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兰婶

兰婶仿佛没有什么变化,从我记事起,她就长这个样,只是那时候她比同年人老气,现在又比她们年轻。她总是一头短发,梳着男人们才梳的中分,个头不高,却看起来强悍精神。如果不听她说话,你一定会以为她是一个男人,听她说话后,你又情愿她从来不曾开口。

兰婶的“泼”是远近闻名的,薄薄的嘴唇,灵巧的舌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利刃。最重要的是她豁得出去,撒起泼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一哭、二闹、三上吊”,满地打滚,满嘴喷粪。开始大家还觉得好笑,后来都怕引火上身,纷纷都对她敬而远之。

说起兰叔,那真是一表人才,虽是农民出生,却白净地像个书生,虽是农村户口,却从不下地干活。他在县里谋了一个职务,有时也会做点木工,还是村里难得一见的文化人。在外面,他深受领导器重,乡亲夸赞,可是一回到家,他却变成了一个哑巴。或是默默地干着他的木工,或是蹲在自家门前安静地吸着烟。有时候,他实在受不了兰婶的聒噪,唠叨几句,但很快就发现这样做完全是自讨苦吃,于是惨兮兮地甩出一句“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就再不敢作声。

兰婶虽泼,村里有户人家,她却再不敢得罪。那就是村东头的老李家。老李一家人本分老实,待人和气,总是处处为他人着想。老李的老婆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人长得俊,字也写得好,是村里数得上号的俏媳妇。据说以前,兰婶也曾对她撒过泼,骂得很难听,不过李家媳妇完全不当一回事,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

半个月后,兰婶突然收到了一封信,这件事让她觉得很有面子,也十分开心。等兰叔下班回家,她将那封信举到他的面前,神气活现地说道:“兰政成,不是只有你才会收到信的哦,我今天也收到了一封,你摸摸看,是不是很厚。”

兰叔接过信,打开一看,皱了皱眉,就将信还给了她,低低地说了句:“你自己看。”兰婶看着满纸的“蝌蚪文”“蚂蚁字”,没好气地说道:“兰政成,你是不是忌妒老娘,你不知道老娘不认识字吗?还故意让我自己看来编排我,快,读给我听。”说完后,又把信塞了回去。

兰叔不确定地问了句:“你确定要我读?”

“读,大声读。”兰婶斩钉截铁地说道。

“尊敬的兰家女疯子:你好!

收到这封信,你一定很诧异。哦,对了,诧异,你可能不懂什么意思,如果你不会查汉语词典,你可以请教一下你的那位有文化的丈夫,他一定会解释给你听。自从你上次在我家门前骂了三天三夜,我想你应该很辛苦。既然接受了你这样一份大礼,我也要还你一份,毕竟,来而不往非君子。哦,对不起,我又忘了,你可能也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可以接着问你丈夫。好了,不多说了,我把那天你骂的内容一字不差的记了下来。如果有什么遗漏,请及时通知我,我将另外寄信奉上:……(内容省略)

                                                                                                    你的好邻居:李家俏媳妇”

兰叔大声读完这封信,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因为信中所写的正是他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再看看兰婶,她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毕竟这些都是她骂出去的话,现在又被原封不动地反射回来,再加上那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就好像是雨水凝结成了冰雹,落在地上一砸一个坑。兰叔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从那天起,她“疯子”的绰号不胫而走,她也再没有骂过李家媳妇,甚至连走路也刻意避开她。大家私下偷笑:“疯子终于遇到了对手。”

兰叔和兰婶虽然谈不上爱情,却一起孕育了三个儿女,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兰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大儿子,也许是因为重男轻女,也许是因为心疼他有病,所以对他格外关爱。大儿名叫家宝,从小患有羊癫疯,常常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地,晕迷不醒,口中直吐白沫。有一次,我们几个小朋友在一起玩,他走在我们前面,突然发病,幸好遇到了一位经验丰富老郎中,又是压胸口,又是掐人中,才算捡回了一条命。他不发病的时候,总喜欢歪着脑袋傻笑,涎水从嘴角流下来,就像是一只倾斜的茶壶。

当家宝二十岁时,兰婶就开始为他张罗着娶亲。毕竟这件事关系到她家香火的延续,所以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是一个傻儿子再加上一个恶母亲,就足以让十村八乡的媒婆们望而却步。最后兰婶终于咬咬牙,放下一句狠话,谁只要能给她儿子找到媳妇,酬金彩礼一切好说。俗话说得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久后,一个张姓的媒婆,从邻省老山里领回一个女孩儿。

女孩名叫翠翠,名字响亮,人也俊俏,黑黑的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好像两只拍着翅膀的黑蝶,她笑起来有些羞涩,却特别好看,弯弯的嘴角上,挂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好像一弯新月上挂着两两个天平。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摆摆,不过不仔细看倒也没有什么。但是在兰婶眼中,这可是一个不小的缺点,足以抵消家宝身上所有的缺陷。在她看来,翠翠能嫁到他们家,纯属高攀,是他们让她离开了那个落后贫困的小山村,还穿上了新衣,坐上了火车,见了这么大的世面。

翠翠听说过家宝的情况,原以为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可是见了面后,心中还是不免失落。不过,一个乡下小姑娘,远离亲人,独自面对媒婆的花言巧语和婆婆的威逼利诱,也许最后的选择只能是认命。她每天早早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餐,然后就下地干活,晚上回来还要料理家务,伺候丈夫洗漱,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她忙起来就像池塘里的水车,仿佛一刻也不得空闲。

一年之后,翠翠终于怀孕了,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不过她干的活儿却一点儿也不比从前少。由于身体不便,做起事来不如以前麻利,为此还挨过兰婶不少的骂。

三伏天,夏日炎炎,炙热的阳光好像带火的银针投向大地。汗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从翠翠黝黑的脸庞划了下来,落到土里很快就消失不见。她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着脊背和那鼓起的肚皮。她直起身,太阳光仿佛把周围的树木都烤得变了形,忽然,她觉得一阵眩晕,等她再次恢复意识,两个人搀着她的胳膊,左边是她的婆婆,右边是村里的方姨,她的脚在地上机械地移动,甚至任由她们俩拖着向前。

“家宝他妈,翠翠这是要生了,叫个车吧。”方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

“叫车不要钱吗,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哪有那么娇贵。走走对生孩子也有帮助。”兰婶看了看几乎失去意识的翠翠,一脸的嫌弃。

翠翠的眼睛半睁半闭,艰难地迈着步子,忽然她感觉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身体中流出,黏糊糊的。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方姨的声音:“不好,羊水破了,快叫车……”

随后,她又感觉自己就像一具尸体被人们搬来搬去,然后又像一团破布被人裁来裁去又缝缝补补……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身边躺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家伙。兰叔和兰婶都围在身边,他们看着病床上的小家伙,笑得嘴巴都合不拢,那是第一次,翠翠感觉到在新家中有了温暖的气息,看着身边躺着的儿子,她忽然觉得生活有了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等孩子刚刚断奶,兰婶就恢复了以前的模样,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在她的眼里,翠翠已经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以后再没有利用的价值,如果再养着她也是浪费。虽然翠翠很能干,但是他家主要的经济来源是靠兰叔的工资,而不是那门前的一亩三分地。

家宝也随着他妈,一起糟践翠翠。一边流着恶心的口水,一边断断续续地骂着:“你……你个臭……婆娘,快……滚……滚回你老家去。我家不养……不养……废人。”有时还对她拳脚相加。

最后,兰叔实在看不下去,偷偷给了翠翠一些钱,让她先回老家避一避,并且答应她,他会想办法说服兰婶,过些日子接她回来。

翠翠觉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离开,不过她并没有回自己的家乡,而是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她想多挣钱,让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翠翠离开后不久,兰婶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兰叔生了一场重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从此丧失了工作能力。孩子由于疏于照顾,从桌子上摔了下来,跌断了左腿,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留下了终身残疾。家宝的羊癫疯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医生说以后可能还会越来越严重。兰婶一夜急白了头发,人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翠翠并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她依旧在外地打工。她把大部分的工资寄给公婆,还经常给大家买上一些礼物。

兰婶不再骂人了,不过变得更加絮叨了,她每天一个人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穿着翠翠给她买的新鞋和衣服,眼睛直直地看着远方,嘴里不住地念着:“翠翠是个好人,翠翠是个好人……”有人说她真的疯了,但是也有人说她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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