故乡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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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故乡的时候没写过关于它的文字,或者说即使写了也不觉得。感情的记述与面对的物象没有距离,几乎只是日记般的照录。很奇怪,在八里山时我写得多的是在新疆、北京的经历,或者在洛阳糊口的感受,最多写自己的来回对故乡。后来,离开它,二十多年来没有在故乡定居,但心却是一分钟也没离开它。在时的不知不觉和经常的别离对照后,忽忽间才恍然有悟,半生的大部分已经在对它的感情折腾里没法把握了。

农人的孩子,天地无非是村庄与田野。偶尔地抬望天空,却是空空的觉得没有实在感。纯净的小天地,执着地贫困着,过分地节省着,一切的物事都是本来面目,身处贫穷并不觉得贫穷,也不敢指望将来能过上什么好生活。弟弟继承哥哥的衣服,妹妹接着姐姐的用度,早已是天经地义。表哥穿剩的透风鞋被奶奶带回,我还能接着穿两三年。最挨饿的那几年,是上学前,母亲早上起来给奶奶弄一碗白面汤,只一碗,我和三姐、三弟围在锅边,等待瓜分那已经糊到发黑的锅底,锅铲把汤面拾掇得一滴不剩,伸出长长的舌头舔锅铲最是经常,我们因此的打架很难被阻止。

上学时我们自己搬凳子。土坯垒起的墩子上架着两块桐木板,原来是谁家老人备存的寿木货,现在暂时改变了使命,充当我们的书桌。老师却是教得无比的认真和扎实,虽然他们都是民办教师,工资只有三块半。没听说过哪个孩子考试不及格,没见过谁被叫过家长。有老太太或老先生颤巍巍地走进学堂,他们看着自己的板子,看孩子们趴在上面小小的手指下划出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儿,脸上的慈祥和满足我现在想起来才能读懂。夏天好过,再热不过少穿点,沟底总有小溪在。冬天虽然能烤火,但响西风或雪封校门的日子,上课时脚冻得生疼,有人跺脚,接着两三个人一起跺,最后全班人一起跺,声震屋瓦。老师也没有阻止,估计老师比我们还要冷。下课的时候,我们靠着教室的山墙去"挤油",有人一使坏,哐当倒下一大群,打打闹闹的欢腾也许驱散了顺着裤腿往上钻的冷风。有社员来学堂寻卷烟纸,老师便拿出我们写过的作业本给他,他如获至宝,当即卷起一根旱烟吸着离开了……

我们到主校,和大孩子们一同上学。书本就是我们的圣经,老师的话当然是圣旨,家长的话是必须得听从。善良、道德、有良心这些词在老师的反复强调里,进入我们一生的血液了。我们是学校的容纳,学校是故乡的眼睛,老师是拿着微弱之光照亮一颗颗幼小心灵通道的大人,多数老师同村,也自然是故乡的儿子。故乡的童年的我们,年龄小不知道人生,不知道人际关系,看着所有的乡亲都善良,觉得只要照着书本做照着大人说的走一定会有好的路途,觉得人心不会有大的差异,我是这样想的他也会是这样想的,我是这样做他也会这样做。一个小孩子的意识就是如此,能看得见的山水就是眼界,就是自己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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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才知道,不出去永远不认识真正的世界,固守只是无奈,哪里值得歌颂?越守心越小,而外面的通衢大都多彩多味。寒暑假归来,拿着镰刀掂着绳子到八里山割草喂牛,心里说要是能把山背到家里就好了,省得天天来回跑,牛也能日日吃新鲜。再过几年,吃饱了穿暖了,家家屋里有余粮了,乡亲们的日子就转变成扫地干活聊天打牌,他们这样的人生到现在还一直继续,一些人就是这样活着活着就死了,埋在哪块地里和先人归入了同类。出去打工或游荡的人的生活,故乡的人懒得去想也想象不到。即使高铁已到家门口的今日,几乎所有的乡亲也没想过出去看看,他们的口头禅是到哪儿都一样,没有钱没法活。他们出去的特殊情景是家人或关紧亲戚得了重病或突然客死异乡,有人通知去说事当然也去迎回遥远的游魂进入村头的祖坟。

二十多岁离家时不想家,外面的匆匆如鞭子抽打,静下来片刻还得休息,故乡入梦也不经常。大漠让我雄视千里,山河在胸却没有故乡的位置,觉得它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谁会知道程远河的小村呢?我从轮台县城走过,八岁的小巴郎赶着毛驴车得得跑远,维族的他怎么那么像同龄时的我?站在那街头,觉得自己的故乡实在是遥不可及的,故乡此刻发生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得而知,眼前的景象故乡人也一定想象不到。新疆人把我们叫口内人,而故乡的人总觉得只要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下去谁会深入不毛、亲近沙漠?但我不觉得,荒凉里阔大,贫瘠里广远,这是足以激荡男儿心胸的。天山的雪水奔流而下,清清的河水穿越沙漠,大地因此活了起来,在沟渠边洗衣的维族女孩黑深的眼睛如泛着光彩的葡萄珠子。木刻楞站房走出的老人缓缓抬头,没有任何表情的落寞或洒脱像终于摆脱了江湖恩仇的绝代隐侠。我到新疆没有闯入诗境,雄阔过后更容易让人产生绝望。我在大漠里走着,我必须在万里一人的地方活着,故乡在心里只隐成了一个小点。父母兄弟不知道我的逃离,我在外吃沙也不会向他们吐露,自己说因为年轻没有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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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家后再离家,也不想家,反正家里有几亩地,有父母兄弟的帮衬,不会让我的孩子们饿着的。我把最后一车麦子装好,拉出地块,把车上的布包拿下来,里面有我换洗的几件衣服,有牙缸牙刷和毛巾。我就在三岔路口和父亲兄弟分别,父亲好像偷偷抹了泪。我的双胞胎儿女只有四十天,他们可能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四条小腿儿在踢腾。远处的电话在催逼,对朋友的信义让我决然地离开故乡,我是去帮忙而不是打工,我坚持对他分文不取。他那时创业起步,人在江南也步步艰难,当我们把关系理顺,让学校欢腾,正好是莺飞草长的二月天了。我必须回来,我听见故里的呼唤了。到家,我已经认不出我的孩子们了,我不敢相信在地下欢跑的小精灵就是我的儿女,而他们也根本想不到这远归的汉子是他们的父亲。我在附近谋了活计,就是为了回去探看的方便。收麦人脱三层皮,种麦夜半起犁地,两头跑的过程中我重新操练了农夫的本领,心里却是留了大决战到最后的最坏的打算:最不济耕种稼穑,青箬笠绿蓑衣,不耽误是一条好汉。有气力不惜力,我不相信能养不好一家老小。

年近三十忽然不想流浪打工,不想看人脸色违背自己意志。回去想按照自己的意志,稍微接近一点梦想了。我在岭上开办自己的小学校,乡亲们说这是亘古的第一回。有鲜艳的国旗在学校上空飘扬,有孩子们一脸欢笑穿戴一新地搬着凳子走进我的学校,但年轻如我幼稚如童甚至有些傻气,我天真地认为我一颗丹心必会引得善良的呼应,我以青春报答故乡,故乡也会以笑容迎对我的真诚。没想到我投人以桃李,人报我以蛇蝎。当我被狗咬时我觉得旁观者会痛斥狗的凶恶狠毒,到头来他们却斥责我为何从狗眼前走过,为何让它看见。那样子几乎就是要让我向狗低头赔不是了。有人想把我困死荒岭,夜夜的寒风也像在挑衅。第二年的阴雨连绵是天公怜我,地根的泉眼汩汩而出,清亮甘甜超过公用的自来水了。我的师生们总算活了过来,我们互相安慰说全当是爬雪山过草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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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受尽而几无收获。当我用三轮车拉着东西离开村庄时,父亲的眼光无限疑问而深沉。世俗的眼光我已不看,我不管我的落魄会得到怎样的念叨,最多不过是聊增他们的谈资。父亲的意思是担忧我怎么让一家子过活,他没有多说但对我已经有了否定。那时我实在是清光一个,不说银行的欠款。那是八里山秋收最好的一年,我徐徐离开的脚步沉重而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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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知道在家是绝对没戏了,种地一辈子的父亲没有改变家里的一切,我即使种地又能怎样呢?听说比我们这儿偏僻几百倍的人到城里干活,就能养活一家人,我难道连人家也不如吗?我什么都没有,好歹还有一腔热血一身骨头,刚刚的跌倒也许换了地方就是财富。

我开始过串别人房檐的生活。我和公交司机混熟了,他们都让我免费乘车。下着大雪的晚自习下课后,从关林回来的69路末班车看好到达九都路口,我步行一公里去迎头截住它。我跑得太快,劣质皮鞋的底子太光滑,我在冰上猝然滑倒,一只脚看好伸到车轮前面。车子“嘎嘎嘎”几声紧急刹住,司机跳下车把我拉起来,“你吓死我了,哥“。我惊魂稍定后又上车,这司机后来成为我一生永记的朋友……

我搬了几次家,房东的屋子也装着孩子们的童年。孩子们在墙上用铅笔划线,他们每隔俩月都能看出自己长高了多少。他们在门外跳皮筋,深秋的落叶飞到他们的书包上,梦竹说很像她们叠成的信封。这时候问起他们,他们都会说家是八里山上的申洼村,住了几年的院子不被他们接受,与家的观念无关。春秋变换着,梦兰告诉我她的同学说想来玩,她说我们还没有自己的家,不想让同学来租住地。她轻轻的言语刺疼了我。再后来,我在一个小区转游的时候,见几个老人在下象棋。过去看棋的间隙,我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说是本市最遥远的属县,县里最闭塞的乡村。其中一个告诉我,他儿子在厂里打工,买了房子,接他来享福了。我心里又一震:人家能,我就不能吗?我的父亲也垂老待养,一生没有在城里住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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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加快安排住房的脚步。当孩子们住进那虽然是二手房却属于自己家的屋子时,他们的欢快难以形容。他们的小手指小心地滑过白白的墙壁,抱着大大的玩具熊在床上打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如对春晚。东月升起,大窗户让屋里流泻银白,墙上孩子们的奖状也隐约看见,床头被子上的印花神秘而好看。三个小家伙手托下巴,和长空的银盘相对,小脸的幸福和安然让我落泪……

母亲不在了,父亲会来我这儿住,是我坚持让他来的。但新鲜不了几天,他就嚷嚷着回去,他最多一次在儿子这里住也不过四十天。他怕你不让他走,他会偷偷溜走。他心不在,你留不住。拗来拗去拗不过,只有顺着他。他不来我多回去。所以这十多年的周末,老家无言却有力,它是我必然的投奔,熟悉我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我必然的去向。

走过的路,回头时再艰难也不艰难了。生活安定下来,心便倾注在父亲身上。父亲在故乡,故乡在心头眉头,在鸡鸣声里古道上头。回去,有时和父亲一起行走原野,后来是我一人的独行了。

太亲切,想趴下来啃那些新芽春草,想坐在那厚土绵软的八里山上再不起来了。麦苗地里那么软,就让我睡在这地看一天繁星吧;红薯出罢地摊平,让我夜听地根的山泉,醒来迎接一被浓霜。我忽然发现我其实不了解故乡,我薄情无义对不起它,我口口声声说爱它却在十几岁就背离了它,回来的日子也没有关注过它。抱愧许久,我想求得它的原谅,不知能否得到宽恕。我实在不想离开它,却又不得不离开它,每次离开它时总是说如果在家能挣钱,谁出去谁就是孬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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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故乡的土地上时自然会回忆先前,失去了多少老人,诞生了多少新人,出去了多少人再不回头,多少人终生未离寸步。但我得承认自己的自私,我更多地想着的是自己。从两岁起到十三岁出去读书,每一年怎么过我都一点点梳理,我甚至罗列了村里与我有关的许多第一:我记得村里娶的第一个媳妇是爱珍嫂子,她嫁来我们村时坐马车从苇园边下来,马鞭子上的红缨至今还摇曳在我的眼前,而鞭杆光滑细长,车夫把它炫得脆响。我记得村里添的第一个婴儿当然是爱珍嫂子和昌哥他俩的儿子战锋,我记得大娘把战锋当成心尖儿宠,她亲他的小脸,嘴几乎没离开过,战锋的穿戴总是全村孩子的最好。我记得村里走的第一个老人是程秀纯爷爷,一场大雪袭击村子硬是让他没有熬到天明。他的儿子留新叔——天照他爹早年去世,没有男人来主事他的送葬。他出门在外的闺女、石桥沟凯子她妈回来披麻戴孝,嗓子哭哑了,还继续在雪地里打着滚哭。她知道这之后她在申洼村就没有亲人了。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后,石桥沟安了电磨,我们村会有人拉着架子车去磨面。这个姑姑只要见到申洼去的人,老远就跑过去抓住那人的手,未曾开口泪长流……这是我少时关于这小村的心灵史,我在走着走着不经意间就记下了。我亲眼看见而不是别人的口述,我亲身体会而没有谁的引导,我自己参与了故乡的历史,它以自己的方式哺育我,凭良心说它给我了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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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许久的日子里被故乡沦陷,不可自拔到几乎忘我。我霸道地认为这片土地这个小村都是我的,八里山当然更是我的,我不知道我的占有欲如此迫切。我行走的每一步都能和心跳同步,且总是踏在最准最稳的部位。我在八里山上披着棉袄走过一块块麦地的田埂,月亮在我背后给我照路,我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家里人焦急地呼唤我回去吃饭,我哪里能够听得见。是儿子喘着气照着我的肩膀猛地一击,我才知道夜色已经早已铺满我的村庄。我随他回去的时候,儿子长长的叹息超过他十多岁的年龄。他正是我当初离开时的模样。

我回去的周期是七天,一般不在故乡隔夜,除了我坚决不回,想在沉沉之夜想一些东西。刚刚的新奇还在上升,马上就要离开了,因此热爱的感觉总能保鲜,回城再想起也是深情萦怀。就这样,简短的离别,密集的回去,如蜻蜓轻落野花,如青蛙经过庄田,轻轻浅浅,一平如水。

忽然有一天,猛然地惊了:这一味的怀旧后看,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呢?你痴爱的故乡,它真的是美好无瑕吗?一味的平面的感怀,除了情感的疏通,会有怎样的益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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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角度审视,就有新的发现。最起码四十年,它几乎没有变化。老村虽然推了,新村依然凌乱。空间的改换是大势必然,今日面前的哪一寸又是古代的模样?人啊,还是程家的儿子程家的孙儿,但还是先前的厚实宽容吗?还会如当年不计代价帮助别人吗?还不是和先前一样为针尖大的小事谩骂冲突,甚至经年成仇吗?拖拉机拉粪收庄稼,旋耕耙犁地种麦子,农活已经是消遣,一年能忙一个月吗?土地被流转,一家没剩几亩了,绝大多数的时光,在串门说闲话中打发。麻将桌上一个人刚刚坐起,另一个人立刻坐下……

这就是我的故乡吗?谁的故乡不是这个样子呢?

我现在带着儿女去地,会被他们嘲笑,说是银环下乡,做给人看的。我和儿子出牛棚里的粪,他们会说我这当爹的狠心,这又脏又累的活儿何必让儿子参与呢?他自小在城里长大上学,怎么可能回来到村里修地球呢?儿子搀着他爷爷在门前的路上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三十米的南边沟下,是老宅被平整后改造成的麦田,往里靠墙的一溜儿还是白雪覆盖。麦田里空了一小片,是四弟种菜的所在。菜地边上的两棵小杏树,二月的花是小村最抢眼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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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多陪我的父亲。儿子作为跟随,他会怎么看待我的行动,他会怎样理解他的跟随呢?我发现了故乡的不足,不知道这是不是背叛?这些不足一直存在,只是我以前不分来由地认为它万般美好。我在想,武臣比他爷爷进步了吗?拽子以后的结局,能比他父亲好多少?和我仿佛年纪的人都渐渐老去,还会有谁主动去延伸故乡的血脉?

我曾坚决地想,等到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一定坚决摈弃那高楼间的一格,回到我故乡养老去。清风篱笆墙,明月过南岗,就做一个现代的老于故乡的半路农人,这样就算接续了和故乡的联系,再也不和它有一丝一天的中断了。可又想,这是何等的做作和浅薄。身体的回归只是表象,我到最后真的能和这故土融合,完全适应到能安然终老吗?一间茅屋,几只鸡鸭,几行青菜,一架葫芦的归宿,就真的是人生的真意吗?

我不能保证。

现在我的心又开始漂泊。在外不想故乡不可能,老死不离又没信心,我担心我和乡亲们的相处,他们的客气其实是疏远,他们的恭敬其实是排斥。我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在他们看来总是格格不入的。我也头戴竹帽,肩搭毛巾挥汗在田间,他们会觉得是我的刻意,或者说我贪,连村头这一亩半亩地都看在眼里了。平日里在村道上行走的我,也许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他们驱离故乡了,只是我不以为然地来来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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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课后,又要回去。下楼,透过楼间的青天望着西边,觉得二十公里外的故乡十分遥远了。这一段多数时刻灰蒙蒙的天空,是否把我的故乡包裹得如深夜的黑暗?我想着它,想着曾经的多少白云飘过岭后,在我们的平房顶转悠,或者春雨的细丝打湿发梢,我们牵着小羊啃那刚刚寸许的小草,远处的群山迷蒙在小小的心灵之外,不几日房檐下的燕子都该回来了……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竟想哭,不是悲伤和苦痛,只是这感情无法言说。正看时爱它入骨,入每一寸毛细血管。反观时看它局限多多,愚昧贫穷落后停滞这样的语言几乎要说出口了,但还是离不开它,每有空闲便来归,浑然不问自己是客人还是主人。虽然它已经没有几户人家,家家院子寥落尽,荒草和锈锁是院子的看守。我经过一个个大门时,它们曾经的主人的音容会瞬间复活甚至鲜活,我自己更像《古诗十九首》里征战归来的老兵,即使不是凭吊也是很深的追怀了。出去不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我曾经责怪他们的一去不回头,但现在想如果离开这里超过二十年,回来看看又能怎样呢?如果是我,我会一定回来吗?故乡的至亲是牵挂的根本,没有至亲的故乡是否只是天底下的一个小村?那时的故乡只能在夜深入梦,原本真切的故乡的一切在游子或者离子的心里已经虚幻,只能成为一个符号对下辈人言说。它在口头上能流传多久只能依赖这离开它的第一代的寿命或者记忆,兄弟姊妹最后一个的离去就是和故乡牵连的最后终结。而自己的后辈早已开始辗转他乡,他们根本不会再提或者早没故乡的概念了。他们在异乡的街市或异国的土地上进行着自己的生活,流离颠簸或相对安然,也都是很正常自然的人生了……

我的目光穿厚厚厚的烟尘,似乎想望到最久的先前或最远的以后。我努力吐出几乎要吸进去的气流,内里的气流向外冲荡了。走着,我想太古想远荒,想专制想民主,想这历史大盘下的人类,不就是这样在一次次一辈辈对故乡的离弃背叛中走开走远的吗?他们难道不是如草籽洒向大野,如河流执着朝东,繁衍和蔓延开了去,才有了丛林社会,也许更因此才有了这样的星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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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一层,我总算从低沉中缓缓走出。有人压根否认故乡,有人早已失去故乡,有人可能还会诅咒故乡,像我一样如今还拥有故乡的人也不一定很多吧?有故乡,终究还是一种小小的幸福吧!认定那山后的小村就是故乡,认定树顶的老鸹窝没有多大变化,进村的脚步就不会太凌乱和空虚。坐上车就离它越来越近,到岭上下车全家一同走向老院,最起码没有使父亲一周的等待落空,他老来童真的笑容可是故乡送给我的最深情的印记?

到家的时候,新月照着小村。我站在大门前,看八里山在东边依稀着。我不由得问自己还能归来多少年呢?我对故乡百味在心,故乡也在对面对等地看着我。它对我会是怎样的感觉或是没有感觉,从我风发少年到中年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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