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糖会化

如果真有一天,你看见了这篇文,请不要跟别人说起,就让我们假装这是一个真正的秘密。

上篇

六块钱125ml,用工业酒精勾兑出来的邵阳老酒,一口能把人呛得涕泗横流。不过我觉得不够辣,度数可以再高点,闻着就能叫人醉的一塌糊涂的那种才有劲儿。我每天都得来点儿,就老干妈喝,就橄榄菜喝,中午上食堂打一份米饭我就能喝一瓶。

舍友也不瞎,就我天天这样喝,要不是出了什么事就是快出点什么事了。大黄问我:“你狗日的天天这么喝,失恋了吗?”

我扒拉一口饭,深深地啄了一口邵阳老酒,使劲咂巴一下舌头,用力挤了一下被熏得泪汪汪的眼睛。“你丫见我恋过?”

“也对,是没发现什么苗头。”大黄略一思索,转身拉开门啃书去了。

是啊,从在一起到分开也就三天时间,能有什么苗头呢。

2010年,我从大山里出来,到这江南的历史名城来念大学。走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送了一路,老父亲背着烟花鞭炮直把我送到了车上,我当然不能背负了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神。发挥农村人能吃苦耐劳的精神,胆子大脸皮厚,办事利索,人长得不很丑,我做了学生会主席。

都从五湖四海来,军训刚过,一个个晒得乌漆麻黑的,没有父母在,没有家乡菜,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为了让新生联络联络感情,院里办了个新生联欢晚会。白菜(当然是假名,因为军训都没能把她晒黑)就是这晚会上跳一支民族舞的。不过我好像是命中注定没有眼福,当然更重要是大一时对舞蹈和美女都不来电,晚会开始没多久我就和辅导员喝酒去了。

酒不过三巡,电话响了。“喂,你在哪呢?”那边是一个女声。

我抓紧启动大脑搜索程序,是个女生,年龄不大,是校园号,不是同学就是学姐。那么她是谁?是谁?谁?

直接问吧:“你好,不好意思,我不认识这个号码,你是?”

“哎呀,不重要啦。奶奶个熊,今晚跳舞没跳好,丢死个人。”

“那你打电话给我是?……”

“没事啊,听说你跑去喝酒了,我就是确认一下,挂了啊。”

哟,感觉我的三观被虐待了,这谁啊?整个通话不到两分钟,这谁啊?想干嘛?我们很熟吗?

一不留神和辅导员喝大了,回来时晚会结束了,整个校园都很安静,凉爽的夜风捎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我都有点想就在广场那旗台边睡下了。不过我当然不能睡在广场,我是主席,等天一亮我还要人模狗样的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回到宿舍阳台上抽烟,掏出电话打了回去。我不服,这个谁简直就是对我优良农村血统的凌辱。

“喂。”

我的天哪,我不得不看了看号码,确定就是刚才的那个。这声音太柔太磁,像一杯棉柔的老酒,像一滴晶莹剔透却不失香气的茶水。

我居然有点紧张了:“那个,嗯,就这样吧,你好,挂了啊……”

我这是在干啥?

她没笑也没怒,还是那一嗓子广场上桂花风一般的声音:“你喝多了吧,早点休息哟。”

我得把面子争一争:“我没喝多……哇……哇……”

我个孬种,吐了。

收拾完睡下,QQ有新消息:“以后备点蜂蜜吧,喝完酒喝点蜂蜜养胃。”名字显示zbc。我没有回,不过心中早就有了一个抓人计划。第二天找文艺部搞了一份晚会节目单,找跳舞的,名字首字母是zbc的,嘿嘿,聪明如我,就是她了。

后来我叫她赵白菜。白菜很白,象牙白,那种晒不黑的白,眼睛大大的,头发挺长。我同意了她的好友验证,然后她就每天晚上找我聊天,有一搭没一搭,聊各种各样,聊得很晚。

隔着手机,白菜是个话痨。但是白菜遇见我总是不打招呼,甚至还有点想背着我偷偷溜走的感觉,而我每次也都是高冷的一笑而过。我们在一起上大课,她也从来不和我坐在一起,她坐在我前面,连头都不回一下。

一次上下午课,我先到教室,给她发消息说“我想喝酸奶。”马上就回了“自己买去。”我回了一个“色咪咪”的表情。一会儿白菜来了,左手抱着书,右手拿着一瓶酸奶,看样子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瓶子上还爬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儿。白菜像一个被抓住了要归还东西的笨拙小偷一样,把酸奶往我桌子上一放,甚至都还没有立定,她就红着脸往后排走。她的脸很白,现在有点红,还有不知是紧张害羞还是天气热造成的汗珠儿,很像那个爬着水珠儿的水灵的酸奶瓶,很好看。

白菜后来不跟我聊QQ了,直接打电话。还是有一搭没一搭,还是聊得很晚,有时也会说几句含蓄得都不太能说是暧昧的话。

有天晚上,聊得很晚了。我说:“白菜,你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跟我说,你天天给我打电话,你就不怕你会喜欢上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佯装不耐烦的一次试探。算是吧。

白菜说:“我也觉得这样不好,那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嘴上说:“随便你咯,你打我就接一下。”

白菜就是这么烦人,她说不打就真的不打了。整整有一个周没有接到白菜的电话了。

其实也没什么,天天还是一起上课,运气好的话还能在食堂碰到。但是就感觉上课没精神,打球没力气,上楼胸闷腿软,吃嘛嘛不香。就是魂有点不守舍。

周末的下午,白菜打电话来了,白菜打电话来了?白菜打电话来了!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喂。”然后就深沉的没有说话。

电话那边:“我们班入党的那些材料明天交给你吗?”

“啊?嗯,最好是今天就给我。”不对,这画风不对。

“那好吧,我催催他们,看晚饭时候能不能给你。”

我本想继续把这逼装下去,只回答一个“好”就挂电话的,但是上帝还是眷顾我的,在我脑子上少踢了一脚。我说完“好”后加了一句:“你还有什么事吗?”口气不冷漠,甚至还有点求她有什么事的意味。

白菜说:“没什么事了,挂了啊。”

我是怎么了,我是女人吗,我在装什么,面子能吃吗?挂了电话我发现我是一只死鸭子,真想在自己的死硬嘴上抽两巴掌。

下午过得很漫长,终于快要吃晚饭了。可是到了晚饭时间,甚至都可以吃夜宵了,白菜还没给我打电话。主席心里骂了千万遍死白菜,要是其他班的团支书,本大人非得骂个狗血淋头不可,可这个白菜团支书,我有点怂了。耐着性子等呗。

终于,白菜说:“你到运动场来一下,我把我们班的材料给你。”

什么?你在欺负农村人吗?运动场拿材料?再说看看这都几点了,子时都过半了。然后我说:“好”。

运动场还没做成塑胶的,跑道是沙子铺的,两边有两排拦沙子的厚石板,石板缝里探头探脑的长着肥肥的野草。白菜在跑道上,像在散步,灯光不是很亮,还有点柔和。我过去接过白菜手里的档案袋,也没怎么说话,就走了一圈,又一圈……回去的时候两点过了,连宿管阿姨都睡着了。我顺路送她回去后再回男寝,路上看到垃圾桶边上的老鼠都觉得特别可爱。

后来我们也不用电话聊天了,在运动场。还是有一搭没一搭,还是会很晚。

我们就是在跑道上走,多数时候都是她走在前面,有时我也会走在前面,踢一些小石子,几乎不并排走。走累了就在跑道边的石板上坐一会儿,我抽烟,白菜就默默的坐着。她总是离我有一段距离,坐也是,走也是。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偶尔还是会开一些稍微暧昧的玩笑,但是大家都会及时收住,相敬如宾。

放一个假,我去爬山,白菜回家了,她家就在邻市。我晚上22:00才爬到山顶,刚把帐篷支上就收到白菜的信息,不过是用她妈的手机发的,说她的电话停机了。我喝了一罐啤酒,用支付宝给她充20块钱的话费,睡了。

下山的时候给白菜带了一串手链,说是大师开过光,能保平安。我当然不相信,但还是买了。收了假,我们还在运动场散步,我把手链给她,紫红色的链子戴在白菜玉藕般的手腕上很好看,她似乎也有点喜欢。是她自己戴上的,我没有碰她的手。我总是不越雷池半步,我希望白菜能主动一点,比如说在散步的时候主动拉住我的手,或者休息的时候能主动靠在我的肩上。虽然我无数次想过走着走着拉住她的手,或者休息时从后面抱住她,但是我始终没有,我希望白菜主动一点。

今天晚上散步的时候距离好像没那么远了,坐下休息的时候,白菜问我要衬衫,说有点冷。我把衬衫脱下来,是我给她披上的。她穿起来很长,不过她穿这么一件宽宽大大的衣服还有点好看。

我依旧顺路送她回去,依旧看着可爱的老鼠回男寝。不过今夜我发现有异样,我隔着衣服摸到上衣口袋有纸条状的东西,还是叠起来的。这个白菜,我说怎么主动问我要衬衫呢,看来是终于忍不住了,要给我表白了。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想快点回寝室好好享受这张纸条,我的心跳有点快。回到寝室我还是觉得不行,我怕被舍友看到,虽然他们都睡了,万一有人醒了呢?不行,我得到卫生间去。我按开卫生间的灯,插上门,手忙脚乱的去掏衬衫上衣口袋。

是一张20块的钱。是叠起来的。

20块钱,20块话费。

我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笑了笑,摇了摇头。

后来我们换了校区,我帮她搬大箱子,她帮我背着电脑包,坐在租来的三轮车上,很像两个进城打工的农民。

白菜和学院里的女生住在最北面的院子,我和来自全校各个学院的男生住在最南面的院子。我每天都要训练,只有偶尔空闲的周末才叫上白菜一起喝杯奶茶或者去塑胶的运动场走两圈。白菜喜欢喝柠檬水。

我每天随着队伍出早操到最北面的院子门口时都会把口号喊得很大声,我挺希望白菜能够听到,或者在路上假装和我偶遇。她始终没有和我偶遇,上大课也还是不和我坐在一起。

白菜的奶奶突发脑淤血住院了,家里只有爷爷,她得回去。白菜上车了才给我打的电话,我刚晚训完。

我很急,故作镇定给她讲了半个小时的乘坐火车注意事项,告诉她夜里到站了要怎样怎样,到医院要怎么做。白菜说我像她妈。

第二天,白菜奶奶的病情不见好转,白菜很无助很着急。我也只能隔着电话用一些苍白无力的话来安慰他,我也很无助很着急。

终于出院了,白菜安顿好奶奶马上又赶着晚上的火车回学校。那晚我去接她了,结果可以说是她把我接回来的。

书记叫喝酒,酩酊大醉,眼镜和手机都喝丢了。

回到寝室把阿君从上铺拽下来,命令他送我去火车站接人。他答应了,我的意志也就彻底垮了。后来听阿君说,我回去的时候连门在哪儿都找不到,问和谁喝的酒,说不知道,问喝了多少,说不知道。上了出租车,问我知不知道接谁,我说赵白菜,问我火车几点到,我说两点半。到了火车站,我几乎就要睡着了,阿君不认识白菜,我看到她了,正拿着手机到处看呢。

阿君还说,我那天晚上牵着那个姑娘的手回来的。

头痛欲裂,要死不活的躺了一天。伸手拿手机,没有。摸眼镜,没有。奶奶个熊。

傍晚,阿君叫我接电话,说是我牵手的那个姑娘打的。

白菜第一句话就是叫我把QQ登上,说有话给我说。登QQ?玩我呢?拿着手机不说话,非得登QQ?我说:“好。”

企鹅刚开始跳动,白菜说:“我们在一起吧。”

哈哈哈,我居然有点想哭。

我很冷静,像核对一张彩票的中奖号码一样反复的查看了这几个字,确定字里行间没有写着“玩笑”两个字。

我说: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餐吗?哈哈哈,我又有点想笑了。

下篇

三天时间,我们之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淡淡的。唯一的不同

是我上课有精神了,跑步要飞起来了,口号喊得比以前还大声。

我买了眼镜,买了手机,还顺便买了套新衣服。

第三天晚上,白菜来到我住的楼下找我。白菜说她觉得还是不和

我在一起。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脑子里还停留在白菜这晚上叫我出来要

吃什么呢?我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就像小丑脸上的那种。

我有点想哭,心里很委屈,就像上小学时一不留神被别人扒了裤子的那种委屈。我不知道白菜为什么在哭,我很想给她擦擦泪的,终

究还是没有。

她说,你抱我一下吧。我打开手臂,她抱着我,很紧。我的手臂

始终抬着,我没有抱她。我有点怕,我怕我满足她的这个请求是最后一个请求,我觉得我要留下点悬念,给自己一根稻草。

那一抱很长,长得我差点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背心,以为刚才只是一个噩梦。

白菜深深的吸了一下鼻子,在我胸膛上蹭了两下眼泪,带着哭腔递给我一个袋子,她给我买的药,那天喝大了,发着高烧。

我还是那样笑着的表情,接过药,我想说一声谢谢,或者我其实已经说了谢谢,只是声音太小,甚至我自己都是通过喉咙的振动判断我的确说了一声谢谢。

白菜转身走了,沿着她来时的那条路。

我又想追上去抱抱她了。

我把药扔进拐角处的垃圾桶,蹲在那里哭得像是地里遭了灾的农民。

后来,我交了很多朋友,喝了很多酒,走过一些路。我写的诗和

文章里的人称代词几乎都可以换成一个人。白菜还是那么白,看见我还是会红着脸逃开。

刚有一点毕业的气息我就离了校,我最受不了离别。

收拾东西时找到一个盒子,那是平安夜上白菜送的糖。平安夜在

班上的宿舍喝酒,白菜给我打电话,我早已删了她的号码,但我还是没有忘记,我太知道这个号码属于谁了。我没有接,她再打,我还是没有接。白菜发短信,她说:“我是白菜,你下来一趟吧。”我接过苹果和盒子,微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怒,还有点恨。

我想狂暴的践踏这一盒子糖和那几个长得肥肥胖胖孽种一般的苹果,我把这些胡乱的扔给兄弟们下酒,他们都说我干得好。最后喝得一塌糊涂,哭成一屋,他们边哭边数着各自的伤心事,他们不知道我哭什么。

天快亮时我起身回我住的地方,我带走了那个盒子和一块糖。

这时那块糖还躺在盒子里,已经化了,糖纸粘乎乎的粘在盒子底上,挡住了“平安幸福”几个字。仔细辨认还看得出来就是《功夫》里黄圣依给周星驰的那种糖。

结尾

我给我养的吊兰添了些土,剪了黄叶。这是白菜为感谢我帮她搬

家送我的花。拉着箱子端着吊兰,把花盆放在校门口的花坛里,我去了车站。

上了车就是连环炮似的电话轰炸,骂我懦弱,骂我不讲信用,骂我装逼,也都就是骂我不辞而别。我总是在笑,我给他们说:“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我在外面喝酒。”

我躺在上铺给白菜打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里,我说“不知道,差不多过了湖南了吧”。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她说:“我想认认真真给你道个别的。”

我说:“别了,我怕我会哭。”说完笑了起来。

现在白菜也找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只是不聊得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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