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偶遇长兴岛》

只知道湖北的宜昌、湖南的松滋有桔子,名曰蜜桔。也知道四川有桔子,俗称川桔。上海有桔子相信知道的内地人不多,我知道也庆幸多年前经历过的那场异样的偶遇。

跑运输往上海拉货,平生第一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家乡有位叫“苏三”的狗贩子,收购十里八乡的土狗,屠宰后剥皮冷冻,发上海批售。

车到上海一般都是停驻在上海的南京西路,商城大厦背后一个操场的角落里。买家们开着厢式货车或自带盖褥保冻的敞篷小车拉走。一般一个上午车就空了。

南京西路外地的大货车得等天黑一段时间后,才能出市区,出早了会被警察抓。我是晚饭后出市的,到曹阳路上北海饭店的后面,进鼎鼎大名的“曹杨停车场”,把车驻下来,然后,我和雇佣的计师傅到旅馆歇息,等第二天找回程的货物。

二十多年前的信息通讯还很滞后,没有手机、PP机,打长途电话得总机转,省转市,市转县,县转单位,很原始。一旦有急事发送,即便是电报也是隔天才送达。所以,著名的“曹杨停车场”没有一家货运信息部。不象现在,什么北方货运、西南货运、广州专线、新疆物流……等等。不同方向与省份的车辆想调配回途货,就得有专人,譬如司机及随车人员蹲守在车上或车旁。但凡有背着包盯车牌的人,就是找车的货主,也是期待的对象。这不要技术,光看他的举止形态就行。

我的家乡交通便利,东、北、南相隔二、三百公里有三个省会城市:合肥、郑州、武汉,回途货竞争激烈。况且,我的车子还算旧车,不打眼,无形中给配货增添了难度。

整个上午,停车场里熙熙攘攘、接洽成功的大都是杭州、温州、福州方向的货流。我和计师傅第一次跑上海,“曹杨停车场”还是出钱让出租车带来的。所有的行情行规一点儿都不通晓,只能“守株待兔”。

没记错,晌午刚过,一位个头不高,国字脸、黝黑、敦实的年青人,没带包,空手、样子急切。他引得我的注意,是他瞅我车牌河南44/01002后,眼睛里有异光,激动的异光。他围车整整转了一圈,没有招呼也不经允许,直接打开驾驶室右边车门,坐了进来。“徐州去不去?”

“徐州!”我和计师傅对视,欣喜的心又茫然了——没去过呀。忙找出行车地图翻页。地图显示,徐州在江苏省的最北边,靠近山东省的台儿庄。不是我们返程的方向,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拉这趟徐州的货,到徐州后车子还得四百公里放空。

不理想的回程,也有诱惑,总比没有货配八百多公里放空回信阳要好得多,至少也挣个油钱和路上的各种开销。

“拉啥货?在哪儿装?”我边思考边问,语气不卑不亢。心底其实已盘算好,如果货物难装难卸,且装货的路途偏远,会不做这单生意的。

“宝山区,离这儿四十公里,拉柑子,运费……”年轻人爽快,一股脑地把该说的说完。

他急,我早看出来了。

宝山区,四十公里可以接受。柑子,不超高超宽,也行。运费适中。买卖争分毫,我让他加两百,他略犹豫也答应了。

没有合同,他给我伍百元订金,我把车辆的行驶证交他抵押,接洽就这样完成。

往宝山的路车多,坑坑洼洼,一个小时的车程,走了近两小时。在车上经过交流,知道找车的年青人姓许,山东临沂人,到上海是帮亲戚进货,他言语笃实,给人可靠的感觉。在行驶到路边有长长的围墙的地方,小许让停车,说前方会进大门,要去办进门的手续。

他去办手续的地方商铺云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进了一个有售票字样的门店,不多会儿,他拿着三种色样的单子上车,随后指导车子拐了两处弯进了一个大门。本以为大门里就是装货的地方,可令人意想不到又吃惊的是进大门就是一道斜坡,斜坡下是泛着潾波的江面,靠岸边泊着一艘硕大的轮船。轮船象楼一样有四层,可以看见烟囱冒着青烟。一个码头模样的地方,许多人攀着舷梯在上船。

“还坐船?你不是说宝山装货吗?你没说坐船呀……”我很生气,感觉自己在咆哮。

小许并直双掌,拜菩萨一样边道歉边解释,一万个对不起。中心意思是急着走货,说坐船怕车不来……为理亏愿多出伍百元运费。允诺明天保证回上海,不然,耽误一天会另外追加补偿。最后才说出装货的真实地方:长兴岛。

为什么他办进门手续会到一个有售票字样的地方?这个答案有了,如果说为什么我会心软了上船,现在回忆起想到的不是到岛上去风光旅游,或体验坐大轮船的豪爽,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雅致,幻觉幻想都是梦呓,人为财死才是真理。

客轮离开码头,我和计师傅登攀到客轮的三层:客运舱。乘船的人们给我的印象于普通的客运火车差不多,只是能走动的范围不同,沿途的风景不同。

客运舱有休息室,休息舱里放电视,也放港台片的录像。没见过大海的我俩流连于宽敞的甲板,凭栏眺望。江面上灰蒙蒙、雾蒙蒙,高楼大厦渐渐远去。江面上船只寥寥,除去被船体割开的地方,远处都风平浪静。没有海鸥,海风也是微微地。让我体内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的是一个港湾,一排排罩着炮衣的军舰,很是威武。

时间久远,只记得船的航程时间比坐船到海南岛要短得多。客轮靠岸天还亮着。车下船后在岛上不宽的小路弯了几弯就到装货的地方:前卫农场。

说是农场,其实也就一个大大的庭院,几排落败的红瓦平房。有人招呼把车停放在一处关闭着的有着仓库样大门的门前。

农场有专人接待,接待者六旬上下,跛脚、腰板硬朗,笑容满面,每说一句话都有肢体的动作附和。他姓陈,岛上原住民,酒量大。晚饭时酒过三巡,他向我们介绍长兴岛多长多宽(大概记得除去台湾、海南、崇明、舟山,就是长兴了)。他还能吟上两句诗,什么“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写的就是长兴岛。后来,我也晕了,酒量太小,心事儿太多的原因吧。

小许所说的柑子,家乡人通称桔子。宜昌的桔子泛黄,橙色,肉厚。四川的桔子也泛黄,蛋黄皮薄。长兴岛的桔子泛红,赤红,皮薄溜溜的,无核。

前卫农场里我没见到桔园,没见到你碰我挤正等着人们采摘的桔树。几台筛机轰轰隆隆地筛选不同规格的桔子。工人们很忙碌,小许挑剔着渣果,招待老陈忙着递烟倒水,我和计师傅监督装载的吨位,分工不同,彼此的个人意识很强。

满满一车散发芬芳的桔子装载完,已是下午四点,搭上遮风挡雨的帆布蓬,捆绑好车子的边边角角,就往码头赶去。

按计划,坐最后一班渡轮回上海,次日凌晨到徐州,上午卸货,晚上能到家。没通讯家里着急呀!

车到码头,前方排队的车长长的。码头很热闹,许多小摊点,除去少量的蔬菜、水果,更多的是海产品。大大小小的海螺、海龟、红珊瑚……想买只海龟,又怕路途遥远,害了它的性命。

一个坏消息,小许和前卫农场的老陈垂着头,无精打采的,走到车旁沮丧地说:上船的车太多,咱车上不去了。小许哀声叹气,老陈无可奈何。

上不去?失望来得太快,我缄默了,唯一可以慰藉的是,耽误吧,反正有补偿。

“要到船上找人通融,花钱能上也值得。”我对小许说。

小许无望地抬头看看天,天很晴朗,没有海风。热闹的集市不经意间冷清了,这么早就罢集?

小许和老陈走了,去想办法。我和计师傅沉闷地坐在车上抽烟。

在外多年,一种潜意识的江湖警觉,让我隐隐地觉察到自己车子旁有异常,放眼观望,我巡视到一个清瘦的男子。白净脸,中等身材,他围着我车踱着慢步,象在观赏又似在思量,我真真地看到他不算清亮的眼睛里有诧异也有惊喜,有不惑,更有温意。

“老乡!”他一个意外的举动,差点儿把我惊出声来。

站在车门边脚踏板上,他口语温和,笑容满面:“你是信阳的?我老家驻马店的,咱隔不远。”

见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又说:“俺来上海一二十年啦,第一次碰见河南信阳来的车坐船到岛上拉货,驻马店变化大不大,河南变化大不大!”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不知怎样回答,或者说回答他什么,甚至我还在想要不要应答他。

“你拉桔子回信阳?”他又问。

“徐州,江苏徐州。”问得自然,我就自然地答了。

“那你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他一脸羡慕地说。

“回不了,后天吧,今天这班船车多上不去。”我叹气,沮丧之极。

“能上,我是船长,我可以让你上。”他肯定的语气,不容置疑的表态太突然,我惊喜又诧异地看着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车别动,我去安排,会有人叫的。”他迈下车的脚踏板就往码头走,记得他还转身大声说:“我姓王……王……”

不管真得假得,我和计师傅都象打了兴奋剂一样,瞬间澎勃起来。欣喜之余我让计师傅去寻小许他俩,转告他们一来别再花心思“走后门”;二来也让他们高兴高兴;三来、三来、三来也就是说河南人的家乡观念厚实呀!

小许应该是得到消息跑回来的,脸胀红,机关枪一样追问我:“真的吗?……真的吗?……”

小许的追问像冷水,我心里那团希望火快被浇灭了,冒着青烟。怕不牢靠,我就回答说:“他说是我老乡,他是船长……等吧,一会儿就知道了。”

排队的车终于象趴久的蚯蚓,缓缓蠕动。没多久,马路空旷了,码头空旷了,船还在那里,烟囱冒着青烟。

来了,来了!两个水手模样的汉子,熟人一样径直一边一个站在驾驶室的脚踏板上,引导我们上船。

车上船后,我刻意巡视一圈船舱泊车的地方,泊车在底舱,底舱的舱门开在船体中间,进舱的车了都依序左右停放。只有我的车是直放的,车头紧顶着一个门,车尾刚刚进一个门。一旦船靠岸,我车不走,舱内的其它车辆都动弹不得。可见是船长老乡的刻意安排,不是他,长兴岛上又得一夜听涛声入眠。

甲板上,大家都唏嘘这次上船的偶遇时。老乡王船长恰逢经过,不等各自表达感激之情,他一个坦然的招手微笑,就忙去了。

有人说海风是咸的,我没感觉到。

我曾无数次地在河上坐过船,在江上坐过船,海上坐船不一样的是,江河上坐船能看到彼岸。面对无边无际的海面,使人对陆地的向往更迫切,就象凄凄游子对家的渴望。

视野里隐约有岸的轮廓时:“上海!我回来了……上海!”谁喊的这嗓子,我不知道,也许仅仅只是即兴,但那声音瞬间唤起我久违的思乡情。想到明天夜晚我也会在某个时刻,回到家,边敲门边喊:“妈……我回来了,妈……!”

后来,上海又有去,长兴岛已成记忆。忘不了那客船,忘不了船长、老乡,他姓王。

差点儿忘了,长兴岛上的桔子叫红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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