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入侵者

初三那年的第一天,是让人终身难忘的。那天,李烨茴内心的净土彻底失手。那天下着雨,打着雷,李烨茴没带伞。同学们堵在一层大厅,等着各自家长。李烨茴放不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她头上连张报纸都没顶,甩着羊角辫奔入通天入地的大瀑布。身后人声嘈杂,她权当是为自己喝彩。擦身而过的学生家长想护她,她左右歪头躲开伸来的伞,愣是把双腿当腾飞的骏马,她快马加鞭,玩命奔跑,脚扎入一个个水洼,溅起的泥巴吓散了躲避的路人,给她腾出条泥泞大路,她便更觉得所向披靡。

今天,她进了三考场。

当然,学校计算考场时没有记录她最不擅长的英语分数,而她斗胆试着用诗歌写议论文,也给了她个惊喜的、不会再有的分数。但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她做到了,丑小鸭变不成天鹅,但丑出了自己的风格,同样值得庆贺。她胡思乱想着回了家,在楼道听到孩子的哭啼,她心里却溢出了欢喜,多可爱的声音,结果一脑袋撞进自己家才发现,这哭声就来自她家。

李烨茴沾满泥巴的鞋都没脱,小跑着进了屋,本来准备让奶奶猜考场,等猜中了她就抱着奶奶转三圈。到时候奶奶一定蹬脚蹬手地挣扎,但脸上笑开花。爷爷甚至也会加入到这欢庆,往她嘴里塞巧克力,塞桃酥,塞各式各样老人很宝贝的东西。饭后遛弯时,老人也会见人就炫耀,我孙女,全班前三!可她刚进屋,就傻眼了,一个小姑娘躺在本属于她和奶奶的床上抹眼泪。见她冲进来,小孩不哭了,只是眨巴着大眼睛看她。李烨茴心里全是问号,她问,“你是谁?”,问完她就觉得自己太愚蠢。这还能是谁?她想,敌人还是来了。

李书耳一脸惊恐,大喊,“奶奶!奶奶!”

刘炎炎跑来,李烨茴使坏堵着门。老人没注意她,拧巴着身子挤进来,献上手中的大娃娃,“奶奶找着大娃娃了。小宝贝不哭了哈。”

李烨茴一眼就认出,这娃娃是十年前李书给她的。

李书耳刚要接,李烨茴一把扯下,“放开!别动我的东西。”

刘炎炎慌了,“怎么了,给她玩玩呗。”

“那是我的,她不能碰。”

“你们是姐妹啊。”

老人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可算根针扎到李烨茴的心窝去了。她一双丹凤眼被愤怒撑成了铜铃,把李书耳扣在视线里,喷着仇恨的火焰,“她不是我姐妹。她就是个……和她妈一样。”

那孩子丝毫不怯,尖叫起来,“你走开,这是我的房间。”

“去你的,”,李烨茴像是被人用棍子打了心口,声音沉闷,“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床,你下来。”

“不是你的床,是我和奶奶的床!”

“是我和奶奶的床!”

俩人拼命宣誓着主权,刘炎炎拉着李烨茴,“她是个小孩,你不要跟她争…你干什么呀…”

奶奶的话像只手,把她心拧了下。李烨茴意识到委屈涌上心头,还没回过神,眼泪要出来,她赶紧高举手上的熊,对准孩子的头砸过去,“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奶奶拉住她,她砸偏了。她不管曾经多爱奶奶,只记得这老太太劝她把床让出去。该死,我就剩爷爷奶奶了,你还要抢走吗。她心里吼着,嘴上可是骂开了,婊子,混蛋,还有一些英文词。小孩子也是很倔强,也抓个枕头和她对打,姐姐骂妹妹什么,妹妹就骂姐姐什么。

老太太急了,叫老头子过来。老头子正在厕所,听见外面很是热闹,着急忙慌地跑出来,腰上挂着半条裤腰带子。他拦腰抱住李烨茴往外拖。

可李烨茴已不再是个胖墩墩的小女孩了,她是个胖墩墩的大闺女。她轻轻舞动几下腰肢,爷爷就被甩走了。看到家人都在阻止自己,久违的羞耻感像个老朋友把她抱住了。李烨茴吱哇乱叫地跳起来,抓住那孩子的胳膊往外甩,“下我的床!”

孩子不服,泥鳅般逮准她动作上的每个漏洞,在床上窜来窜去。

李烨茴像被耗子耍弄的猫,气得呜哇乱叫,终于一手拉倒那孩子,另一只手掐住她脖子,“滚!”。她便拖着孩子往床边拉,“滚下去,杂种!”

孩子脸憋得通红,咳嗽不止,手紧紧拽着床单。李烨茴不能下床让出主权,只得用头把李书耳往外拱。李书耳狠狠咬了她的头“你才是杂种!”,然后试图从她肩上爬出去,“你都没爸爸,你就没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是爸爸的爸爸妈妈。你……”

李烨茴直接扛起她摔到地上。她本想和李书耳“同归于尽”,顺便借助体重优势把这个孩子压出个半身不遂。可最后一秒她怕了,扔孩子时还把她朝下的脑袋举起来。孩子摔得不轻,在地上眨巴眼睛,甚至忘了哭泣。李烨茴看她的一脸无辜,气又不打一处来。她捡起大娃娃,想要把地上的孩子打倒,可爷爷奶奶这次齐上阵拦下她,她本可以挣脱,但也半依半就地软下来了。

“我告诉你,这不是你家。”,李烨茴用最恶毒的眼神望着即将咧嘴大哭的李书耳,“我是没有爸爸。我爸死了。你有爸,但他是杂种,你也是杂种,你妈……”

李文龙捂着李烨茴的嘴,把她拖到自己的房间。他看着孙女,“你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

一向暴躁的李文龙摸着她的头,一向讨厌爷爷的李烨茴扑进爷爷怀里大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另一个房间,李书耳也被奶奶搂着安慰。这个家充满了孩子的哭声,两个老人也都心碎了。

战争开始了。李烨茴借着块头和年龄优势占了上风。她知道李书耳是徐小芜安插在家里的棋子,殊不知她先前冒充奶奶打的电话,也促成了妹妹对她地盘的侵略。

那天,她打了电话,徐小芜光着身子被保安和邻居看了个精光。人们和她沟通,她才明白这是陈家人使得坏。所以呢,她得报复。要不报复刘炎炎,要不报复李烨茴,取决于她是否看穿真相。其实就算没这档子乌龙事,她也早就盘算着把李书耳塞进老人家了。

李书耳是大房啊,正儿八百登记在这个家的户口本上的。当然,李烨茴也是长辈的好孩子,但这孩子是个外地人,早晚得离开北京。而且这姑娘肥胖、脾气暴躁、又处于青春期,怎么能和自己正是乖巧的八岁女儿拼宠爱呢?

所以徐小芜没想用什么计谋,只叮嘱女儿,“和姐姐好好相处。如果姐姐欺负你,不要生气,不要反击,告诉爷爷奶奶。不要单独和姐姐出去玩。如果姐姐的妈妈,”,她拿出王小红的照片,“这个人,想带你出去,或者接你放学。坚决不去。听见没?回家给妈妈打电话。”

李书耳隐约觉得深入虎穴,离开母亲前还彻底哭了整整两晚,“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要转学去爷爷奶奶那里?”

徐小芜不住地吻孩子,“海淀区的学校好,教育好。以后你去个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找个好工作。”

李书耳说自己以后要去做歌手。

徐小芜笑她,“这么聪明的脑瓜,唱歌浪费了。你把唱歌当爱好。跟你爸学,去学计算机,以后做机器人。”

李书耳闻,“如果不去做机器人是不是就不用去爷爷奶奶家了?”

徐小芜帮孩子理好睡衣领子,“傻闺女,你不做机器人,还可以做别的。医生啊,律师啊,工程师,教授啊,这么多职业,你随便选。你很聪明的,一定会让人刮目相看。你去爷爷奶奶家好好努力,以姐姐为目标,你会比她优秀。”

李书耳恋恋不忘,“那歌手呢?”

徐小芜苦笑着,“你不会真想唱歌吧?唱歌的大多是街上要钱的。早知道你想唱歌我就不费劲巴拉地让你在北京生活了。你要是以后去街上唱歌要钱,你爸以后肯定觉得你没脑子,就更不回家了。”,沉思片刻,她又把怀抱重新收紧,“不过小孩子很多奇怪想法。你长大,你自然就知道什么工作能让你立足了。你会成功的,我的宝贝。”

就这样,李书耳懵懵懂懂地背着任务来到这个家,而且完成得相当不错。奶奶喜欢她,每个姐姐睡懒觉的周末早晨都带着她去河边。

奶奶说每天早上六点附近的居民就会把自己种的菜带来卖,价格比市场便宜,吃着还水灵。奶奶抱怨,“你姐姐每周五晚上都熬夜看小说。她周末都起不来陪我买菜。”

李书耳意识到该执行任务了,想鼓励自己说点好话,比如,我以后每周五早睡,周末陪您买菜。可她说不出,脸烧,便只是低着头笑。

奶奶热情地把她介绍给河边的人们。

人们问,“李烨茴呢?”

奶奶说,“胖丫头在家睡觉呢。这是我二孙女,以后住我们家了。”

人们打量着李书耳,夸她乖巧,水灵,身姿挺拔,不一会他们就把话题转回李烨茴,“您家大孙女上次给我家孩子讲题了,真是厉害。”,“是啊,李烨茴不得了,胆子又大,做事又猛。我孙子上小学时老被欺负,我跟李烨茴一说,她就去把那坏孩子给揍了。虽然丫头淘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小孩。”

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李书耳绞尽脑汁依旧无话可说,她站在人群中,却没人看到她。光是站在这目光里,她都觉得好累。最后,她只是规规矩矩地说,“姐姐这么好,我要向她学习。”

李书耳本下定决心超越李烨茴,尽早成为话题中心,可一个肚子大如轮胎的奶奶拍拍她的肩,“你可别学她,她可淘死了。你要好好念书,好好跟奶奶相处,千万别跟你姐瞎折腾,大人得操死心。”

刘炎炎拍着孩子的头告诉大家,“她可乖了,不让我操心。一回家就写作业,特自觉的小孩。”

人们很给面子地把话题中心移到新人身上,开始夸奖她起来。

一个干瘦、倍精神的老太太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好好学习,考个好中学,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好好孝敬你奶奶!”

人们 七嘴八舌地赞同着。李书耳满脑子都是,“好好孝敬你奶奶,好好孝敬你奶奶……”

回到家,那睡懒的恶霸醒来了。真是糟糕。

李书耳要注意着。不让这懒蛋又盯上自己的玩意,要是小东西,比如娃娃橡皮和米老鼠自动铅笔,被藏起来或者损坏也就算了,万一课本或者作业再被胡乱涂画上什么鬼怪,那就真要被老师叫到楼道罚站了。

除此之外,这懒蛋还很馋。母亲包给自己的大袋子零食,现在只剩下书包深处的一包彩虹糖。之前,她质问李烨茴为什么零食丢了,李烨茴说关她屁事。有次李书耳抓包了偷吃的李烨茴,可这懒蛋、馋蛋竟然信誓旦旦地说这是路边捡的食物。李书耳气急败坏,脑子早被火气搅得思路不清,“怎么你捡的和我妈妈买的长得一样?”,那馋猫可无赖起来,“因为你妈妈也是路边捡的。杂种妈给杂种孩子捡路边的杂种零食。”

李书耳嚎啕大哭,找奶奶诉苦,老人也很有正义感地替她打抱不平,可敌人太强了,奶奶训了李烨茴两句就被对方的反话噎得喘不过气起来。

没辙,老人亲自带李书耳去采购零食。然而,老人给李书耳买一份什么,就必然要给李烨茴买一份,然而给李烨茴单独买的一些东西,老人却没想着给李书耳来一份,“这个小茴喜欢吃,稍微买点。不健康,你到时候管她要点尝尝,别吃太多,对小孩身体不好。”

结果,她回家了,发现书包里被灌了很多些零食渣渣,还有些挂着红油。

看着脏兮兮的书本,李书耳实在难过。她找李烨茴理论,对方爱答不理,“就是我,怎么着。你不是跟我奶奶出去玩去了吗?你用脏我的东西,我就弄脏你的东西,扯平。如果你不想再发生,就别碰我奶奶,别拉她的手。不然我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给我记着。”

除了这些,学校也不是个天堂。李书耳的同学都是从小被李烨茴带着搞破坏的一帮坏孩子,他们捣蛋的风格和李烨茴如出一辙: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尺度拿捏得刚好在淘气边沿,是无论如何不能以“心眼坏”定罪。

他们画她的冬衣,藏她的铅笔,在她发言以后捧腹大笑。这都是李烨茴指示的--李书耳想。校园门口那个总能揪到她、唯独就是她没戴红领巾的保安老头,也一定是李烨茴的眼线。批评她的老师,对她吠的狗,多收她钱的小卖部老板,可能都是李烨茴的人。

李书耳不仅日子不好过,每分每秒都不好过。她尝试联系妈妈,可每次还没出声,眼泪就来了。可眼泪一来,她心里的苦闷就减了几分,也就不想着以死相逼、让母亲接自己回去了。她总会对母亲说些快乐的话,什么同学好,老师好,爷爷奶奶好。妈妈问,“那个姐姐好吗?”。李书耳说,“好。”

这部电话直接连到爷爷房间。每次李书耳和母亲通话,李烨茴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跑到爷爷房间窃听。

一次,李叶茴听到徐小芜的叮嘱,“李烨茴她妈要是想带你出去,你可千万别去啊。她们都是坏人,卖小孩的。她们要是拉你走,你就咬她们。她们可坏了,就应该挨打。”

电话一挂,李书耳就被背后腾起的杀气石化了。她还没转身,脑瓜顶先吃了个栗子。她刚想反抗,肩膀就吃了一推,直直倒在床上。“别他妈白天上我的床!”,李书耳还没看清是谁,就被拽着裤腿丢到地上,裤子还没扯上去,头发就被揪起来。李烨茴提起她的脸,和她鼻尖对鼻尖,“李书耳,我告诉你,让你妈嘴放干净点。我要是再听见她胡说八道,你丢的就不只是课本了。”,李书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紫色公主书包就被李烨茴抓起来。李烨茴奔到阳台,打开窗,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手还拍打书包屁股,像是拍打一位呕吐的人。

李书耳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她再也受不了这种生活,忘了母亲的叮嘱,只想凭自己单薄的小身板和这霸王拼个你死我活。她跑过去要捶打李烨茴,但她怎是生得愈加强壮的李烨茴的对手。

这是李书耳第一次主动打架,不讲究战略,只知道乱刨,模样怪是可笑。

李烨茴笑着、躲着,“打不着,打不着……”,结果一脑袋撞到缝纫机上,头昏眼花。

李书耳心中还难过着,可也不示弱地大笑。刚张开嘴,就被李烨茴塞了个橘子,上牙床一阵钻心的疼。等橘子连汁带水地被吐出来,地上多了一滩血和一颗牙。李书耳最近牙松了,她天天舔,夜夜舔,做梦都想把它顶掉,这下好了。

李烨茴可吓坏了,不敢再看,夹着尾巴回自己屋了。过一会,李烨茴下了楼,挺认真地把李书耳的课本全都拾回来了,掉到水潭的还特地摆在窗台晾上,碎了的小玩意也都收集起来丢到了离家挺远的垃圾桶。

那天奶奶被地上的血吓坏了,李书耳说是自己摔了大马趴,顺便把烦了她半个月的牙甩掉了。说这话时她笑眯眯的,亮出嘴里那个小黑洞。她知道李烨茴在暗中观察自己。

那之后两周,李烨茴都没找她麻烦。甚至当奶奶让李烨茴辅导她功课时,这霸王都没回绝,虽然气呼呼的,却还是关了电视、拖拉着脚步来了。

讲题时,李烨茴虽面无表情得像个机器,可成功地把李书耳脑袋里一团乱麻的数学理论成功理顺,看着李书耳一脸的恍然大悟,李烨茴暂时忘了心结,得意起来。她甚至挺顽皮地开起李书耳的玩笑,一会坚持说鸡兔同笼的问题中存在狗吃兔子的情况,一会又说某道题的正解就是直接问路人。

李书耳本来提心吊胆,到了最后,笑开了花。李烨茴的幽默被欣赏,对她而言是无上的荣耀,她感激李书耳给她的这份成就感,自然也友好起来。

当天晚上,李烨茴乖乖回了自己单独的房间,让了大床给李书耳和奶奶去睡。而李书耳也没再壮着胆子挑衅,声称李烨茴才是个外人。

两个老人宽心了,好像日子又上了正轨,生活又可以热气腾腾地前进了。然而,这不是故事的终点。下次,李烨茴又在电话里听到徐小芜说自己母亲的坏话,她还是要想方设法地把李书耳修理一顿。


李烨茴向王小红炫耀自己欺负李书耳的功绩。即便知道在做蠢事,她还是洋洋得意。母亲把她温和地教育了,“你以后,有出息了,想怎么整你爸,整你后妈,我都不管,我去帮你。但是李书耳,还是个孩子。咱们是正人君子,不跟孩子计较。”

李烨茴很是不屑,“我也是个孩子啊。他们把我的户口搞没了。”

“所以我们才不能学他们啊。”,王小红端正了语气,“李烨茴,你好好听我讲。小孩子呢,就像土壤,你播种下仇恨,他长大了,仇恨也会长大。更何况你现在只是借着你年龄长,比她高、比她壮欺负她,最让人瞧不起了。要不你就拿真本事征服她,比如她怎么努力都追不上你的成绩,或者你更受大家喜欢,让她心服口服。”

李烨茴有些心动,却还不松嘴,“我现在就比她厉害。她眼镜厚得像啤酒瓶底子,我一藏起来,她就跟瞎了一样。她天天学习,晚上也熬夜,还是啥都不会。我给她讲题,我的妈呀,要笑死我了。每道题下面放个公式,会不会用不知道,反正放公式,得一分。她放一堆公式,题一道做不出来。急死我了,我给她讲题我头发都要掉光了。”

“这孩子挺可怜的。”

“而且她没朋友。”

“你怎么知道?”

“奶奶说的。他们每天五点放学,她五点十分到家,只早不晚。吃完饭就写作业。我上五年级时我都玩疯了,不到睡觉我就不回来。”

“人家多踏实。”

“踏实可不是好事。不会玩的小孩都是笨蛋。”

“话不能这么说……我不管她怎么样,你是我孩子,我得把你教育好。不能恃强凌弱,要在精神上征服她。”,王小红一板一眼地说,“你往远了想。这孩子跟你住一起。你对她好,就像是播下爱的种子,以后她就会对你好。她不和她妈一起住,你对她就是姐姐,和母亲是一个角色。她以后宁可听你的也不听她妈的。你讨厌的不是她,是她妈妈,对吧?她妈妈看到自己女儿跟你关系那么好,就后悔了。没准以后这孩子青春期,她妈管不了,还要求你帮忙。不管怎样,你不能欺负人。”

李烨茴这话听进去了。她很是佩服母亲的深谋远虑,不由酝酿起更久远的计划。她想象自己一声令下,李书耳跃起赏了徐小芜一个耳光的场景,不由得笑开了花。体内原始的狩猎欲望蠢蠢欲动,她浑身冒汗,思维飞速拓展,很快让大脑超负荷了。

自那之后,李烨茴对李书耳好起来了。她本心怀恶意,可久而久之的,却忍不住真心对这孩子好了。她明白,坏的是她母亲,她是无辜的,所以,李烨茴停下偷听电话的坏习惯,也强忍着不再乱丢妹妹的文具。讲题时,她不再满嘴火车,心中多了责任感,语气也严肃得不像自己。

然而,李书耳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很难做到集中,常常假装明白地点头,可酒瓶底眼镜后的却只剩下涣散的眼神,像是从狗屁不通的数学公式中看到启迪人生的风景。

李烨茴叫她,她便幽幽地抬起眼帘,可目光收不回,依旧在无人知晓的境外世界游荡。

李烨茴生气了,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了,“你能不能对你的人生付些责任?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你知不知道,文凭就是这个时代的敲门砖,未来考不上好大学,寸步难行!”,“咱家没什么钱,也没什么背景,你要是想出人头地,只有把书念好了。”,“年轻人,就应该心存高远,保持拼搏,你一日日地混下去,早晚会后悔。”。王小红要知道曾对女儿的教诲如今被如此活灵活用,是会挺欣慰的。

然而这些话李书耳听不进去。不仅李烨茴唠唠叨叨,徐小芜,爷爷奶奶,还有老师,甚至几位老气横秋、自以为是的同学都在改变她。然而,每个字她都认得,每句话她都懂,可这些道理不过在描述一种奋发图强的人生,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感到忧伤,觉得自己在给运行良好的社会添乱。好像其乐融融的生日会上,一个人因为怕胖拒绝了蛋糕。

李书耳想把自己藏起来,趁自己是个转校生,还没人对自己的格格不入指手画脚。于是,她成了没有朋友的人。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她在操场角落踢石子;打饭时女孩子们彼此掩护着插队,最终站成了热热闹闹的一队长龙,可她老老实实地在长龙末尾低头站着,谁要是提醒她往前走,她便忙不迭地补上空位;若是前后的人隔着她聊天,她便自觉地让出位子,一个人让,十个人也让。

看着这蔫花般的小姑娘,班主任牛老师有些着急。他想起李书耳姐姐,李烨茴,那可真是个不消停的捣蛋鬼,黑白通吃。不但团结一伙淘气包折腾些挺酷的鬼点子,也协助老师抓获了一伙淘气包。总之,自带聚光灯,合影中永远的C位。

牛老师相信,有着类似基因的姐妹两不可能性格相差甚远,李书耳肯定有恢复朝气的实力。教书育人,不就是解码学生基因中的隐藏能量嘛。

牛老师兴致勃勃地行动起来。以往,班上有什么集体事务,同学们都会急着证明自己,而李书耳总会缩头缩尾地恨不得把自己凿入墙中,可现在,她可藏不住了。

领导考察,李书耳被安排到送花小分队的领头群;而话剧表演,她也被迫上了个有挺多台词的角色。她是推脱的,直白地跟老师讲,自己不想做。牛老师心平气和地问她为什么不想,是因为不自信,还是没兴趣,又或者有更想做的事?李书耳什么都不答,只是原地站着却把脸都憋红了。最后,她还是接下了这些任务,像是被枪抵着般,别扭地执行着,于是,她不是丢失花束、搅乱队形,就是忘记台词、排练迟到。她不仅没融入班级这小社会,甚至丢掉了相当一部分同学的信任。随着转校生光环的消失,她会时常听到些闲言碎语。怪好玩的。女孩们说她清高,不然,怎么对她们发出的跳皮筋邀约通通拒绝?尔后,又传出了她是被上一所学校强制退学的消息,为什么退学?女孩们彼此问着,李书耳也竖起耳朵:退学是因为李书耳这坏家伙偷偷做了几个同学的人偶,天天拿针扎。李书耳噗嗤笑了,望向那扎堆撒谎的女孩。那些女孩也同时回望,看到李书耳的笑就更觉得她邪魅。其中几个人当场下定决心,就将李书耳当成团体的共同敌人吧。

有了女孩的引领,男生们就像得了许可证,也向李书耳发动攻击。他们笑话她笨,比之前班上最笨的人还要笨。他们笑话她干瘦得不像话,做起操来比火柴人还没有天赋;他们信了女孩圈的传闻,说这转学生心地可不好,不然怎么总也阴沉地望着他们?为了去除邪气--他们是这么称的,男孩们可谓煞费苦心。他们向她扔大蒜,扔沙子,后来他们把她的红领巾扔到男厕所,把她的班级排名大声念出来。一些怯懦的、曾也被霸凌的男孩不愿加入这些活动,可他们一旦被诬陷“喜欢李书耳”,便忙不迭地加入大队,红着脸地证明自己的清白。

其中有个男孩叫冯良玉,名字听着善良,可满脑子全是整别人的把戏。他一年级时,李烨茴六年级。他仗着自己胆子大、力气也不小,几次跟李烨茴过不去。一次,李烨茴赏他一掌,没想到冯良玉还备着阴招:他握着把圆规扎向李烨茴的手掌,尔后毫不留情地抽出。待他正打算趁热打铁再扎一通时,李烨茴一巴掌把他扣在地上。他没受伤,吓坏了。李烨茴又一个出掌,他直接条件反射地缩进墙角,周遭看客可是笑开了。这是他不能原谅的阴影。

得知李烨茴的妹妹成了同校同学,他可高兴坏了。有关李书耳的很多谣言,都是他看完漫画临时编的。他以为李书耳是个报仇雪恨的好媒介,可他失算了。这姑娘可看着比蚂蚁还无辜,好像谁动了她汗毛,谁就要下地狱。

然而,逐渐地,冯良玉看出李书耳柔和外表下的不屈。他命令她转告李烨茴自己的不屑,可李书耳从不照做,甚至连正眼也不给一个;他便带动其他男孩骂她瘦猴,李书耳眼眶红了,可还是远离人群、昂首挺胸地散自己的步;他甚至自己都屈服了,挺友好地邀请她参加自己的生日会,或者加入篮球比赛的啦啦队,可李书耳直接了当地说了不去,连声客气的谢谢都没有。

冯良玉基本确定,他是被瞧不起了。他爸爸奋斗一辈子,从租摊位卖活鱼的,到现在拥有三个批发市场的大富豪,可都是为了后代的颜面。现如今,决不能败在自己手中。一旦私人恩怨上升到了尊严的捍卫,那事情可就没完没了了。


李烨茴常看到李书耳在阳台吹风,便养成猛地冲到阳台吓人的习惯。她一向会刻意对李书耳保持距离,但玩兴大发起来,什么敌人的手都能拉起来转圈圈。这次,她又打算冲过去大喊一声,可刚一靠近,便被一阵夹着歌的寒风佛停了。那声音空灵、轻柔,像是毛刷在脸颊轻拂、像目光在浪漫夜色中流转。她听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该死,她还挺有才华。

恰逢学校组织了唱歌比赛,难得一见的,李书耳举手报了名。老师说班级内部先选拔一下,结果她一开口人们就明白了谁会是冠军了。

比赛当天,几位女老师给她化了妆,李烨茴借给她自己穿不进的小裙子,李书耳便大变样了。男孩们还想揶揄几句,可开玩笑的分寸明显收了回来,没人笑她火柴棍的身材,人们反而对着另一个胖女孩说,“你看李书耳多瘦啊”,除此之外,她的沉默变成养精蓄锐,她糟糕的成绩变成艺术家的短板,黑的也说成白的了;女生也一圈圈地围上去,一个整理头发,一个修饰妆容。还没得到冠军,大家就都想跟她说话,拿了冠军后,她就成了班级英雄。走到楼道,高年级的、低年级的,都在看她,她要是对上了谁的目光,对方会吓得不敢抬头,只敢埋头偷笑。

李烨茴挺不服的。她曾经可是一拳一拳打下自己的地位。如今,有人随便亮亮歌喉就赢了尊重,那世界确实太不公平。但她也欣慰。曾经李书耳稍微透露过自己受到的霸凌,而李烨茴也想出手相助,可她初三了,太忙也太懒,闲暇时间不是赖床上刷人人网,就是和奶奶耍贫,助人为乐的事被一推再推,心里还想着,小孩子越早受挫越好。

可李书耳唱歌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唱歌的。她创造的集体荣誉很快就被自己搞砸了。女同学们想着给她个重新融入她们的机会,可李书耳还是拒绝,满脸无奈地,像是打发讨钱的叫花子。女孩子集体讨厌的,男孩子也没法喜欢,久而久之地,她又被冷落了,而美妙的歌声给她带来更大的敌意。这是嫉妒的结果,她躲不开的。

刘老师看到这孩子又被踩在脚下了,张罗着在班级内部再举行个小型歌唱比赛。李书耳明白老师的用意,她再次举手,决定自此之后,人们逼她跳皮筋、扔沙包,怎么着都行。不就是交几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朋友嘛,能换来一些内心的平静,也是好的。然而这次,她的母亲阻止了她。

徐小芜命令李书耳不要离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远一些。她看到女儿的成绩单,心急如焚。她想象得出女儿心中的苦闷,因为她小时候也是个不被好成绩眷顾的主儿。女儿和她一样,凡是能吃苦就做好的事,她们不会退缩。一件事但凡出汗、甚至流血都闯不出个所以然,那他们就没法子了。和女儿一样,她选择了躲避。

徐小芜上学时,天天跑步,用速度上的成就弥补考场上丢失的尊严。她跑得快,可并不因此骄傲,相反跑得越快,她越瞧不起自己--农民就是靠着运动生存,脱离贫穷的本质就是脱离运动啊。

徐小芜相信,李书耳唱歌,也是为了逃避。

这孩子小时候就爱唱歌,唱得也不错。可后来越来越离谱,三五岁就唱情爱,七八岁就唱离愁,都是些小孩子不懂的桥段,唱得却是格外动情,家长没去管,孩子就随意发挥,可逐渐地,事情开始不对劲。李书耳愈加沉默、抗拒对话,只要出声就一定要是歌声。

真是走火入魔。

要这只是青少年对爱好的普遍追求,徐小芜还会挺为女儿的才华开心,可唱歌这件事逐渐吞掉了李书耳的主业,而这主业是青少年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徐小芜对后代野心的底线,那就是学习。

李书耳三年级起开始拒绝学习。她还是用工,该坐在桌子前时依旧坐着,老师讲的话她也能重复,公式里的符号她也能当成五线谱上的蝌蚪去学习,可她像是台打字机,只能记录,不能计算,不能延展,更别提触类旁通,天天醒着做梦。

徐小芜不喜欢暴力解决问题,也不愿意道德绑架。她没说自己为这个家做的牺牲,更没提自己身为人母,有权对孩子的人生指手画脚。她尝试渲染未来的快乐:得体的工作,美丽的薪水,还有年轻人绝对无法抗拒的环游世界。她也想说说身份地位这回事,但女儿还不懂,那就算了。

李书耳那时还不算木讷,对人情世故有自己的理解。她听出母亲没戳破的情感,挺被打动,愿意照母亲说的那样“改邪归正”。自那之后,每当心中有了些旋律,她总要逼自己停下,时间久了,要创造些新的旋律也不是个简单的事了。然而,她依旧是个待机的电脑,曾经不多的机灵劲压根就没回来。她像是把所有的欢喜劲都投注在唱歌上,如今不能轻易唱了,欢喜劲也跟着一块被赶走了。为了帮她重拾青少年对人生蓝图的远大志向,徐小芜准备了些试卷,亲自掐表,硬是要逼回女儿的学习的状态。

这些家庭治疗,李书耳并不排斥,只要能让这三口之家再次踏上妈妈口中的正轨,只要自己真能找到妈妈口中,那由得体的生活为目标的斗志。于是面对试卷时,她很努力地想一些问题的答案,像是各种数字彼此间的纠缠与分离。然而,对于这些问题,骗不了自己的,她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冲动,更别提思路,除非你要她从试卷中看出些艺术的模样、给出个能哼出口的答案,她的绞尽脑汁才能有些回报。

母亲没有怪她,这让她更加难受。

徐小芜在淘宝开了家网店,卖一些挺有异域风情的女装。赚来些钱给女儿请了个大学生当家教。这大学生什么都能教,最让徐小芜满意的,是这大学生浑身散发的斗志。女儿在他身边待久了,多少会有点改变。于是徐小芜给了大学生所有的教育权,“我女儿,你按照你父母的方式帮我辅导一下。考试成绩我不强求多少分,但我想让她和你一样有骨气。”

大学生有些吃惊,“教育孩子这事还是不要交给外人去做吧。”

徐小芜叹口气,“我要是会教育,我们家孩子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玩物丧志。”

“孩子爸爸呢?”

“哦,孩子爸爸你不用教育,我来就行。”

于是,这大学生就亲自上了。除了棍棒,他自己父母的管教招数,他都对李书耳使了。他想激发孩子斗志,就让李书耳把班级排名倒背如流,让她深刻记住此刻的羞辱感。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大学生试着对她态度恶劣,“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孩子啊,我小时候最讨厌了。你知道我考到北京多不容易吗?我妈妈要卖房供我读书,被我爸给打的呀。你有这么好条件,还天天行尸走肉的,你真不嫌丢人吗?”

这些话李书耳刚开始听会泪流满面,课程结束后会偷偷拉起母亲的手说对不起,可久而久之地,她倦了。她感到大学生内心深处的不快乐,便带着些同情心听对方讲那些血泪故事。一遍又一遍,她点着头,神思早跑了。她对斗志这事有了怀疑,把它和心智扭曲逐渐联系到一起。那之后,她刻意让自己走神,不听这些无情的训斥。于是,李书耳就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只知道像个机器人般点头、大脑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

大学生明白,这孩子被磨皮实了。这激发起他的斗志。他加大剂量,就像给将死的人加大急救电流。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一天,他从李书耳的双瞳中看到无尽的深渊,空无一物,没欲望,没情感,这才明白,这事,他搞砸了。他决定开溜前再跟客户展示下专业素养。

“孩子爸爸小时候成绩怎么样?”

“他成绩不错的。”

“您呢?”

“我也是很上进的一个人。”

“我看孩子父亲总不在家。我从没遇到过他。”

“这个事情很难解释。他还是忙。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

“哦,没事。您家孩子,我觉得已经激发得差不多了。她每次下课都励志要考个好大学。我觉得够了。但是吧,如果要彻底改造这孩子,我就帮不上忙了。每周就三小时,效果有限。我也要毕业找工作了,可能以后也就不来了。但是,我建议,您让她换个环境。你们家,爸爸老不在,您脾气那么好,对孩子不敢打不敢骂的,会惯坏的。家里还有老人吗?你们被各自的爸妈带得成绩又好、又上进的,应该把孩子交给他们试试,真的,这是一天24小时的言传身教,比我一周三小时强多了。”

徐小芜犹豫起来,“孩子外公外婆都不在北京。爷爷奶奶在,但是他们带着一个孩子。”

“带得怎么样?”

“嗯,那个孩子吧,听说脾气挺怪的。估计是惯的。但是在交大附上学。”

“那是好学校。对自己有要求的孩子脾气都多少有点怪,毕竟自我要求严格嘛,肯定不容易受外界诱惑,显得不合群。我上学时更怪。您应该把孩子交给她爷爷奶奶带。”

徐小芜沉思着,说不出话来。

大学生接着说,“我知道您舍不得。您让老人带两年,把孩子修好了,正好上初中,您再接过来呗。而且现在哪对父母亲自带孩子啊,都是交给老人带。隔代疼,老人更细心。而且,孩子有什么心理诉求,一般都跟老人说,不跟爹妈说的。”

这件事,徐小芜好好考虑了,李书耳四年级下学期时她便着手办,五年级时终于把女儿塞进了李烨茴的老巢。办这事时,她心态也有了改变。最初犹犹豫豫,怕本就不待见她的公公婆婆错怪她的孩子。一年前,她被李书光着身子赶到楼道,还不是自己的婆婆叫来了警察。她的身子被看光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脸烧。她明白婆婆不是个坏人,但做事方法实在没用什么心眼,这样教孩子,是会让孩子受委屈的。

李书并不赞同她这么做,“我父母年纪大了,看两个孩子会累坏的。”

徐小芜几次长久失眠后决定放弃,可放弃的瞬间才明白自己没有余地回头,女儿需要她的拯救。这也是她翻身梦的最后一搏,搏赢了,女儿在北京延续她受苦半生收获的得体生活,她就可以从这种日子里退休了。到时候,离婚也不是不行。

她最软弱时,遇到一帮好友,都是淘宝卖女装认识的。她们帮彼此品鉴眼光,刷五星好评。她们有着类似的人生,都曾是从北漂转正的姑娘,有个让人头疼的孩子,以及给人添堵的丈夫。这个女人群是徐小芜唯一的表达渠道。她们最初是以QQ群的形式存在,徐小芜最活跃,被评为副群主。正群主因为抢生意的事和她发生了口角,一气之下将她踢出群,没想到,一半的姐妹退了群,向她表示支持。徐小芜很是感动,为这久违的人间真情红了眼眶。她新建了个QQ群,称之为“太太帮”。和一群太太团结起来,是一件幸福的事。她花很多时间建立关系,甚至自掏腰包组织些活动。越来越多的太太加入这里,甚至很多成了她的顾客。徐小芜从中看到另一丝可能性。这就像养育另一个孩子,而这个新孩子继承了她真实的野心。

关于帮孩子转学的事,太太帮的群友是高呼支持的。如果孩子被爷爷奶奶欺负了,那就去抗争;如果丈夫因此又冷落了自己,那就去抗争;如果孩子不愿意改变现状,那解决方法还是抗争。硬着抗争,软着抗争,用女人的方式去抗争,用态度、语言和决心去抗争。

人们三言两语发表着意见,分享自己和家庭各个角色斗智斗勇的故事。往往讨论的最后,已和徐小芜本身的求助没了任何关系,但看到别人家的苦难,她心里宽慰不少,看明白生活的本质不就是抗争,谁也没比谁顺利多少。

于是她就抗争了,结果发现没什么敌人。老人刚开始推脱,李烨茴一个捣蛋鬼已经让他们伤透脑筋,后来她送了机会自己卤的鸡鸭,让李书耳专门在电话里给老人唱上几句老歌,事情就解决了。

二位老人的拒绝原本就不强硬,尤其是刘炎炎,一直招呼她多带孩子来家玩。

只是李文龙脸色摆得臭了些,他还是不能接受徐小芜,电话里也说,除非把李烨茴户口上到北京,不然他绝不认第二个孙女。直到一天早上,老人家发现李烨茴不知什么时候偷拿相机去玩,还泡花了胶卷,抹去了他老年运动会上几个倍儿潇洒的定格。老爷子和巧舌如簧的李烨茴斗了嘴,站了下风,李烨茴开开心心地上学去了,老人家窝在电脑前生了一个上午的气,什么新闻都读不进去,内心孩子气的委屈越积越多,积到一个点,爆发了,直接给徐小芜去了电话,“你今天下午把孩子送来吧。就今天下午,我和老伴明天很忙,没时间给你们准备饭。就这一个机会,你别说东说西的。”

孩子被送来了,吃饭前徐小芜被李文龙赶回去了,“李烨茴要回来了。今天做的饭不太够。”她们被迫匆匆分别。

这是李书耳人生中离开母亲过夜的第一晚,她们母女的未来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当晚,她们都躲在被窝哭。太过动情,李书耳脑海的旋律又起来了,她赶紧想点别的把这压下去。母亲临走前的叮嘱她发誓要牢牢记住的:工程师、律师、医生,去做机器人,以姐姐为目标,比她还优秀,让人刮目相看,把爸爸的心赢回来。她觉得冷,虽然奶奶一块块切好的冰镇西瓜全被那恶魔姐姐吃了去,可她还是冷。她怪罪起自己。要是她心底没那么顽固的自我意识就好了,要是她能和同学一样,被几句口号就通通快快地被安排上人生的战场就好了。转而她又想,此时的忍受又何尝不是种战争?想起母亲的苦心,她发现,人生如果不能痛痛快快地上主流的战场,就要被迫上支流战场。而让与众不同的心安安稳稳地与众不同着,只有六亲不认的反抗,或是逃离。那一刻,她好想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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