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16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她站在高台之上,弯着嘴角,眼睛像鸢尾花一样漂亮。我看到她和每一个人微笑,寒暄,姿态亲昵。她转身时看到了我,接着向我伸出手来。

“你好呀,为什么一个人呢?”

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关怀,如果我没有看到她眼里的轻蔑和冷漠,大概会像其他人一样傻傻地回握,然后在她的花言巧语下成为“朋友”。可惜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在她完美的皮囊下藏着怎样残缺的灵魂。我向她低头致歉,抬头时看到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看的我一阵寒战。

我不敢看她上挑的眼角,在我人生的前十七年中,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感觉。真是个讨厌的人。

那以后我经常在学校里看到她。她从来不缺朋友,好像也不怎么学习,成绩却一直很好。我一辈子都不想和这种受欢迎的人扯上关系,但或许是命犯太岁,我偶遇她的频率高的可怕,每次看到她戏谑的眼神我都几乎要以为这是精心策划好的相遇。

然而也不是每次相遇都如此凑巧。我推开天台大门的时候,就嗅到了熟悉的烟味。这让我想起了嗜烟的父亲,他在咽气前还在用颤抖的手夹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我听到了微不可闻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传来,像是没有关紧的水龙头里滴下的水。我意识到她在压抑自己的哭腔。我顺着声音寻过去,看见她把自己缩成一团,眼睛肿得像桃子。她发现了我,但是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应该离开还是留下来,但我一刻也不想这尴尬的气氛继续蔓延下去了。于是我僵硬地招了招手:“啊,你好。”

她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掐灭了烟头丢在地上,一边胡乱地用袖子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对我点头。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惊慌失措的狼狈的样子,竟然还有一点幸灾乐祸。我摸了摸口袋,所幸还有几张纸巾。我把纸巾递给她的时候她好像感动得要哭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答,但那之后我们天天待在一起。我在从母亲的肚子里被拽出来的十八年后,有了第一个“朋友”。她总是滔滔不绝,开朗得让我觉得天台上那个女孩是我做的一个梦。我很能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喜欢她,然而我却不能说服自己喜欢她。就像我不能说服自己喜欢上自己。

我们在图书馆的时候,时间显得特别漫长。她在我右手边看尼采,呼吸轻的听不见。很多次她睡着了,我一扭头就能看见她纤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微微颤抖。我经常想,在她轻阖的眼睑后面,或许藏着能填满大海的眼泪也说不定。

我想触碰她,头发或者脸颊,哪里都好,但她一向浅眠,往往在我伸出手的那一刻就能醒来,然后抬头看着我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全是她,但是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我。谁都没有。

有一次去画展,她在梵高的《星月夜》前面站了很久。我偏头去看她的眼睛,这时我才知道,她的眼里从来都是星辰大海。她的脸上满是憧憬和陶醉,那一瞬间我很想拉住她的手,因为我感觉她在离我越来越远。

其实我们的距离从未缩短过,她是个优秀的学生,而我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被同学遗忘的怪人。后来我问她,为什么是我。她用勺子搅着咖啡的拉花,说,我很久没有抽烟了。我低着头,无法抑制地勾起嘴角。

不知不觉我会经常想她。在回到那个肮脏得发臭的家里之后,我关上门把母亲的呻吟和不知道哪个男人的喘息隔绝在外面,然后开始想,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也许是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吧。我低头看自己的手,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好想握住她的手啊。

或许用互相拥抱取暖的野兽来形容我们是最恰当的了。我知道她的身上满是淤青,我知道她的腰上常年缠着绷带,我知道她的心脏不好。有一次上楼,她走在我前面,忽然抱着头蹲下。她的眼神黯淡无光,呼吸急促。我抱住她,不知道怎么办。就像我小时候从噩梦里醒来,看到黑暗里人们在张牙舞爪,除了抱住自己别无他法。

她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但只有我才看得到她眼里的疏离。每当这时我的心中会涌起病态的兴奋,我的手心会布满汗珠,连指尖的神经都在战栗。但我从来没问过她怎么看我,我不敢。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

那天我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在学校天台。我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想起上次在天台看到她的场景,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推开门,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她靠在栏杆上抖了抖烟灰,勾着嘴角,眼睛像鸢尾花一样漂亮。她看向我,笑得十里春风,说你来啦。

我怔在原地。风声猎猎吹动她的衣袖,我看到她向我走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了。”

她抬头,我第一次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我,看到我丑陋怯懦的倒影。她说,我把一切托付给上帝,可是上帝已经死了。她又开始笑,笑得很好看。她一步一步往后退,我后知后觉地冲上去,只看到她像纸片一样飘了下去。

我最终还是没能抓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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