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亦知语【The moment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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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寒舟

我遇见沈无言的时候,我要逃婚,他要杀人。

于是,我助他杀人,他带我逃婚。

那时我以为,我们的缘分是一早就刻在三生石上,任谁也无法斩断的,却不知命运惯会用阴差阳错戏弄世人。

1

那年三月十六,黄历上写宜嫁娶、定盟、冠笄。

越城首富张达贵府上,张筵设戏,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我身着嫁衣,端坐在榻,听着时远时近的吵闹声,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羞涩端庄的新嫁娘,心里却在盘算一会儿该如何脱身。

待所有仆妇关门退下后,我才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掀掉盖头。

桌上的合卺酒壶,箱笼上的大红喜字,案上摇曳的喜烛,塌上的喜被,入眼处都是一片红,却丝毫没能叫我感受到丁点的喜气,只觉得刺眼。

没工夫想更多,我站起身,准备换衣服。要是穿着这么一身华丽复杂的嫁衣跑路,别说扎眼,关键是太沉,我怕跑不出这院子就要累个半死。

我先拿下头饰,一件件在床上摆好,这些是我以后的活命钱。

待我脱下一层层的外衫,准备再去一层里衣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响动,跟着是脚落地的声音。

其实若是我稍微镇定一些,就会发现并未有婢女通传和开门的声音,奈何我做贼心虚,当下只想蒙混过关,于是我做了在沈无言看来是轻浮至极的事情。

2

是的,跳窗而入的人,就是沈无言。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而此时我正拉低一侧衣领,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娇笑着叫道:“老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整个表演一气呵成,所以在对上他那张英俊冷脸时,一切都已无转圜的余地。于是我又不得不在他有伤风化的表情中,默默拉好衣服,问道:“你是谁?”

他穿一身黑衣,手拿佩剑,明显来意不善,可我这人向来会装模作样,越是害怕越是假淡定。

他并不搭理我,只扫视着屋内摆设。

“你要谋财还是害命?”我追问道。

不是我嫌命长,实在是我怕他稍有不慎会毁了我的逃跑计划。毕竟他明显不是来劫我的,我没这号亲戚,而若是张达贵出了什么事,我怎么逃脱得了干系。

他提一提手中佩剑,一个冷眼扫过来,我识相地闭了嘴。如此敌强我弱的情景,我自然要识时务。

确认他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我开始继续换衣服,收拾东西。不管他是谋财还是害命,反正我本身是要逃跑的,日后都做好了要躲躲藏藏的准备,虽然背上个杀人的罪名会更艰难些。

“你做什么?”

“如你所见,逃婚。”

3

后来我总是想,如果他当时没有问我话,我是不是还会纠缠上他?

可是没有如果,他问了,我答了,像是一早就注定的因果。

“你呢?”我反问道。

“仇杀。”他答道。

案上的红烛忽然发出“噼啪”一声响,我脑海里也有什么一闪而过,心念电转间,我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会把你女儿嫁给一个比你还大上七岁、好色暴虐的老男人么?”我有预谋地问道。

果然,他摇头,“谁若敢来说亲、提亲,我必宰了他!”

我又做出苦笑的表情,酝酿出最悲伤的情绪,哀哀道:“那以后你的女儿真幸福,不像我,我父亲亲手将我推进火坑,从来不在意我的死活……”

我记得那天是继母第一次对我笑,满含亲切,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都是欢喜的,可她说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窖。

她说:“语儿,这可真是大喜事,一定是你娘在天之灵保佑你,让你有福气做张家老爷的续弦,日后必定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了。”

我当时很想给她一巴掌,人人都知道张达贵的前几任妻子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不过张家给的聘礼和封口费多些,便从来无人肯为那些死去的女子伸一句冤罢了。她却道我是好福气!

“若我娘真的在天有灵,也一定是一道雷劈死她这个毒妇。可惜我娘没有,她死得早,大概早就不记得我了吧。我爹什么都听继母的,我就被嫁了过来。”

我说完,觉得自己脸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才发现我哭了。

其实我早就不会为这些难过了,这么多年,我攒的痛早就结了疤,轻易是不会再伤筋动骨地难过了,这不过是一种本能反应罢了,却正好让我可以利用。

于是我索性让眼泪流得更多些,对着他恳求道:“我如果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不如你带我走吧。”

4

“我今日就是来杀他的,他没有机会伤害你,你不必担惊受怕。”他迟疑道。

“你杀了他,我如何脱得了干系!”我急道。

“你可以说是我杀的……”

“你当他们是好糊弄的么?”我打断他,“他死在新房里,我要么被认为是伙同谋杀,要么被认为是灾星,哪一样都足够让我万劫不复。

“原本我只逃婚的话,说不定过两年,就没人追究了,可若是背上杀人的罪名,这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提心吊胆了。”

他不说话,微蹙眉头,我猜他已有动摇,于是趁热打铁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也是因你如此,你不能对我弃之不顾。再说了,你杀了他要逃,我也要逃,我们理当做个伴。”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他沉声道。

“不管是不是好事,我们遇见了,这就是命中注定。”我无赖道,“我绝不会连累你的,我一点儿也不娇气,洗衣做饭什么都会……缝缝补补也拿手,你一个人难免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如果带上我,咱们就可以相互照顾……”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屋外已经有婢女喊了“老爷”二字。

“我还可以帮你杀人。”我低声道。

“你别乱来,”他瞪我一眼,“我答应你就是。”

我得了想要的承诺,冲他乖巧一笑,然后看着他闪身躲进了落地花罩的纱帘后。

张达贵喝退了扶他的人,关了门,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淫笑着叫了两声“小娘子”,又笑道:“小娘子倒是比先前……先前那些妇人有情趣……都知道自己脱干净了等着老爷,哈哈哈哈,好好好……”

见他并没有怀疑我身上为何只着中衣,我假意一笑,“老爷说的是。”

眼见他已走到床边,向我伸出脏手,我迅速避过,沈无言从身后劈晕了他,他软绵绵地倒在了床榻上。

5

那晚杀了张达贵之后,一把火烧了新房,沈无言就带着我连夜出城了。

我追问了他的事,他说他们家是越州下里镇上的富户,他父亲因不肯与张达贵合作,而被张达贵雇凶杀害,母亲也伤心而亡,他外出学艺,今日才归来报仇。

而他早就备好了马,我们共乘一骑,奔走在漆黑的夜里。

风带着一丝寒意吹在身上,叫我格外清醒,前路不知在哪里,也不知会有怎样的险恶,可我却头一回觉得幸福。

隔天,我在颠簸中醒来时,我们已经到了丰城。

跑了一夜,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沈无言却肯定是一夜无眠,因此进了城,他便带着我去找客栈入住。

“掌柜的,两间房。”沈无言对着掌柜说道。

“一间,一间就够了。”我纠正道。

一男一女来住客栈,本就容易让人起了联想,掌柜的看看我俩,脸上带了两分暧昧。

沈无言皱眉想要再说话,被我抱住胳膊,唤了一声“相公”后,就跟遭了雷劈似的,呆住了,任由我做决定,又被我推着上楼。

“你为何只要一间房?还……还叫我……那什么。”沈无言说到最后十分别扭,一点儿也不像昨夜的冷面杀手。

我不答话,径直在桌边坐下,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一杯,“男女一同上路,大多会被认为私奔,你说我们不是旁人也不会信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假扮夫妻,才能免得别人猜疑试探、处处留心咱们。”

“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可共处一室……”沈无言还是纠结。

“你不必担心我名誉有损,”我苦笑一声,“我这辈子已没有再嫁的可能了。”

沈无言看我一眼,没再说话。

6

用过饭,我说我不太困,可以在桌子上趴一会儿,让沈无言睡床,他却不肯,坚持让我睡床。

我推辞不过,就接受了,心下觉得自己赌这一把赌对了,他的确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子。

在张府,他见我衣衫不整,没有见色起意,反而露出有伤风化的眼神;他明明来寻仇,却没有伤害我这个张达贵名义上的妻子,可见他并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他还主动与我搭话,又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全然冷漠的人;他对于我的遭遇的反应都不似作假……

这般想着,我又安心地沉沉睡去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还穿着嫁衣,这回我没有逃,而是坐在床榻上等我的夫婿。他进门了,走近了,掀开我的盖头,笑着叫我“娘子”,我抬头,看见的却是沈无言的脸,他笑起来的模样,温暖可亲。

等我被吵闹声惊醒坐起来的时候,屋内已是昏黄的光线。我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现在是清晨还是傍晚。

可我一眼就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事情——沈无言不在屋里,他不见了!

我慌忙起身,一时不察落空,直接卷着被子摔在了地上。

不知是委屈还是害怕,我竟哭出声来。

他是走了,不管我了么?

他也嫌我是拖累,所以丢弃我了么?

我胡思乱想着,眼泪汹涌。我娘死的时候,我还小,根本不知道伤心是何物,后来我爹娶了继母,我便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我以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流尽了,可是现在我却哭得一塌糊涂。

我沉浸在被抛弃的悲伤里,没听见开门声,却听清了他焦急地问我怎么了。

我抬头,看见果然是他,却哭得更大声了。

他走近了,蹲下身子,摸一摸我的头发,我却猛地扑倒他,伏在他身上,凑近了在他耳边恶狠狠道:“你要是敢不声不响地丢下我,我就去官府告发你,说你拐卖良家妇女。”

貌似我的眼泪滴在他脸上,让他不舒服,他别过脸,说道:“我不会丢下你了。”

7

那日我们在丰城住了一晚,隔天就又出发了,我不问他要去哪里,他也没说,反正天大地大,反正有他在。

可我总疑心,他那日那句“我不会丢下你了”其实是说他的确想过。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我闷闷地问道。我觉得总得让他把什么东西压在我这儿,我才安心,就算他不为我,也得为着他的宝贝而舍不得丢下我。

“你说什么?”他似没听清,反问了一句。

我扭头,仰着脸又问了一遍,他一低头,正好下巴磕在我额头,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你没事吧?”他的语气有些紧张。

“有事,怎么没事!”我气呼呼道,“磕坏了,你说吧,怎么赔吧,快把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他失笑,揉一揉我头发,不再应声。我也没再说话,只有马蹄声哒哒的回响。

好一会儿,我都要昏昏欲睡了,他推一推我,让我伸手。

我照做,他放在我手心一枚用红绳串起来的玉佩,然后吞吞吐吐道:“这是……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不能丢的。”

我怕他反悔,慌忙戴到脖子上,“正好,够赔了。你可记住了,这是不能丢的,我在,它在。”

说完,我心情大好地让他骑快一点,再快一点,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8

我们一路走了好久,将马换成了马车,添置了许多东西。我们宿过荒野,借过民宿,住过客栈,同处一室,自然而然。

这一日,眼见阴云密布,似有大雨要来,我们决定在废弃的月老庙过一夜,以免到时候露宿荒野。

我抱了干草垛铺得厚厚的,又铺了一层薄褥子;他捡了木柴,生了火堆,煮了稀饭。

饭后,我准备躺在褥子上,他不准,拉着我靠在他身上,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消食以后才能睡。

他从来不多说话,却一路上对我照顾有加。怕我积食,怕我着凉,怕我睡不好……

我小日子那两日,总是腹痛难忍,又手脚冰凉。他这样寡言、容易羞涩的男子竟向借宿人家的大娘询问相关症状和解法,又一条条详细记录下来,比我都认真,现在我的小日子他倒是比我还清楚。

我何其有幸能遇见他,纵漂泊,亦无所惧。

“沈无言。”我坐直了身子,叫道。

“嗯,怎么了。”他看着我,眉眼温柔,再不是初见时那个冷漠如刀的少年了。

他长得好,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一路走来,倒有不少女子对他表示青睐,好在他从来看不见旁人。

我忽然想起那家的大娘夸我嫁了个好夫婿,又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回客栈里我嫁给他的梦,一时间,脑子里一团乱麻,忘了要说什么。

“怎么了?不舒服么?”他说着,抬手抚上我额头。

我抓住他的手,咽一咽口水,壮着胆说道:“沈无言,我……我……”

“我”了半天,我还是决定用实际行动表达,于是我迅速捧起他的脸亲了下去。

他应当是喜欢我的吧。我来小日子时,他替我暖手暖脚,揉小肚子,我们早就肌肤相亲了。况且……况且那两日有时共睡一床,他身上总是热得很,有时还会发出低低的压抑声;早上醒来时,也能明显感觉到他下腹的异样。

我出嫁前,继母派人教过我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阿语,别……别这样。”沈无言说着要推开我,触上我的手掌热得惊人。

我听话地松手,扑在褥子上,蒙住头,不再理他。

“阿语,你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嫌弃我嫁过人,配不上你。”我故意闷闷地说道。

“不是,不是的。”他赶紧辩解,“阿语,我……我怕照顾不好你。”

“没有人比你更好了!”我反驳道。

好一会儿,他都没说话,在我以为他打算就这么揭过去的时候,他忽然拉着我站起来,朝月老像走过去。

“阿语,我现在给不了你像样的婚礼,但我绝不会不明不白地要你。今日,我们就在月老像前缔结两姓之好:我沈无言,愿娶你尹知语为妻,这一辈子以命相护,爱重你,不相负,不生离,只死别。”

“我也是。”我流泪应道。

9

月老庙之后,我们就以夫妻相称了。

他说打算带我去边塞之地,远离中原,就不必担心我们的过去会被发现。

可是行到汴城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了,因为我怀孕了。

他很高兴,傻乎乎地看着我的肚子,好像能看穿里面那个还未成型的小人儿似的。

“其实我还可以赶路的,现在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说道。

“不行,”他果断拒绝,“大夫说了,头三个月要好生养着,千万不能动了胎气。”

“你现在是开始凶我了么?”我胡搅蛮缠道。

他亲一亲我额头,“我怎么舍得。”

我满意了,才放他离去。他坚持要在汴城住下来,等孩子生了再说,所以我们租了一处房子,他也找了一份闲差做着,以免俩人都在家,招人注意。

那时我们从张府出来,还顺带拿了许多钱财,足够我们用的,这一路离越州越来越远,我几乎已经忘了过去。

现在每日里,他去做工,我就呆在家里,他还交代了隔壁的大婶偶尔来照看我,免得我有什么意外。

一切都很美好,美得像梦一样。

可是所有梦都会醒,且醒得猝不及防。

10

很久以前,我听人说,男人的誓言都是为了得到你的谎话,转眼就会自己打破的。可我知道沈无言不是那种男人,但是后来我多希望他是,希望他负我,希望他只是离开了我,而不是和我生死两隔。

那日,我照常去隔壁大婶家串门,却被门口突然而至的捕快给带走了。我吃了一惊,以为我们的事情败露,可我根本没有机会交代大婶帮我传话。

只是他们对我不像是对囚犯,倒像是对待贵客,到了府衙,更是请我上座,还奉了茶。

我坐了一会儿,才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走了进来,他一手抱着一只白狐,一手漫不经心地抚着,慵懒中透着贵气,亦正亦邪。

他在椅子上坐定,扫我一眼,冷哼一声,“是咱们大周的画师水平不够,还是手下人都是瞎子,不过是个四分相似的乡野村妇罢了,也值得浪费爷的时间来看。”

我虽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知道他们是找错人了,心下松了一口气,可肚子却忽然疼了起来。

“啊!”我忍不住发出声音。

“怀孕了?”

见我点头,那贵公子便吩咐下去,“愣着做什么!请大夫啊!这要是在你们府衙出点儿什么事,可别算在爷头上,爷身上担的怨气够多了,可不想再沾一笔婴儿债。”

“不,不用了,送我回家。”我拒绝道,我实在担心沈无言会想岔了,以为我是被抓而做出傻事来。

“回家?”

贵公子的语气很有几分意味深长,可我当时实在无心多想,只坚定道:“是,我要回家。”

“一个怀了孕的母亲,肚子疼得如此厉害,不想着赶紧求医,却是要回家?怎么,家里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你相公?”

我没料到他仅凭我一个不寻常的举动,就瞬间想到要害,心下大惊,本想撑着桌子站起来,却失手推倒了茶杯,摔在地上,发出响声。

“我只是害怕,想让我相公在身边陪着。”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镇静。

“那好,请大夫的请大夫,找相公的找相公,一块儿给你带来,爷手下不缺人手,都给你办妥,算是弥补你受的惊吓。”

听了他的话,我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11

我醒来时,沈无言就在我身边,他虽有些狼狈,却是全须全尾的,我心下大安,“阿言,我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孩子,孩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安抚道,“以后不可以这么着急了,要小心看顾自己,孩子现在还小,你记得要……”

“什么我记得要!你要去哪里?”我马上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妥,他以往从来不会嘱咐我什么事,都是自己记着的。

“阿语,”他叫我一声,俯身抱住我,“我让你陪我颠沛流离,你可曾怨我。”

“怨什么怨!沈无言,我尹知语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是做你的妻子,最幸福的时光是和你一起赶路的日子。你不要丢下我,你的传家宝在我这里,你的孩子在我肚子里,你怎么能丢下我……”

我说着,哭得不能自已。

这房间不是家里的,方才的一切不是梦。我又不傻,沈无言若是来接我回去的,又何必在外人的地方交代我事情,又何必提什么怨不怨的。

“阿语,为了孩子,你要坚强些,好不好?”沈无言轻声哄道。

他又抱了我一会儿,而后大声道:“尹知语,我骗了你,杀了你相公张达贵,还将你拐了出来,霸占了你,囚禁你,不准你离开我,你要恨我,怨我,一辈子不原谅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他说完,最后抱一抱我,亲一亲我额头,转身离去。

12

后来,我又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已经是三日后,好在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只是沈无言不在我身边。

我从伺候的婢女口中得知,那贵公子是来找逃婚的丞相千金,而我恰巧与那丞相千金有四分相似,就阴差阳错被“请”了来,谁知还牵连出一桩案情来。

而贵公子是以十二岁稚龄就破了京城第一奇案的断案神童、现大周国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段治安。

我冷笑,是啊,要不是断案神童,怎么就能嗅觉灵敏地从我细微的差别中觉出不同寻常来,怎么就能那么快就想到沈无言身上。

“我要见他。”我说道。

婢女应是听了段治安的吩咐,直接就去通报了,很快他就来了。

“沈无言呢?”我克制着,尽量让自己心绪平静,他说要顾着孩子的。

“杀人偿命。”他抚着手中的白狐慢慢回道。

“杀人偿命!大理寺少卿!”我叫道,大笑出声。

“他张达贵谋财害命的时候,你大理寺少卿在哪里!他张达贵欺男霸女的时候,你大理寺少卿又在哪里!追一个逃婚的丞相千金什么时候落在大理寺少卿的身上了!为什么我要与她长得相似!为什么我要遇上你!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看着我哭闹,并不阻止,只说了句:“张达贵亦是大奸大恶之徒,所以沈无言的法外开恩是保你不受追究。”

他说完就出去了,留下我独自流泪。

13

听说沈无言那日到了府衙,是段治安以我威胁才乱了方寸,最终以见我一面为条件答应说出一切。

听说他是自刎于府衙内的,我知道他是怕拖太久,我见到了会更难过。

他一向如此,从来不会表达心意,却默默将我护着不受丁点伤害。

他喜欢送我小玩意,送过同心锁、木梳、红豆、耳环、银钗……他没说,但我知道这每一样都是定情的信物。

我将这些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日日能看得见,摸得着。

我没去他的墓碑前祭奠,我相信只要不告别,他就不会这么离开我的。

日头好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摆上两张椅子,一如往常地与他闲聊。

“今天宝宝踢我了,一点儿也不乖。”

“今天我给宝宝做的小衣服已经好了,他皮肤嫩,我做的针脚密,应当是合适的吧?”

“今天肚子似乎更大了些,因为我弯不下腰了,可是我的脚指甲长了。”

“……”

他只是不再能回应我而已,只是不再见我而已,可我知道他在的,一直都在。

许多年以后,沈念成亲那晚,我才终于又见到了他。

他一如当年模样,呐呐地说,我叫沈无言。

我嫣然一笑,那正好,你纵无言,我亦知语,我叫尹知语。

他牵起我,带着我一同离去。

我知道这一回我们再不会分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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