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十月份，空山已经是一个大学四年级的学生。

空山自知精神已经到达崩溃边缘。在他的潜意识里，他面无表情，眼神呆滞，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满满的水走过拥挤的人群，“绝对不能洒掉”——他紧张地对自己说。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腹腔里躺着一只垂死的蜥蜴，不断骚动着他的心肝脾肺肾，他住在自己的眼睛里面，时刻观察着其他人的眼神。同时日夜对于他来说似乎失去了分界线。即使是这般精神状态，空山依然隐藏得很好，他的家人、朋友、女朋友和同学都没发现他的异常，甚至，空山假装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问题。

空山并非一开始便固执地想要用自杀来终结自己的坏心情，他求助般向其他人倾诉，然而并没有人明白他的痛苦，也没有人能给他一个变得开心的理由。直到后来，他已经不想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伪装成一个正常人一样，在他看来，那种伪装只是粗劣的演技，但是他所关心所在乎的人没有发现他的问题，这让他有种意料之中的失望。

空山是个很冷静的人，除了偶尔一些时候会显得癫狂，其余的时间都很正常。此刻的他正在策划自己如何杀掉自己。毒杀、割腕、跳楼、烧炭、跳河，这些方式他都认真地思考过。

他首先排除的是跳楼，要死就安静地死去，无需像开广播一样向全世界宣告，况且他也不想把自己的身体弄得四分五裂；其次是跳河，空山对水的感情很深，然而溺水者在被发现时一般全身发胀，然后像垃圾一样被打捞上岸，他不想要那样；至于烧炭，恐怕得需要一个大房间，他也排除了。剩下的两样，他想着到时候再随便选一个。

说到死，他毫无畏惧感，甚至是期待。死了就是没了，那到底“没了”是什么感觉？没人知道。空山甚至不怀疑死的一瞬间是痛苦的，他怀着一种类似于科学探索的态度去迎接死亡。而普通人认为活着比什么都强，即使是认为生命已毫无意义也要拼命活着吗？即使活着是一种煎熬也要活着吗？即使死了比活着更好也要活着吗？空山想着要是有人能给他一个截然不同的、有说服力的答案，他就会马上改变想法。

他想起他的曾祖父，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曾祖父在家中阴暗的小房间里悄然离世。说起来自打空山出生以来，曾祖父就已经瘫痪在床，坚持了那么多年，对于孙媳妇们来说，就是一个噩梦。所以，当老人终于辞世以后，孙媳妇们难得的笑容便经常挂在嘴边了。

如果曾祖父能看到他死后家中的光景，应该不会惊讶，在他拼命坚持不死的那些年，他肯定早已看透家中每一个人。

空山说不出来为什么自己会精神崩溃，为什么会想要自杀，但是他已经很难再变回正常人，他觉得似乎生与死都已经无所谓，而他此刻选择了死。

而另一个对生尚有依恋的人格，努力地寻找活着的理由，如果找不到，他会自然地顺从另一个自己。

不仅如此，他还不安地想象他死后对其他人造成的影响。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父母。母亲是极其感性的一个人，凡事不讲道理，而父亲沉默寡言，极爱忍耐。他如果死了，母亲肯定大吵大闹，说：“儿啊，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父亲会沉默喝闷酒流眼泪，母亲会扯着父亲的衣服，说：“你除了喝酒还会干嘛，你有没有关心过儿子！”然后父亲会少见地骂人，与母亲争吵打骂，将家里的物件毁坏殆尽。妹妹会躲在书房里哭，然后可能会发个空间说说表达一下哀伤。之后的生活会淡然无味，母亲或许会把工作丢了，父亲会忍着伤痛继续上班下班。吵架成为家常便饭，两夫妻将所有的怨气通过儿子的死发泄出来，尽管他们不知道儿子自杀的原因。之后父母或许会离婚，母亲会回到娘家，说不定还会找一个中年男人把自己给嫁了。妹妹跟父亲一起住，然后父亲会把所有的爱都给妹妹。在妹妹往后的人生中，她会记得在她小的时候，她的亲生哥哥无缘无故自杀了。而父亲在他往后每一次与朋友喝酒都会喝醉，他的朋友们看着他的背影会想，这家伙以前有个品学兼优的儿子……

至于他的朋友们，他想，他们大概一时不会知道这个消息，一旦他们有一个人知道了，消息就会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得极快。老朋友们会略显震惊，然后若有所思地低头，再然后就是煽情的朋友圈，再过几年他们就会淡忘这个人，仿佛他从没来到过这世上，偶尔可能会像讲故事一般跟别人说起这个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是被谋杀，他的的确确是自杀，可是完全没有征兆，他也没留下遗书”。至于关系稍淡一点的朋友，那可能就是一句：“哦，他自杀了？”然后他们也会像讲故事一般跟其他人说。然后就是他的女朋友，她会一下子无所适从，她曾经紧紧依赖着的男孩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她伤心了几个月，终究还是没找到男朋友自杀的原因，她也慢慢地开始淡忘。等到她开展下一段恋情的时候，或许她会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一段往事……

至于他的同学，他想他们大概是感触最轻的，“班里少了一个人”，或许这是他们一致的想法。“学校每年都死几个人，怎么刚好发生在我们班？”他已经想象到女生们会怎样讨论。自己终究还是一个谈资罢了。

空山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死与其他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但是这种联系好像又是暂时性的。他觉得对不起家人，然而有隐隐觉得是家人将自己逼上这条路。他思绪很乱，是孤独吗？还是压力？他想不到，但是他憎恨这种乱的感觉。

死，一了百了，说不定会有人说他软弱什么的，空山不在乎这个。活着，要继续遭受苦痛，但是说不定会有转机。

空山陷入无尽的想象中······

2020年11月1日早上，空山被发现死在了宿舍，尸体坐在椅子上，头部向后仰，双眼睁着，左手垂着，手腕上有数道伤口，地上有一滩血。

他的父母没有过多的争吵，更多的是母亲依偎在父亲的怀里流眼泪。

他的朋友们的确慢慢地将他淡忘了，但是没有过多地跟别人说过。

他死后的那个星期，他的同学们为他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追悼会，以纪念这位可亲的同学。

会上，不少人伤心落泪。角落里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乎在与人讨论：

“唉，抑郁症、人格分裂症、焦虑症和妄想症。我早就发现了。”

“你怎么不早说！”

“活着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