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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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送走了上午的第二个病人,曹雪妍看了看时间,已经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曹雪妍连续上班已有半个多月了,她实在累得很。只是心理治疗科新任科长刘鹤庭今天上午十点就要到任,据说此人性格古怪行事果断,最是看不得人迟到了,故而曹雪妍来不及接杯水喘口气,拿上纸笔就往五楼的会议室匆匆而去。会议室不大,但也能容纳一二十人,曹雪妍到达时刚好十点整,同科室的其他五位同事早已久坐多时了。

往会议室扫了一眼却没看见有陌生面孔,曹雪妍有些疑惑,“怎么,我们的新任科长还没来?”

“可不是,院长刚刚还给新科长住的公寓打了电话,那边房东说刘科长早就出门了。”一女医师接口说道,“只是都到这个时候了,人还没来。可见咱们这新科长架子还挺大。”曹雪妍脸上笑了笑,心里却想着最不喜别人迟到的新科长自己却姗姗来迟,这可真是奇了。

十点零五分,人没来。

趁着院长不在,会议室里的同事闲得无聊已经议论开了。

“诶,你们有谁见过咱们新任科长啊?”有女医师问道。

医师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新任科长在业内也算是知名人物了,常有文论登上国内的各大媒体,但听说因为此人的强烈要求,各大媒体虽有他的文字记载,但关于他的照片却是一张没有。

关于新科长刘鹤庭的容貌,在业内流传着各种版本。

“我听说这刘科长是个老头呢,不苟言笑,无趣又刻板的。”坐曹雪妍旁边的女医师将从旁处听来的话告诉众人,末了看了看门口,发现院长不在,便又悄悄声说道,“比我们院长还要糟!”

院长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就是个趣味低级作风庸俗的中年单身汉,院里就数他是最呆板无趣了。若新来的科长竟比院长还要老态……众人脑海里刻画着刘鹤庭年老刻板的形象,都乐得笑出了声来。

“可我怎么听说刘鹤庭年仅三十,还是个美男子啊?”在一连串的笑声中有医师反驳道。

曹雪妍笑言,“道听途说来的话怎么可信?怎么不说人家是个女人呢。”

“曹医生,”听见曹雪妍说话,有男医师看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有些狐疑地问道,“我可是听说了咱们的刘科长是张老院长的至交,曹医生您可是张老院长的得意门生,那刘鹤庭长的什么样子您不会不知道吧?”

曹雪妍耸了耸肩,老院长张保成虽然是她的老师,但自从老师退休以后就去了美国跟儿子住了几年,他是三个月前才回的国。曹雪妍与老师有四五年没见过面了,再说刘鹤庭与老师是在美国认识的,他虽是早了张保成三年回国,曹雪妍在国内却始终没见过他一面。再者老师电话里也不大常提起他,故而要说这新科长到底长了什么样,她还真是不知道呢。

“依我看,”曹雪妍把玩着圆珠笔,狡黠玩笑道,“刘科长兴许是个娘炮也说不定。”

现在好多的男人大都阴柔女性化,她见惯了。

正说着,医院主任闪了进来,“嘘!都安静都安静,你们新科长已经上电梯了。”

众人噤声,都看向了门口。

门外空旷的走廊在一阵的安静之后响起了脚步声,那是男士皮鞋踏着水泥地板的声音,曹雪妍支着耳朵听着,步子沉重迟缓的是院长,另一种脚步声听起来有些沉滞错乱,想来那就是新科长了。声音由远及近很快来到了门口处,紧接着是院长携同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医师们的目光掠过了院长落在男子身上——男子的年纪不过三十左右,身高目测将近一百八十公分,体型匀称,相貌姣好,细眉大眼,挺鼻,薄唇紧抿,虽不是老医师,却竟是美男子一个。

女医生们眼里都发光了,曹雪妍也眼前一亮,忍不住往门口处多看了几眼,恰巧刘鹤庭也看了过来,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处。其实,曹雪妍之所以看他不过是因为他神色里隐隐约约的迷茫失措,以及眼中的呆滞麻木,却并非是他英俊的外貌。

这不该是一个心理医生该有的表情,曹雪妍如此想着,心中对刘鹤庭便更多了几分兴趣。

“这是你们的新任科长刘鹤庭,”院长向众人介绍,“从今天开始便由他负责你们治疗科的领导工作,刘科长在咱们业内那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你们日后的工作可都得听从刘科长的安排。”

“是,院长。”医师们朗声答应了。

院长满意的点点头,转而与刘鹤庭说道,“刘科长,我来跟你介绍一下。”刘鹤庭紧紧跟着院长走到众人跟前,目光里仍是有些不知所措。曹雪妍想着,看来他们的这位新科长性格有些腼腆啊。

“这是李医生。”

“刘科长,您好!”

刘鹤庭仿佛有些拘谨,迟疑了片刻才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后认识了另外三位同事刘鹤庭仍是一言不发,医师们心里虽有些不悦但毕竟职位摆在那里,也都只是寒暄一两句也就罢了。最后来到曹雪妍跟前,刘鹤庭却是眼前一亮,不及院长介绍,他就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曹雪妍都已经打算简单打个招呼就完事了,刘鹤庭突然一句话搅得她有些受宠若惊,随即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虽然知晓刘鹤庭大名鼎鼎,但她不过无名小辈,自是没有机会见过他的。转眼一想,曹雪妍想起了一人,便端着得体的笑说道,“老院长张保成是我的老师,也许刘科长您是在老师那里见过我的照片。”

“张保成……”刘鹤庭眉头紧蹙,面露困惑,自言自语喃喃念着这名字,“张保成……他是谁……”

这下不光是曹雪妍,就连院长也甚感惊奇,“你不知道张保成是谁?你和他不是忘年至交吗?”

刘鹤庭愣了一下,迟疑了许久面上幡然醒悟,笑道,“啊,是了,您瞧我这记性,竟然给忘了。”

院长才不相信他是忘了,“刘科长真会开玩笑,谁不知道您和张老的关系啊!”

刘鹤庭笑了一笑,却也没再说话了。众人都以为他是故意开的玩笑,倒也没多加理会,倒是曹雪妍觉得他神神秘秘很是怪异。

2

临下晚班,忙累了一天的曹雪妍正在办公室翻着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书,查找着关于“被害妄想症”的一些资料。不多时,寂静中响起了敲门声,曹雪妍以为是哪个同事来寻她,便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进来。”

半晌没有声音,曹雪妍正觉奇怪,扭头去看时不由吓了一跳,那门是开了,站在门口的却是今天刚到的刘鹤庭。刘鹤庭也不进来,只靠着门框往里看,嘴角噙着笑,眼镜片在灯下发着且蓝且绿的光来,曹雪妍惊异之余略觉背脊竟有些发凉。

“原来是刘科长,”曹雪妍站了起来,镇静下来后却对自己多余的惊慌感到好笑,不就是一个科长么,有什么好怕的。“请进来吧!”

刘鹤庭迟疑了片刻,却还是走了进来,走到曹雪妍面前指了指另一张椅子,“我可以……坐下吗?”

“可以……”从来没有上司是这么客客气气的,曹雪妍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刘鹤庭坐下了,双手放在膝上,竟有些拘谨。瞧着他行动不似个科长的行为,倒像个来看诊的病人似的,曹雪妍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奈何刘鹤庭坐下之后并不说话,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还是曹雪妍假意喉咙不适咳了一咳(这是大多数人为了打破尴尬和沉默惯用的伎俩),语气既客气又疏远,问道,“刘科长这么晚了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刘鹤庭心不在焉,正拿眼往曹雪妍的办公室乱瞟,自然是没听见她的话了。曹雪妍私以为这是新科长在考验她的耐心,少不得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刘鹤庭回过神来,“啊?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天……”

刘鹤庭初任科长一职,想来还不是很适应,好不容易这一天打发了过去,本想找个人谈谈话儿解解心事,谁知那些个医生因他初到任还怕他有意试探,故而都推说工作繁忙有意躲开了,其余的一概不敢多说,刘鹤庭也嫌他们一本正经的没个趣味。想着曹雪妍眼熟面善,或许能说得来也不一定的,临下班便赶着来了。

曹雪妍听他说只是聊天而已也是吃了一惊,却想着刘鹤庭毕竟是个有个性的人,便也由他去了,“不知科长想聊些什么?”

要聊些什么?刘鹤庭其实自个儿也没想好,他不过是因初到任心里有些慌想找个人陪着罢了,正想着,眼睛却看到了桌上曹雪妍方才翻着的那本书,书上一句“被害妄想症的临床特征及治疗方法”的小标题甚是醒眼,可巧这句话合了刘鹤庭的心事。

刘鹤庭指了指那书,问道,“曹医生对假想症的治疗可有什么见解?”

听了这话,曹雪妍愣了一下,想到刘鹤庭是心理治疗方面的专家,自己若是在他面前高谈阔论岂不是班门弄斧了?后来又想着他也许是故意试探,要了解她的学识究竟有多深……

既不能表现太过又不能显得毫无见解,这可真让人费尽心思,曹雪妍左右衡量,只得搬来书上的那套来敷衍他了,“其实被害妄想症是精神分裂症的一个临床表现,最主要的一个治疗措施还是要靠抗精神病药物来治疗,药物治疗应系统而规范,强调早期、足量、足疗程,注意单一用药原则和个体化用药原则。”

这样的话其实是任何一个医师略想一下都会说的,以前年轻不懂事,受教于张保成之时,曹雪妍也曾这样敷衍过老师,结果是受了好一顿骂。今天曹雪妍之所以壮着胆子这样敷衍了事,除了不想表现太过之外,还想试一试刘鹤庭是否如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毕竟在她看来,刘鹤庭今天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太不像一个经验老道的心理医生了。

曹雪妍已经做好了受批评的准备,谁知刘鹤庭听了之后不过是拧了一下眉,神色怀疑像是认同又像是不认同。曹雪妍看了他一眼,心里也实在有点慌,她不知道刘鹤庭一语不发究竟是几个意思。

“击打病人……算不算也是一种治疗方法呢?”刘鹤庭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曹雪妍吓了一跳,同时也对他这样的念头感到生气,“刘科长……您……为什么会这样问?”

见她生气,刘鹤庭更拘谨了,反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曹医师,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医者仁心,这是做医生最基本的准则,而刘鹤庭的这一句话却实实在在违背了自古流传的医训。曹雪妍感到生气是必然的,加之下班时间已经到了,她再不愿意与刘鹤庭多呆上一分钟。

“刘科长还有事吗?”曹雪妍看着钟表站起了身,语气生硬说道,“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下班了。”

刘鹤庭看得出来曹雪妍是生气了,他凄惶又寂寞的心使她不愿意曹雪妍就此离开,忙忙起了身挡在曹雪妍跟前,既卑微又谦虚地躬身道歉,“曹医生,我为我的语言跟你道歉……只是……能否请你多陪我一会儿?我……还有一些心里话想跟你说说……”

曹雪妍是极有自尊心之人,但凡与男医师共事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人送她“冰美人”的外号并非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的。而此时此刻,刘鹤庭实实在在是冒犯了她了。曹雪妍因为他的无礼而心怀怒气,碍于彼此的身份,她又不好撕开了脸来,况且这是晚上九点多钟,正值医师们陆陆续续下班的时候,廊外时不时走过一两个同事,若吵嚷了开来对谁都有不好的影响。

“有什么事情请明天再说吧,”曹雪妍换下了白大褂,抓起了手提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刘科长,再见!”

刘鹤庭来不及阻止她,只得怔怔地看着她跑了。此时大多数医师已经下班,院里空空荡荡的,曹雪妍甚至忘了关窗子了,风吹打着窗户哐哐作响,炽光灯放着惨淡的白,像是死人脸上的颜色。刘鹤庭面色渐渐变得有些惨白,他慢慢退到走廊外,走廊外空旷无人,白炽灯管坏了几管,白墙壁上便透了几处黑影来。

空气里飘着福尔马林刺鼻的味道,而那走廊尽头窗户上挂的偏偏又是白色的布帘子,被风吹鼓着,里头像包裹着什么似的。恰好那风打着帘子的声音又像是什么哭声一般的,实在教人害怕。刘鹤庭脊背发凉,吓得口唇发白,只呆呆地看着那窗户和帘子,竟也不会走了。

“老刘,你还没走哇?”院长从后面走了过来,刘鹤庭没提防他来,魂魄几乎都要被吓跑了。

直到认清了是院长,刘鹤庭才暗暗松了一口气,面色也缓了下来,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院长,咱俩一块走吧,我……有些害怕……”

3

曹雪妍没赶上末班车,只好在路边拦了辆的士坐回去了。

车里的收音机正放着时下流行歌星邓丽君的《夜来香》,的哥很有兴致地跟着音乐哼了两句。曹雪妍靠着车窗,托腮望着窗外的夜景,脑里想的却是刘鹤庭今日异常的举止。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的直觉,她肯定刘鹤庭身上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姑娘平常都是这么晚下班么?”的哥显然是闲闷得慌了,便要与曹雪妍说话解闷。

“嗯。”曹雪妍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刘鹤庭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思搭理的哥的谈话,便很敷衍地应了一声。

的哥粗野惯了,也没把曹雪妍的敷衍放在心上,反而关心起了人家姑娘的安危来了,“你一个小姑娘常常走夜路可不好哇,现在虽是法治社会,可坏人还是有的,走夜路多不安全。你听说了吗,今儿中午在湖山公园后面的野林子里,还有人发现了一具男尸呢!”

“那警察知道了吗……”一问出这句话曹雪妍就后悔了,这的哥既然都知晓了野林子里出了命案,警察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的哥却没怎么在意她这句话的毛病,仍是兴致勃勃地说道,“怎么不知道,来了好几辆警车了呢!只是警察来了也没用,听说那男尸脑壳子被人砸了,那血都流了一地,只是野林子林深草密,放平日里也没几个人进去,要真正查起凶来可是难得很,警察到现在还没弄明白男尸的身份呢!”

“哦。”曹雪妍回了一声,之后再不言语。毕竟命案发生的地方离她太远,相较于神秘的刘鹤庭,她对那具无名男尸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的哥瞧着曹雪妍实在没什么兴致,再说目的地也快到了,便也识相地闭了嘴。

曹雪妍的屋子是租来的一室一厅,年轻姑娘一个人住二楼靠楼梯的这一间两居室。相邻的几个租户有带孩子住的夫妻、有情侣、也有汉子,曹雪妍独处惯了,休息日也不常出门,故而能与邻居们见面的机会也并不是很多。

楼梯间的邮箱里有自己的信,曹雪妍拿回家拆开看了,是老师张保成寄来的邀请函,老师要过生辰了,特特邀请她后日到场参加生日宴会。老师要过生日,曹雪妍当然不会忘记,恰好赶着后天大后天休息,她老早就备上了贺礼了。

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跟老师问一问刘鹤庭的事儿,曹雪妍打定了主意。

院长也受到了邀请,只是后日他值班,去不了了。曹雪妍正想着刘鹤庭为什么没收到邀请函时,院长已经把消息透露给了这位新科长了。新科长看了看院长的函件,提出了要替院长去参加宴会的话,院长巴不得呢,也就同意了。

曹雪妍想着事情,刘鹤庭走了过来,“曹医师,明日咱俩一起到张老家吧?”

“啊?”曹雪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科长是替院长去么?”

“嗯。”刘鹤庭应了,再无话。

张保成的宅子在郊外,离市区有一定的距离。曹雪妍和她的新科长刘鹤庭整整坐了三四个小时的汽车,才到了老师家里。老师家房子与大门隔得很远,门铃按了许久,才隐隐约约听见院里传来了脚步声。

开门的是张保成本人,他看了看曹雪妍又看了看刘鹤庭,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错愕与惊讶。刘鹤庭看见了他,那脸色也瞬间惨白,下意识地就躲在了曹雪妍身后,曹雪妍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反而想着老师可能还不知道刘鹤庭调任到院里当科长的事,便解释了一下。张保成这才了然,便将两位年轻后辈请了进去。

张保成是一个六十七八岁的老头了,早年丧妻,退休后是一个人过日子。闲来无事爱捣弄些花花草草的,虽回来没多少个月,张宅的院子里长的花草倒像是长了好几年似的,密得跟林子一般。曹雪妍跟着老师、刘鹤庭又紧跟曹雪妍身后,三人绕着园林走了将近一圈了,这才进了堂屋里。

“刘科长,您怎么了?”曹雪妍感觉到刘鹤庭的颤抖,便问道。

刘鹤庭有些失慌的眼睛往各处扫了一下,嘴唇哆哆嗦嗦地,但他似乎又不想在曹雪妍跟前露出胆怯,半晌才强行镇定,吐了一句话出来,“没……我没事……”

曹雪妍虽然疑惑,此时却也不好多问,但寻机她必定会找老师问个清楚的。

张保成以前虽然是事业有成的医学家,但人老了也爱收集些古董字画什么的。张家的房子挺大,但屋里摆了满满当当的古董字画,便显得十分的晦暗拥挤。曹雪妍已有数年没来了,已不大熟悉老师家的环境,到了堂屋反倒不知该往哪边走了。倒是刘鹤庭越过她,轻车熟路地直往客厅去了,张保成宽厚地笑了一下,微笑着将曹雪妍请进了屋里。

客厅在二楼,里面已有了男女谈笑的声音,他们是张保成在国内的一些亲戚,却都是曹雪妍与刘鹤庭不大认识的。刘鹤庭紧挨着曹雪妍十分拘谨紧张地坐下了,他的脸色一如进来时那样的白,周身微微地战栗着,那惊慌地眼已经不敢四处瞟望,只盯着眼前的水杯子,一句话也不说。

出于一个心理医生的本能,曹雪妍实在没法忽视刘鹤庭的紧张。

坐下没多久,张保成请的佣人做好饭菜端上来了,一屋子的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倒也十分的热闹喜庆,张家来的亲戚没有一个人是做医生的,曹雪妍与他们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本来她的性格也孤冷一些,后来张家人说起了家事,曹雪妍也就沉默了。唯有刘鹤庭从进门到现在,说过的话算起来竟没超过五句,张家有几个女亲戚瞧他长得漂亮,本来想勾搭起来做个男女朋友,谁知刘鹤庭却像根木头似的不解风情,她们见没趣味,也就算了。

吃完饭,张家的亲戚因住的近都走了,趁着刘鹤庭去冲凉,曹雪妍向老师说起了困扰了她两天的疑惑。

“老师,您觉不觉得……刘鹤庭的这里有问题?”曹雪妍手指敲了敲脑袋,那意思很明显了。

张保成吸着旱烟,隐在烟雾后的脸似乎抽动了一下,眼神黯了黯,很快却又恢复了过来,笑道,“我看他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啊,脑子能有什么问题。”张保成又吐了一回烟圈,烟雾遮挡了他眼里的锐利和深沉,“你怕是工作太累了,变得太过敏感,所以才会觉得刘鹤庭有问题吧。”

曹雪妍没察觉老师有所隐瞒,她甚至以为老师因为年纪衰老观察力必定比不得从前了所以没看出来,“他的言行举动真的很不正常,难道老师您没看出来吗?自进了这屋子,刘鹤庭就怕得周身发颤……”

张保成不高兴了,旱烟杆敲了敲椅子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斥责道,“有什么不正常的?难道老师的屋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吓了他不曾?再说了,刘鹤庭是你们医院的科长,出了名的心理医生,他若有问题,你们医院还能收他?”

张保成几句话问住了曹雪妍,想了一下,老师的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难道真的因为自己太累了,变得敏感,所以才会辨别差了?曹雪妍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张保成已经在气头上了,纵然还有再多的困惑她也只得暂且作罢。

4

半夜里下雨了,卧室里的床紧靠着窗户,曹雪妍夜里睡觉是喜欢开着窗的,这会儿雨丝飘了进来打湿了曹雪妍的脸,她醒了过来。床边的柜子一半已经积了水渍了,毕竟不是自己家里,曹雪妍只得摸黑起来关了窗户。

刚要重新睡下又觉得口渴难忍,杯子里的水早在九点多睡前就喝没了,曹雪妍只得趿了拖鞋准备到客厅里接水。开了门,走廊里的夜光灯放着昏黄的光,壁柜的影子落在地上,外面虽下着雨,但屋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空气便有些闷、有些压抑,曹雪妍虽然不信鬼神,但毕竟女孩子胆小,想回去又实在口干得很,只得硬着头皮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接了水了事。

楼梯转角处是刘鹤庭睡的卧室,要接水是必须要经过那里的。原本为了方便曹雪妍夜里出来活动,张保成本意是要安排刘鹤庭睡到走廊尽头的房间的,谁知刘鹤庭一靠近那卧室就要害怕得浑身发颤,曹雪妍无法只得跟他换了房间睡了。也正因为这件事,曹雪妍更加地肯定刘鹤庭来过这间屋子,甚至在这里还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只是老师因为饭后的谈话恼了火,她还不敢开口问明白。

路过刘鹤庭的房门,曹雪妍仿佛听见了里面传来了一点声音,只是听不太真切,再要听时,却又没了。曹雪妍想着可能是自己听错了,便没往心里去。接了水回来,那里面却突然传来了很大的声音,像是什么碰着木板似的。

曹雪妍不放心,伸手敲了敲门,那里面声音还在响,门却没人开。曹雪妍也顾不得害怕不害怕,门把手拧了拧,里面没上锁,门竟然开了。曹雪妍一股劲推门进去,开了灯,刘鹤庭睡在床上不安地扭动着,曹雪妍在门外听到的便是他身体撞在床板上的声音了。

“别……别打我……”刘鹤庭似乎梦魇了,灯光下的面色比白日里还要惨白几分,躯体不安的扭动着,额头上汗水淋漓,嘴里不停地念道,“求……求你,不要打我,我……我给你搞就是了……”

曹雪妍好歹是医生,病人发狂的样子见得多了也就不害怕了,出于本能,她走到床边准备安抚刘鹤庭。直到走近了才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只见刘鹤庭裸露的上身满是累累的伤痕,皮鞭抽的、棍子打的、巴掌拍的……有的已经伤好留了疤,有的已经正在结痂了,有的却像是这几日才受伤的,血已经凝固了……那伤痕横七竖八布在刘鹤庭身上,从上半身一直延伸到股间,看这情形,他的下半身可能也尽是伤了。

曹雪妍状着胆子拉开被子,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刘鹤庭身上竟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也不知是谁这么狠心,竟把一个男人也打成这样,曹雪妍又是心酸又是恐惧,像是油盐酱醋都倒在一块了,心里头真是五味杂陈。

刘鹤庭还在梦魇,嘴里还说着“不要打我”“我这就脱”之类的梦话,曹雪妍没办法做到就这样离开,握住了刘鹤庭的手,搂着他安慰道,“刘科长,醒醒,我是曹雪妍呀!”

刘鹤庭挣扎了一阵,猛地睁开了眼来,曹雪妍看到他眼睛里的血丝和额头上凸起的青筋,心下一沉,来不及躲开,刘鹤庭已经翻身把她按在床上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曹雪妍说不出话来,只能捉住他的手用力挣扎,怎奈刘鹤庭虽然满身伤口,暴怒之下却像头狮子咬住了猎物,手上愈发用力,掐得越紧了。

“我叫你打我!我叫你打我!”刘鹤庭没意识到自己掐着的是个女人的脖子,精神错乱的他已经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了。曹雪妍面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呼吸困难的她眼前渐渐模糊,白炽灯的光在她眼中逐渐变成一团让人晕眩的白,最后那白又逐渐地变成了一条白线……

“宋子阳,你快放手!”曹雪妍在完全跌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了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停了。

一只鸟儿停落在窗外的榕树上,正欢快地啼叫着,树下的花开了,花瓣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从高处屋檐上不断有水珠落下来搭在窗台上,啪嗒啪嗒地响着。

床上睡着的人猛然醒来,口有点干,恰好床边柜子放了一杯水,这人拿起来喝了,不想嗓子火辣辣地疼,差点没被呛着了。曹雪妍呆呆地握着水杯,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这是走廊尽头的房间,床边柜子上还有昨晚下雨的水渍呢。

她想了想,立刻便想起了昨晚的事来,一张脸立刻便又白了。

佣人端了一杯牛奶推门进来,见她醒了便止不住地高兴,“曹小姐,你终于醒了!”

“我……”曹雪妍要说话,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这样地沙哑了。

“老先生说了,你需要休息,还是快躺下吧。”佣人递给她一杯牛奶,看她喝了。

曹雪妍艰难地咽下,但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哪里还有心思要睡下了,此时此刻她已经很肯定自己的判断——刘鹤庭的脑子真的有问题。经过这一夜,她相信老师肯定也会有所察觉的。

“老师呢?我……有事要找他……”曹雪妍强忍着疼痛说道。

佣人皱了皱眉头,说道,“老先生一大早就被公安局的警察叫走了,好像是有一件命案需要老先生配合调查。”

曹雪妍心里一惊,心里立刻想到的竟是刘鹤庭,“怎么,难道刘科长他……”

“刘先生没事。”佣人安抚道,“老先生已经给他打了镇静针了,他还在那屋睡着,估计要到中午才能醒呢。”

听到刘鹤庭没事,曹雪妍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老师被公安局带走不免又悬起了心来。老师心地善良,邻里和睦,这辈子也没得罪过谁记恨过谁,究竟是什么样的命案会牵扯上了老人家呢?想来想去没个头绪,再加上昨夜里又受了那样的惊吓,曹雪妍的脑袋都要炸裂了。

佣人看她着急也不忍心,便将自己听到的都告诉了她,“我听见说好像是因为湖山公园里发现了一具男尸,警察调查时发现老先生认识死者,所以把老先生请去了。”

“湖山公园的男尸……”曹雪妍心中咯噔了一下,她想起了那日夜里车上的哥与她闲聊说的话,好像说的也是湖山公园的命案来着,只是当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刘鹤庭的事,也就没把那事儿放在心上了。

佣人出去了,曹雪妍躺回床上想着事情。侧身时不经意瞥见柜子底下露出了一本笔记的角,夜里光线黑暗她没能看见,现在她看见了自然要捡起来的。本子上积了一些些灰尘,想来被人落下也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而已。

曹雪妍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正准备放回桌上的书架子里,好巧不巧,一张照片落了下来。曹雪妍拿起照片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物是刘鹤庭与一个年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曹雪妍没见过这男子,也不知晓得他是谁。只是这本子这照片既然出现在张保成的屋子里,她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是张保成的日记本了。只是当她准备把照片放回日记本里,翻到首页看到署名是“刘鹤庭”时,她心里跳了一下。

这是刘鹤庭的东西,聪明的她一猜便着了,只是刘鹤庭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张保成的家里,她仍是不解。看一看应该没什么吧?刘鹤庭太神秘了,她想要知道得更多,或许这本日记就能解答她很多的疑问。

主意已定,曹雪妍双手颤抖着翻开了日记本……

5

市公安局里,张保成见到了那具从湖山公园带回来的尸体。那是一名体型微胖,年约四十左右的男子,额头上一道伤,后脑勺上一道伤,据法医推断他是因后脑勺受了致命伤失血过多而死的。公安局刑侦队队长之所以把张保成请来,是因为有人爆料张保成在死者生前在湖山公寓门前与死者有过争吵,他可能是这起命案的关键。

“张先生,死者的身份我们已经查明了,他就是将要赶到清河区精神病院赴任的刘鹤庭,你认识他,是吗?”刑侦队队长手上拿着资料,眼睛却看向了眼前的老头。

“是,我认识他。”张保成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承认道。

跟痛快人说话就是爽,队长放下了资料,又问道,“张先生在海外的这几年,房子一直是借给刘鹤庭住的吗?”

张保成点头,暗黄的脸上已有了些阴霾的颜色。组长却像没看见一样,拿起口盅喝了口水,又说道,“既然你都把祖上的老宅子都借给了他住,可见你们的关系匪浅,你们又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起了争斗呢?”

队长问到了张保成心里的痛处,嘴角抽了一抽,苍老的眉眼黯了一黯,那桩事……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许久,张保成只能以一句话来搪塞,“我是为民除害!”

“张先生,不管刘鹤庭生前做错了什么,我相信会有法律去追究的。我知道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但我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调查!”队长严肃地说道,“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是出于什么动机要杀害刘鹤庭?”

“我不能说,”张保成摇了摇头,那是他们医者的耻辱,他是无法说出口的,“我承认是我约了刘鹤庭出来,我和他起了争执,然后用石头打死了他……”

犯人能认罪固然好,只是队长料定真相没那么简单,便又问了一句,“那你记得你是怎么打死他的吗?”

张保成想了想,回忆了一遍那天发生的事情,说道,“我拿石头敲了他的额头,他倒下了之后老半天都不动弹,我以为他死了,心里害怕,就跑了。”

“放你娘的屁!”队长霍地站了起来爆了一句粗口,见女同事朝他使了眼色才发觉语言不妥,只得坐下耐着性子说道,“死者的致命伤是后脑勺的创伤,他是后脑勺受了击打失血过多而死的!”

张保成惊得嘴巴都张大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辩解道,“警官同志,我承认刘鹤庭额头上的伤是我打的,但后脑勺上的伤真真儿的不是我弄的呀!”

“事到如今你还狡辩?”队长怒目圆睁,方才还想着张保成是个极干脆的人,没想到却也是个棘手的人物,“我们都调查清楚了,那日与刘鹤庭发生争执的只有你一个人,人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杀的?张先生,罪证面前,请你不要妄想蒙混过关。”

“我张保成做事敢作敢当,是我做的我不会抵赖!”张保成脾气也上来了,老脸盛着怒气,说道,“不是我做的打死我也不会承认!警官同志,你可以查查石头上的指纹呀,我敢肯定那上面肯定不只有我的!”

队长看着他很久,好一会才说道,“很不幸,那上面只有你的指纹!”

张保成颓然靠在了椅背上,嘴上喃喃地念着,“怎么会这样……我的确没有敲他的后脑勺啊……”

张保成不承认,组长也不可能严刑逼供,审讯陷入了僵局。

队长走出了审讯室,打算透一口气再说。发生案子到现在已有好几天,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却又陷入了僵局,队长头都要大了。

“老大,既然有了指纹还怕什么,尽管定案就是了。”小个子警察不明白他还在烦恼什么。

队长点了支烟吸了,说道,“光有指纹有个屁用,作案动机呢?案发现场的目击证人呢?没有足够的证据怎么能草率定案?”

“那只能这么僵着了。”小个子警察揉了揉鼻子。

“僵着就能找到真相了?”队长拍了一下小个子的脑袋,“有这跟我闲扯的功夫还不赶紧去查查刘鹤庭还有什么仇家、张保成那日又为什么跟他争吵!”

小个子正要去,一女警官拿了一叠资料和几袋子物证走了过来,“老大,有线索了。”

小个子瞅眼看了过去,那几袋子装的隐隐约约是些情趣用品,里面还包括了一副带血的白手套。小个子扯了扯队长的衣袖,却被队长一个凶狠的眼神杀了回来。

“给我看看。”队长接过资料,看了几眼,瞬间睁大了眼睛……

曹雪妍看书虽然不多,但唐代医学家孙思邈在《大医精诚》中说的“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求含灵之苦……勿避险希、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这一类话,她始终还是知道,并会依循古训去做的。

只是,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即便是医生这样高尚的职业,也难免会出现刘鹤庭这样的败类来。曹雪妍热泪盈眶,桌上的那本日记是一本罪恶之书,那上面满满记载的都是刘鹤庭从医数年来殴打、猥亵、奸淫病患的恶行罪证,其中的受害者有五六人之多。刘鹤庭有每行一次恶就写一次日记的喜好,原本是要作为日后回味的战果,没想到今天却成为了揭露他丑陋面目的铁证了。

曹雪妍来到楼梯转角的那间房,看着沉睡的宋子阳,心里哀痛到了极点。她心疼他,她可怜他,她同情和悲悯他的遭遇和苦难,一年前他患上了轻微的心理疾病,但只要治理得当他会好起来的。只是他落在了刘鹤庭的手里,从此被他囚禁了起来,从起初轻微的拍打和抚摸到后来的殴打和性侵,对方还骗他说那些都是治疗的手段。宋子阳读书不多,并不能意识到那是对他人格的侵犯,直到后来,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却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最后演变成了今日这样严重的假想和分裂的精神疾病。

宋子阳为什么会害怕老师的房子和走廊尽头的那所房间,因为这一年来,他的所有苦难都在此处烧下了深刻的烙印,屋子里每一块地板都有他的血泪、每一处角落都有他绝望的哭喊……

中午,宋子阳醒了过来。

曹雪妍坐在床边,双眼通红,见他醒来便哽咽地叫了一声,“宋子阳。”

宋子阳仿佛好久没有听见这三个字了,他恍惚了起来,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名字,他喃喃地说道,“是了,这是我的名字。”

他转眼,看见了满脸泪痕的曹雪妍,说道,“曹医生,你救救我罢!只有你能救我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曹雪妍不光是嘴上在说,她接下来也的确是要这样做的,“你放心,我会尽我所有的能力来医治你!”

“宋先生,在你接受治疗之前,有一桩命案需要你的配合,你是否愿意接受我们的调查?”曹雪妍侧身,现出了身后站着的张保成和刑侦队队长。

宋子阳累了,他还想再睡一下,在闭上眼睛之前,他说了一句这一年来他觉得最轻松的话,“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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