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破碎

        晚上八点以后,也就是吃完饭再收拾停当以后的时间,就都属于她个人的了。在她洗碗的时候,老公已经给上幼儿园的儿子辅导完了作业,这一阵子父子俩正在玩着一个什么有趣的游戏,温馨的一幕天天就这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

        她打开了电脑,跟往常一样,先把QQ挂在网上,再看自己喜欢的韩剧。剧中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节,鲜花烛光的镜头在她的生活中是从来没有过的。老公是一个人们眼中的标准好男人,长相斯文,话少,工作也不错,在这个二线城市,收入已属中等偏上,给她和儿子创造了很好的生活。但她隐隐地总有一丝亏欠,好象自己的生活缺少一种浪漫,一种激情,难道是缺乏爱情?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突然就红了头脸。瞄了一眼沙发上的父子俩,还在那儿大呼小叫地玩着,不过好像又换了一种游戏。

      QQ的头像闪动起来,但没有声音,她看电脑一向是戴着耳机的,一怕别人打扰,二也怕打扰别人,很多时候,她喜欢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当这个时候,晚上九点左右,周期好像是三五天吧,这个人就会在网上跟她发信息。她点开以后,是一个笑脸的表情,她也就顺手回了一个调皮的表情。韩剧的特点是拖沓冗长,她也就乐得把回QQ信息当作一种点缀,游戏般地进行着。

        那个QQ的主人是她的副科长,网名叫“无法圆满”。这是一个让人不讨厌的男人。一块工作快十年了,她也已年过三十,已经不再注重人的长相,反正觉得这个副科长不难看。实际上人与人处得久了,不论何种关系,长相反而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真正注重这一点的是那些二十左右的小年轻。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酸涩的感觉,难道我已经老了吗?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与“无法圆满”是什么时候在网上开始聊天了,总感觉时间好像已经很久了。生活中他们说的话并不多,无非是点点头,再就是说点工作上的事情。虽说是她的副科长,也算是她的领导,但因为凡事都有科长管着,副科长也基本不怎么能管上她,何况副科长也是一个很低调随和的人。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知道副科长喜欢她,眼神、口气中都带着,让人舒服但并不暧昧。有意思的是,他在网上又会说些多少带点暧昧却不出格的话。这个人就这样在生活和网络中截然不同地生活着。

      对每一个女人来说,被一个男人喜欢或者欣赏,都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只要这个男人不让人讨厌的话。他在网上的语言多很精练、俏皮,读来很有意思。曾经还以她的名字写了一首诗,把她比作月亮,在网上发给了她。后来她慢慢地总结出了一个规律:那就是凡给她QQ上发信息,必是晚饭后的九点左右,这个时间,一般都是他在接待、应酬等饮酒之后。发的句子中极少有错字、别字,他很讲究这个,说现在网络上乱用错别字代替,把好好的中国汉字给糟蹋了。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她觉得很好笑。

        她一边看着韩剧一边在网上回着信息。他写得都比较长,而她回得都比较短,甚至就是一个表情符号,多少带些敷衍的意思。她忽然感觉有些异样,这才发现老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后。从老公的表情看,他应该看见了一些他们聊天的内容。谁啊?老公问,口气很冲。是单位的小沈,沈余庆。她很小声地回答。不知怎地,她忽然有些气短,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老公从来没有看她电脑的习惯,今天倒是个意外。老公抓起鼠标,一拉,两人的聊天记录就全部显现出来了。对话确没有什么让人注意的地方,但还是有一些让人欲说还休的味道。这时候,QQ上又打来一行字:你知道世界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写得很长,是一串。老公闷闷地说,回啊,人家等着呢。她突然有些生气,生气对方的无聊,也生气自己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陷入了这种无聊的游戏。她赌气般地回了一句:你别再无聊了,我要下了。老公的脸色舒展了些,她也就顺手关了电脑。一直到电脑关闭前,QQ也再没有传来他的信息。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内疚,在卫生间又用手机上网,给他回了一句:对不起。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的QQ永远是隐身状态,你也就永远不知道他这会是不是挂在虚拟的网络上。这一夜,她在梦中大汗淋漓地跑着,怎么也停不下来,远远的山头上有一个人朝着她笑,样子像极了沈余庆。

        开黑车的小徐今天晚上的生意特别的好,七点半吃过晚饭从家出来,一直就没消停过。在这个路况不好、出租不好打的二线城市,跑黑车是一项风险和商机并存的营生----前提是你有没有跟路政管理部门打游击的胆子。快十点了,他也准备收车回家,儿子还等着他检查作业呢。一想到儿子,他的心情总是那么地好,儿子争气、懂事,成绩又好。路上行人极少,车子也就开得飞快。他的脑子想起了儿子昨天的一道数字题,速度,时间…..不能分心,他笑着自己。这时候马路中间好像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有个东西还一闪一闪的。真是一个人!小徐感觉自己的脑子瞬间短路了,下意识地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重重地撞上了那个人,他似乎飞了起来,又落了回来。这个世界对小徐来说,色彩只有乌黑的刹车印子和一摊红的血。

        沈余庆死了,昨晚十点左右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黑车给撞死了。这是她上班以后听到的一个爆炸性新闻。昨晚十点?正是她发出那条让他别再无聊了信息的时候。她的心突然紧了几下,好像自己是凶手一样。同事们议论纷纷,有的女同事已经哭了起来,因为死了的小沈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更主要的是他还不到四十岁。

        科长是昨天晚上被通知到车祸现场的。当小徐用颤抖的手确认了眼前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的时候,他浑身颤抖了起来。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马上被自己否定了。不是高尚,现在这个社会,逃逸成功就是个童话。死者的手机,也就是他看见的那个亮闪闪的东西已经摔得粉碎。小徐再也没有半分犹豫,打了报警电话。路过的两个出租车司机停车以后,主动帮着打急救中心电话。交警来得很快,衣兜里有工作证,上网一查,电话就打给了科长。

        科长坐在办公室讲这些的时候,同事们都围拢来听。科长与副科长关系平时也很不错,在办公室也是对桌坐着的。科长又接着说,昨晚他是跟几个同学喝酒去的,黑车司机看见他拿着手机横过马路,手机亮着,估计是刚打完电话。有一个声音弱弱地问,那是一个什么人的电话啊?把人都给打没了。只有她知道,他要么是正在看她给他发的信息,要么,正在给她回信息。为什么这样?她的心痛了起来。

        他的丧礼很简单,但来的人很多,同学,朋友,同事,家人,一簇一簇的。介绍生平、家属答谢的程序全免了,到处是压抑的哭声。如此年轻的一个生命的逝去,确实是一件让人伤悲的事。她空洞地想,如果不跟自己发信息聊天,他还会不会死?

        至于他过马路时手机为什么亮着,最后私下的统一说法是在网上斗地主。许多人都见过他爱在网上斗地主。悲伤以后,有的同事开始猜测他到底在跟什么人打电话?说话的神色有了暧昧的味道。她不想参与,却也无法回答。这个谜底只有她知道。而他的家人一直没有追究手机的事情,因为与他的死相比,别的都太微不足道了。

      她在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在办公室电脑上输入了他的QQ号,密码提示是一个号码。她先后输入了他家座机、手机、办公室电话,都显示密码错误。抱着最后赌一把的心态,输入了自己的QQ号……空间打开了。三篇私密日志写得很隐晦,但她一眼看出,全是写她的,全是爱意,却无一爱字。里面有一句话,读得她泪流满面:当一个男人喝了酒的时候,最想说话的女人,就是他最爱的女人。草稿箱里,定格在出事那天的晚上十点零一分,因为无法发出,才成为草稿-----“只为一声问候,也是不能自已,但….”没有写完,成为遗作。

        她仿佛看见在那个寒冷的夜,酒后的他走在大街上,拿着手机回着短信,许是酒多了,没有了方位的概念,横过马路,一场车祸,什么都停止了。他像一片风筝,些许地飞了一点点,又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他发的那条很长的信息,是网上的,她查了一下,全文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那不是天空和海洋的距离,那不是飞鸟和鱼的距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而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他发给她的那条最后一句却改成:.而你却不知道我看着你,是因为你的脸没有洗……她的心又一次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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