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凶手的杀人案

老张对着那个女人大喊了一声“人贩子”,之后,那个女人就死了。

黄昏时分,村里的老张背着锄头沿着田垄回家,广阔的平原上只有几台机器在嗡嗡地收割着玉米。 

老张五十多岁了,具体多少岁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老张的女儿以前会在他生日那天回家,慢慢地,回来的也少了。 

老张有过一个儿子,但六七岁时被拐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村子里的人始终记得这一幕:儿子不见后,老张的妻子趴在大路上用头狠狠磕向地板,哭得声嘶力竭。   

老张妻子不久后发了疯,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走在村子里。老张一开始将她关在家里,后来就随她去了。大约一年后,媳妇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那以后,老张总说:“人贩子都要短寿死的!”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老张都已经记不起儿子的脸了。 

每到秋收日,从塬上到村子的一路上有很多汉子,都穿着布鞋,衣物肮脏不堪,背负着锄头或镰刀。一辆辆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咚咚咚地在路上穿行,上面载着许多被草帽遮掩的妇女。 

老张行走在人群之外。走到桥头时,老张看见一辆白色的轿车,正停在一棵大槐树下。 

轿车旁边,一对看似是母女的两人正在拉扯。女人很生气,不时用手抽打着小女孩的背部,小女孩则一边哭一边用腿抵着地面反抗。 

“我不去!我不和你……我不去!”小女孩大喊大叫,满脸泪水。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老张悄悄地瞅向那对母女,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女孩发了疯似的对女人的手又打又咬,女人也有些凶恶,狠狠地抓着女孩胸前的衣服,不停地咒骂。 

“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和你走!”女孩大喊一声。 

“我怎么不是你妈妈?你不要胡说!”女人恶狠狠地说。 

听完,老张停下了脚步,看着两人。女人被看得慌张,用尽全力想把女孩拖进车里。 

老张扔下了锄头,嘴唇开始发白,光秃秃的脑门上不断渗出汗水。他想自己的儿子当年也许就是这样被拖拽上车,呼天抢地地挣扎过,但于事无补。巨大粗壮的手臂把他抓进面包车,开向了他永远找不回来的地方。 

女孩的半个身体已经被塞进了车里。 

“拉娃娃了!”老张用尽全力地吼了一声。 

有几个人朝这边看了一眼,但隔得很远。 

“你这个老东西不要乱喊!”女人骂道。 

但老张又喊了一声,这次几个观望的人似乎明白了,立即跑了过来。 

抓小孩在农村是公认的极大恶行。 

这几个人之后,又有更多人跑了过来,呼啦啦地顿时围了一圈,大多数是干完农活的男人。 

“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是我妈妈!”女孩见人围了过来,更加大声地哭喊着。 

“小孩子不懂事……”女人被围在中间,尴尬而惊慌地向四周解释着,说完表示亲昵地打了女孩一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但这动作却让女孩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她把我从妈妈那里带走了,我不想和她走!” 

“这是个人贩子!”老张冲周围的男人们喊道。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两个妇女冲进去把女人的手扯开,抱着女孩就走,但又被女人拉住了。一个妇女冲女人脸上唾了一口,接着旁边的男人一拥而上,抓住了女人。 

女人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咒骂着所有人。人群混乱不堪,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们的唾骂声混在一起,没有人听得清别人在说什么。 

女人试图解释什么,但人们根本听不进去。 

多年后再说起此事,大家都说是老张先动的手——那女人似乎被踢了一脚,或者被打了一拳。这一击之后,男人们像得到了指令和许可,放下了最后的理智,开始殴打这个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女人。 

老张激动极了,当群殴开始,他的怒火比所有人都强烈。当拳头和脚不计后果地砸落下来,他混在人群里也踢了一脚。但他太苍老了,被暴怒的人群即刻挤了出去。 

男人们面目狰狞地辱骂着,发了疯似的挥舞着拳脚。女人被打得蜷缩在地上,老张根本看不见她,只能听见哭嚎声和惨叫声。 

突然,女人发出一声极为凄惨高昂的尖叫,便没有了声音。 

男人们逐渐停了下来。 

老张赶紧冲上前。 

女人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流了很多血。

救护车来得很快,当女人被抬上担架时,男人们都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作者图 | 打死女人的桥头,多年前种着一棵槐树。

等到天黑了,人们就都散了。 

女孩被安置在家里没有孩子的李奶奶家里。村民们报了警,警察明天就会把这个被拐卖的女孩送回家。 

但在警察来之前,死讯先抵达了。女人在去县医院的半路上就死了,脾脏被踢破了,颅内出了很多血。 

起初,老张不是很理解“颅内出血”和“脾脏”的意思,后来听了解释才大致明白:女人脑子被打坏了,死了。 

是那群男人把她给打死了。

开始时,老张很害怕,因为打死人这种事在村子里实属罕见。他找到了弟弟小张,自从家庭破裂后,小张是他唯一的依靠。他说女人被打死了,自己也有份,小张问是否是他最先动的手,他说记不清了。

之后老张一直战战兢兢,连家门都不敢出。小张去老屋找他时,他总重复道:“这事儿咋弄嘛……” 

过了几天,当小张再去找他时,老张却变得理直气壮:“那女人是个人贩子。人贩子本来就该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张对法律没有什么概念。打死人固然可怕,可法律难道会禁止打死人贩子吗?法律难道会因为他们替天行道而惩罚他们吗? 

小张吓了一跳,他对老张说:“打死人是犯法的。” 

老张很生气:“犯啥法?当初我儿子被拐走,你嫂子也疯了,你见谁犯了法?人贩子全都该死!警察能把我怎么着?” 

之后几天里,老张一直都很开心。自从儿子被拐走后,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他一连几天走到村口,挤进闲聊的人群里,说自己打死了人贩子,不光复述了全过程,还捏造了一些夸张的内容。 

“打死了好,人贩子还不该死?”他说。 

于是村里人都知道,老张带头打死了那个女人。 

老张的自豪一直持续到警察到来的那一天。 

村子里来了一车警察,他们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做着调查。老张挤挤眼,对小张说:“咱这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你看,这么多警察。” 

但传来的消息让一切都静止了:那个女人并不是人贩子,而是女孩的后妈。 

村里传言,女孩的父母离婚了,因为男方在外面有了人。女孩爸爸后来和那个被打死的女人结了婚。女孩被判给了她的爸爸。 

那天,女人去接女孩回新家。女孩显然不喜欢这个新妈妈,途经此地,借口撒尿下了车,想用这种天真的方法逃回家,却导致女人被打死了。 

老张被吓得魂不附体,每天往小张家里跑,两人待在拉了窗帘的黑屋子里,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他们的交谈只有一个内容:警察会不会找上门来。

小张安慰老张说,这个消息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归罪到老张身上,“你可在一开始就被挤出去了。” 

尽管如此,老张依然惶惶不可终日。他一直等着别人告诉他:那个女人确实是人贩子。 

但越来越多的传言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在逐步证明那个消息是真的。 

女孩早就被警察带走了,但每天还是有很多警察来村子里。他们拿着女人的照片,挨家挨户地寻找当日的目击者。 

调查的范围越缩越小,最终只剩下一小部分人,他们大多是当天的施暴者。警察问起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警察注意到,老张的名字多次出现在他们口中。 

作者图 | 老张所在的村子

警察来敲门的那天,老张正躲在里屋,双腿抖得不成样子 。

“是你叫人打那个女人的?”一个警察问老张。 

“叫人打……没有……我只是……我以为她是人贩子。”老张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和这事没关系!这不是我干的!” 

“是你告诉别人,她是一个人贩子,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如果你不这样喊,那个女人也不会被打死。”

“我没有打她……是他们打的,我,我想去拦着他们的。” 

警察翻了翻一个黑色的记事本,“你跟许多人都说过自己打死了人贩子?” 

老张没话说了,他觉得一切都完了。

“有谁能证明你没有打她吗?” 

他张了张嘴,但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警察合上了记事本,严肃地看了老张一眼, “我们还会再来的。” 

警察三天内来了两次,问的还是那些问题,但角度更刁钻,更咄咄逼人。 

于此同时,村里其他人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转变。当警察再次对施暴的男人们进行调查时,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老张是最先打人的,如果老张不乱喊的话,他们绝不会拿她当人贩子。 

小张为了此事终日在村镇里交涉,但涉事了的人们都紧闭着大门。他去找村支书,村支书说:“算了吧,这件事就算了吧。” 

有好几次,女人的丈夫领了一群携带着棍棒的人来到村委门口闹事,说要找人负责。大家都把手指向老张家的老屋。 老张家的外墙被飞来的砖块和石头砸得不成原形,一地的烂瓦碎玻璃。

老张被带走时,由两个警察架着,双腿几乎耷拉在地上,头毫无生气地垂向地面。警车停在村口,老张一路被押了过去,沿路引来了很多人的目光和闲言碎语,其中包括那天参与了群殴的人们。

就在马上抵达警车时,老张忽然猛地挣扎起来,转过头大喊: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他被塞进了警车里。 

老张被判了七年徒刑,罪名是“因过失行为而致他人死亡”。其他施暴者每人被罚款四千元——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一笔大钱。 

之后小张举家搬离了村子,去了外地工作。刚开始的几年,小张多次尝试上诉,但都不了了之,到最后,他也默认了这个结果。 

小张妻子偶尔会对儿子说:“他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坐牢的。”这时候,小张总是沉默不语。 

15年春节前,老张出狱了,出狱时没有一个人去接。他的女儿没有出现,她早就不认这个杀人犯父亲了。小张因为工作在外,难以及时赶回来。老张的妹妹一直住在本地,但她也没有出现。 

出狱后,老张寂寞地走过小镇中心的街道,又走进村口,一路上没有一个人给他打招呼。 

作者图 | 老屋

老张走回了老屋,这家自他入狱后就彻底空了,08年的地震还给它的墙壁上增添了很多裂缝。

他站在家门口时,才想起自己没有钥匙。但倒塌的院墙向他提供了方便,他轻易地翻了过去。院子里遍地是半人高的杂草,他从院子进到里屋,找到了钥匙。但开门时才发现,钥匙和锁都已经严重生锈了。 

屋子里落满了灰尘,炕上的床铺也不知去向,只留下冰冷的水泥面,所幸以前用过的石头枕还在。他从柜子里翻出已经发了霉的旧被子,盖着它瑟缩了一个晚上。 

 醒来的他发现家里没有任何米粮,厨房的锅灶也倒塌了,而自己身无分文。傍晚时分,村委会差人送来了一些救济,让他在之后的几天活了下来。 

此后老张出去过一次。在路上,他发现村子里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偶尔也会遇到几个熟人。每当他望向他们,对方要么一脸茫然,要么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迅速把头扭过去。一天下来,没有一个人和他搭话。

老张走到当初打死女人的桥头,顺着路到了塬上,地已经完全荒废,里面长满了野草。 

回家的路上时,老张听见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背后轻声说:“这就是那个杀了人的。” 

老张再也没有出过家门。 

老张的妹妹在几天后来看了他一次,带了一些被子和旧棉衣。老张只一个劲地说:“你走!不要你管!”  

之后就再也没人看望过老张。 

老张整日吃着救济,躺在炕上什么也不干,连院里的草也懒得除,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大年三十。

过年时,小张在外地,计划过了年就回去看望他。他同妹妹商量,让老张去她家过除夕,妹妹不同意:“他要是在我家过了年,以后村里人咋看我?”  

除夕那天,老张一个人待在老屋,身边只有剩一个报废了的电视机。

两天后,村委会的人再次来到老屋,发现老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体早已僵直。头旁放着他使用了多年的烟斗,里面还有一半未燃尽的烟丝。 

村里人谁都不愿沾这晦气,村委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来两个人收尸,又花了很大的价钱从外地请来了冰棺。

老张的尸体一直停在那座摇摇欲坠的老屋里,一直过了十五才下葬。

作者图 | 老张的临终地

事发突然,小张和妹妹分别拿了点钱,将老张在祖坟旁边匆匆下了葬,墓堆很小。

葬礼很简单:他们在老屋前搭了个凉棚,烧了两天纸,然后把老张装在一口薄棺里。灵车拉到了墓地,一路上连哭丧的声音都没有。 

几个妇女在村头聊天的时候说: 

“我看他是饿死的。” 

“他家那样破,怕是冻死的吧。”

“公安局咋说的?”

“公安局哪管这事?” 

“那老汉肯定是没脸见先人,羞死的!” 

作者张骢锐,学生

编辑 | 刘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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