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夜班

夜班,可以说是每一个医生和医学生的标配,每个人都逃不掉。

这当然不是我上的第一个夜班,在郑州上学期间,研二那一年我们排的有夜班,每个夜班有一名技师、一名研究生和一名审核医生。不过因为有审核医生的存在,所以我们研究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及时写报告,报告最后的发放还是由审核医生决定,这样压力主要就集中在审核医生身上了。

昨天晚上是我独立上的第一个夜班。我们科室的夜班是一名技师和一名医生,技师负责登记、拍片和打印片子,医生负责报告的书写和发放。我们的夜班是从晚上7点到第二天上午8点,报告一般要求30分钟内发放。


还不到7点就来了第一名患者,一位30多岁的男子,检查胸部,我赶紧绷紧神经,查看了申请单,上面显示病史是咳嗽,我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外伤”。因为当时还有师姐没有下班,我在写好报告后,就让师姐帮忙进行了审核。

因为比较紧张,坐那根本看不进去专业课本,所以我就开始打扫卫生,办公室的地还没有拖好,电话铃就响起来了,在空旷的办公室中,铃声无比刺耳。急诊创伤外科的医生说有个病人外伤,要来我们科做一个右侧肩胛骨三维重建,我告诉他可以做,但是报告要第二天上午才能出具,病人做完检查后,我可以先给他说一下病人的病情。急诊科医生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平时三维重建都是高年资医生处理,我们年轻大夫主要处理16排的平扫图像,所以我只能先把报告写了,然后把患者的主要病情告诉急诊科医生。患者是车祸伤,图像上显示右侧锁骨的肩峰端多发骨折,周围软组织肿胀。我及时和急诊科的医生沟通后,医生说让他们去骨科会诊。

8点多来了一位40多岁的中年女性,陪同她的是一个同龄的男性和一位70多岁的大爷。大爷是本院的退休职工,所以技师老师认识,在给病人做检查的时候,他们就聊上了。技师老师说“这么冷的天你还亲自过来”,大爷说“没办法呀,不放心,她的身体不好”,技师老师说“您的身体看着还不错呀”,大爷说“也就这个样子了”。检查做完后,我就回办公室写报告了,发现双肺上叶有索条影伴钙化,我不知道是诊断“陈旧性病变还是陈旧性肺结核”,因为病史上没有提供患者是否得过肺结核,我就问了问师姐,师姐说可以再去问问病史。我走到候诊区,看到刚才陪同检查的中年男子在那里等着,就问患者是否得过结核,中年男子说年轻时有过肺结核。40多岁的女性,双肺和心脏已经有了不少问题。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都没有病人,我却也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总担心突然来一个严重的车祸伤。10点多来了一个15岁的少年,因为电动车剐蹭,来检查头颅。在写报告时我发现他左侧眼球内多发钙化,眼眶内见环形高密度影,感觉不像是外伤造成的,应该是做过手术。我又出去询问患者病史,患者坐在一侧,两个中年男子坐在他左边,患者没有回答,其中一名中年男子说他以前植入过义眼。他的脑实质未见明显异常,左眼呈一个术后改变。

这个还没有处理完,就来了一个胸部检查。我正在处理,外面的门铃又响了,我想“完了,这是要一直有病人的节奏呀”。这次是一个2岁的小孩,白天因为没有睡着,无法配合技师的要求,所以现在睡着就过来了。病史提供患者抽搐、呕吐,医生想看看脑实质内有无异常。因为是住院病人,我就让他第二天再过来取结果。没有看到明显的占位和出血,但是感觉第三脑室和第四脑室稍微有点儿大,我又搜索了一些2岁左右的小孩儿的报告,进行了对比,但是还是不能确定。

11点多又来了两个患者,都没有太大的问题。虽然已经瞌睡了,但是因为我担心还有患者,就不敢去值班室睡觉。12点40多,一直最害怕的车祸伤还是来了,患者30多岁,满脸是血,血一滴滴往下滴,一个中年男性和女性用医院的推车把他送到了检查室。急诊创伤外科的医生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没想好做几个部位的检查,让我问清楚了再给他做。中年男性把单子递了过来,我看了一下,6个部位(头颅、颈椎、胸部、上腹部、中腹部和下腹部),我问他们准备做几个部位,中年男性在胸口比划了一下,说做到这儿就行,我闻到了刺鼻的白酒味,有点儿反胃,但是我还是详细给他解释了这6个部位包含的确切位置,他最后说做头颈胸3个部位,技师老师就登记和划账了。我和技师老师先找来新单子铺在检查床上,然后让他们把患者移到床上,但是患者根本不配合,我感觉他应该也喝了不少酒。最后,我就帮他们把患者抬到了检查床上。在这个过程中,患者一直在嘟嘟囔囔,不停地喊“疼,疼……”,他的右手不停地在抓自己的左肩。在扫描前,我又问了问患者家属是否是做三个部位,他大声说都做,可是卡里的钱不够,他就去门诊交钱了,中年女性留在检查室陪着做检查。

这才是让我真正恐惧的时候,因为CT扫描要求患者保持不动的姿势,才能做出来清晰的图像,否则运动伪影会影响图像质量的评估。可是患者躺在那里,右手一直在挠他的左肩,当时我就猜测他左侧肩关节可能有骨折。不知道是喝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头颅外伤的缘故,他躺几秒钟就要慢悠悠地抬头坐起来,这一幕和以往看过的很多影视节目里的场景太像了,他一次次地起身,差一点就顶到了上面的探测器。患者虽然不能配合,但是为了病情的诊治,我们还是必须给他做检查,最后在女家属的帮忙下,勉强完成了检查,不过因为运动伪影的存在,一些结构和骨质的判断受到了影响。做完检查后,男性家属也交钱回来了,送走他们,我把沾了很多血的床单扔到了垃圾桶。

虽然隔着玻璃窗,身边还有技师老师,但是满脸是血的中年男子一次次缓慢起身的动作,永远留在了我的眼前。我一闭眼,他就出现了,我的每一次闭眼都是在回放这个镜头。我讨厌过度饮酒,不喜欢飞速行驶的汽车。可能是我骨子里太人性,但是将来有了孩子,我只有一个要求:不准学医。

这个病人还没有处理完,就又来了一个急诊。我打开患者图像一看,竟然是前半夜来过的那个左眼有义眼的少年。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难道是刚才的报告有问题?我慌里慌张地出去再次询问病史,还是他们三个人,少年仍然坐在一边,默不吭声,那两个中年男性告诉了我原因。原来男孩发现头颅没事儿后,去了眼科医院,眼科医院的医生担心患者左眼有问题,就把义眼取出来了,又回到我们医院复查,因为我们医院的CT是我们市里最好的一台。我这才放下心来,仔细看了看,左眼确实有肿胀。


他们走后,我继续处理那个不停坐起来的中年男性的报告,患者左侧肩胛骨的肩甲岗及锁骨多发骨折,可见碎骨片,脑内有挫裂伤、硬膜下血肿和蛛网膜下腔出血。2点左右我终于把这个病人的报告写好了,为了忘掉这个男人,我开始回想那个做了两次检查,但是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少年。他现在才15岁,左眼却植入了义眼,他在学习和生活中应该受尽了人们异样的目光,估计懒得和这个世界交流了。我在想他们三个人是怎么从我们医院到眼科医院又回到我们医院的,外面的风很大,他们是骑着两个电动车还是开车呢?我猜少年在眼科医院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应该还需要再回到眼科医院,把检查结果交给那里的医生看。

1点半还来了一个9岁的小孩儿,他在这里住院,由他爸爸抱着,他显得很高大,睡得很香。我好多年没见过这样大的孩子还被父母抱着,可是他生病了。他爸爸对他妈妈说“还是晚上做检查方便,不用排队”。要是平时听到这样的说法,我的心里可能会很反感,但是这是一个抱着9岁大孩子的父亲,他可能白天还要忙着上班,我只是在心里想了下自己的父亲。

2点半左右,我躺到了值班室的床上,头很晕,想睡觉,但是睡不着。因为有暖气,我就懒得把自己的被子拆开,只把自己的外套搭在了身上。脑子在不停地晃荡,我根本控制不了它。

实在是睡不着,越躺越难受,我就又起来了,凌晨3点有金球奖颁奖仪式,虽然我知道很可能还是C罗,而不是梅西,但是我还是打开了电脑,果然是C罗,我又关了电脑。坐在能容纳十几人的办公室里,我没有开灯,过道的灯光能够照进来,没有病人,我坐了会儿,又去躺下了。

5点多醒来了,没有病人,我去了趟厕所,回来感觉有点冷,因为暖气声音太大,我把它关了。重新打开暖气,又眯了一个多小时。6点多又醒了,没有病人。我把床铺收拾了一下,把值班室的地拖了一遍,然后洗漱。正准备刷牙,门铃响了。

来了一个15岁的学生,上学路上被电动车碰倒了。患者就诊卡上只有20几元,一个中年男性去门诊交钱,技师老师给患者做了检查。技师老师告诉我不能发放报告,我说好,我看了看图像:小女孩儿没有什么问题。这时急诊创伤外科的医生打来电话咨询患者病情,我告诉他患者还没有交钱,他又联系病人去了。最后患者把钱交上了,我也立刻告诉了急诊医生患者的病情。

早上8点去医技楼读完片后,我回来让师姐和老师帮忙看了有疑问的几个片子,2岁的小孩儿没事,一直坐起来的男子病情差不多就是我描述的那些,三维重建的图像也及时处理了。

等我忙完,吃了个早饭,回到家已经9点40了,躺在家里的床上还是睡不着,扣了会儿手机,最后还是困得不行,就睡下了。

一觉醒来2点半了,错过了午饭的时间,可是我却没有胃口,我醒了又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才拿出来电脑,在被窝里敲字。我的头还是晕的,浑身没有劲,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我的心中有的只是悲观的情绪和悲伤的感觉。天已经暗了下来,这给了我点儿安慰。黑夜降临吧,我欢迎的永远是黑夜,可是我讨厌上夜班的夜,这样的夜就是糟透顶的白天。我不是在黑夜来到这个世上,可是在黑夜里的我才是真实的存在着。

虽然昨天晚上是我的第一个夜班,但是从11月份初,除了和朋友的少数几次聚餐和特殊的情况,我每天晚上7点多到10点左右都在医院里,跟着师兄、师姐们上夜班,上周日晚上还在医院待了一夜。以后还需要每天晚上继续去医院学习。

胃空荡荡的,嗓子一直在咽口水,可是我什么也吃不下。第一个夜班过去了,下一个夜班还会远吗?

我还是记着那个不停起身的中年男子和一句话没说的少年,我仍然想说“孩子,不准学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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