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个悠长而炎热的暑假,因为父母出差的关系,七岁的我跟着外婆到她故乡参加家族祭祀。外婆的故乡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从镇上井井有条的街道与昔日宏伟的建筑即可猜测到当年繁荣的光景,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镇已失去了原有的历史地位,但当地居民还是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传统习俗,代代相传,沿袭至今。这次随外婆参加的祭祀就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十年一回,形式隆重,向神灵祈祷,祝福后世子孙,本来族谱上的成员都要参加,只可惜时代变迁,族人大多已离乡背井,有些今天已是海外华侨,只有等到祭祀的时候才会回国一聚,今日参加祭祀的人也只是抱着探亲的心情回乡走走。

我们寄居的地方是一个大宅院,也是这次举办祭祀的地方,偌大的房子是像我这种生长在城市的小孩未曾见过的,两旁立着石狮的朱漆大门、广阔的前院、端正的厅堂、嵌着雕花窗的厢房、树木茂盛的花园、幽静怡人的后院,这一切都散发着无限的新鲜感,吸引着我一颗强烈好奇心想去发掘与探索。听外婆说,这房子还有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外婆的曾曾曾曾祖父,他原是乡里的贫农,有一天早上他挑着草鞋到镇上赶集,经过树林时一位饥饿的路人上前要饭,他将身上仅有的两个包子给了路人,路人为表感谢,送了他一颗不知名的种子,种子拿回家种到地里竟立即发芽长出一颗大树,大树迅速开花结果,果实掉到地上又长出新的果树,就这样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原来光秃秃的土地竟变成丰饶的果林,而曾曾曾曾祖父就这样发财致富,还在大树的周围建起房子,世世代代守护着。

“外婆,外婆,带我去看看那棵树,我要看树。”当时我年纪还小,竟对这样一个传说信以为真,叫嚷着要看看那棵树,而外婆只是眼中充满了往事的憧憬,对我淡淡说道:“这房子太老了,土地没的灵气了,树离开我们了。”

祭祀前夕,大人们每天都忙忙碌碌,不仅要到市面采购物品,还要制作一些糕点,外婆年纪大了帮不上忙,只是与几位长辈在厢房聊天叙旧,而我被安排与其它参加祭祀的孩子一同玩耍。说是玩耍,不过是一直跟着较大的孩子在院子里没头没脑的乱跑,他们根本不理会我这种年纪相差一半的孩子,只是一味装着大人的腔调聊些幼稚可笑的话题。也许我生性内向孤僻,或者说我不懂交际,与其与这些孩子一起玩耍,不如让我独自在宅院里闲逛,我还可以去寻找那棵传说中的大树。

“为什么不与其它人一起玩?”经过后院的树丛时,不知从哪来传来一把声音,我四处环顾,却不见人,心里一慌,大声问道:“谁?谁说话啊?”

“看你慌的!真是胆小鬼!”话音刚落,“嚓”一声从树上跃下一个身影,我仔细一瞧竟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天蓝色的上衣、方格子的短裤,白皙的皮肤,乌黑浓密的头发,小巧的脸蛋,还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我不禁冲口问道:“你是女孩吗?”

“我是男的。”他涨红了脸回答,用手拨开额前的刘海,大概想让我看清楚他的脸,但却使脸蛋更为清秀,更像女孩。

“你在树上干吗?”我望着跟前的大树,那可是有五、六米高的塔松,我还从来没爬过,他笑了笑,冲我伸出一个拳头,说道:“你看!”

“蝉?你在树上捉蝉?”

“对啊!怎么样?厉害吧?”

“嗯。”

“送给你吧!”

“不要,太脏了,我才不喜欢这么脏的东西。”我很想得到那只蝉,更羡慕他可以爬上那么高的树,但是我就是故意这么说。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喜欢漂亮,漂亮的东西。”

“漂亮的东西?”见他对我无心道出的话认真思索,一旁的我不禁暗自窃笑,心中起了几分得意。忽然间,他嘴边掠过一丝微笑,迅速拉住我的手,朝着树丛的深处奔去,当我反映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被茂盛的树木团团包围,完全迷失了方向感,弱小的心灵还没学会承受此刻的恐惧与彷徨,眼眶里竟不自觉地涌起热泪,大声叫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

“胆小鬼,刚才不是你说要漂亮的东西吗?”

“你骗人,这里哪里有漂亮的东西,我要回家。”

“不要哭了,快过来!” 他拉了拉我的衣角,将一条洁白的手帕递给我,之后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我立在原地拭着眼泪,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一阵幽幽的离弃感油然而生,忍不住一边咬紧牙关追上去,一边呼唤道:“等等,等等我。”

“就在这里。”他停下脚步,一面发黑泥墙呈现在眼前,墙上还有一扇破烂不堪的木门,门虽残旧但上面钉有木板加固,一条满是铁锈的锁链紧紧地栓在门口,这扇门散发着一种令人好奇而畏忌的气息,似乎为着某种不可得知的原因将墙后的世界完全隔离,但又吸引着人们去打破禁忌。

“难道,难道你想进去?可是,可是这门不能打开。”我盯着木门说道,他弯下身,将脸贴在门上的缝隙,仔细往里面瞧,说道:“不是不能打开,是没办法打开。”

“那我们进不去对不对?还是离开比较……”还等我说完,他已蹲下身,拨开墙角茂盛的杂草,像只兔子敏捷地从墙下的洞口钻进去,我还在墙外犹豫不决,他已在墙内催促道:“快点,快点进来。”

“可是,我……”平时我一定会拒绝他的请求,并将迅速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可这里是房子的后院,四周尽是茂密的树木,既不认识回去的路,身边又没大人帮助,我孤独、害怕、无助,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身,钻到洞里,进入墙内的世界。

我可能是在做梦,但我清楚地闻到花朵的芬芳;我可能是看到幻觉,但我可以清楚地触到花瓣质感;我可能是在空想,但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风的呼唤。

树,一棵树,一棵桃树,一棵巨大的桃树,一棵高耸入云的巨大的桃树!我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也难以压抑心底的兴奋,睁大眼睛立在树下仰望着这绿色的巨人,他的树身斑驳苍劲,他的绿叶茂盛丰满,他的花朵洁白俏丽。几缕微风卷着花蕊的幽香悄然吹来,霎时,蔚蓝的晴空飘起漫天的雪花,纷纷地、轻轻地、羽毛般地掉落在柔软的草地上,掉落在我颤抖的手里,掉落在我洋溢喜悦的心底。

“真漂亮!”我闭上眼,伸出手,任由飘舞的花瓣散落在我全身,想象自己致身于北国的雪地,那一刻我遗忘了不安,遗忘了恐惧,遗忘了自己,只是沉溺在突如其来的愉悦,陶醉在仙境一般的美景。

“过来,到这里。”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睁开眼睛,原来是男孩在呼唤,他不知何时爬上桃树,坐在枝干上俯望着我,和熙的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照耀在他脸上,一簇簇洁白如雪的桃花环绕身边,微风卷着花瓣拂动着他的黑发。那一刻,我抬头望见一轮金色光辉包裹着男孩的身躯,他就像一个灿烂的星体,闪烁着奇迹的光芒,我没有前进,也没有出声,只是征征地望着他,直到他伸出手,对我说道:“你发什么愣?快上来!”

“我”,我抱住树身爬了几步,被滑了下来,说道:“不行,太高了,我够不到了。”

“抓住我的手,”他对我伸出手,我原地跳了几步够到了,他用力一拉,我爬上了大树,接着我们一同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终于坐上大树的顶端枝干,眺望着远方的城镇,密密麻麻房屋立刻呈现眼底。

“太高了,我有点怕。” 可能是爬得太高的缘固,我感觉大腿有点发麻。

“为了将美景尽收眼底,人们总会不顾一切爬上最高点。”男孩稚气的脸上竟露出大人般镇定的神色,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果是我,我宁愿选择在树下,因为树上的景色美,但脚没着地高得令人害怕,而树下的景色美,却站得稳当很有安全感。”我望着他,他眼底里掠过一丝犹疑,我继续说道,“不管在哪里,向下俯望会有一种坠落的恐惧感,而向上仰望却有一种攀登的鼓动感。”

“呵呵……”似乎我的一席话解开触动了他的心底,男孩忽然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抚摸着我的额头发说道:“虽然年纪小,胆子小,但你还挺聪明的!”

“装什么大人,你不也是小孩。”我捏起他的脸,两人在笑了起来。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与其它人一起玩?”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望着远处那一群嬉戏的孩子,说道,“因为他们都不愿意与我玩,我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总是一个人。”

“是吗?我也一样,那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真的?”

“把你的手伸出来,”他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伸出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塞到我手心里,说道,“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我会一直陪着你。”

“有声音,像有人叫我,”我正想打开手看个究竟,忽然耳边有人在大声呼唤我的名字,仔细倾听像是外婆的声音,口气十分急切,我向下张望,回头说道,“是我外婆,她在叫我,我要回去了。”

“记得我们是朋友哦!”

“一定会的,我叫阿由,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他双唇一开一合,我却听不清声音,渐渐地他的脸变得模糊,变得遥远,只是隐约记得那淡淡的微笑。忽然间,我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一道明亮的白光扎进眼皮,外婆的脸缓缓呈现,她口中不断叫唤我的名字。

 “外婆,我,我在哪里?”我望了望四周,发现自己一身冷汗地躺在床上,神情焦急的外婆与几位亲戚阿姨坐在床边,高兴地叫道:“阿由,你终于醒了。”

“怎么了?我为什么在这里啊?发生什么事了?”

“你一个人去爬树,后来从树上摔下来,我们找到你时已不省人世,还好终于醒过来了。”一旁的阿姨说道。

 “我,爬树,摔下来?”我思索着,想起刚才与男孩一同爬树的情景,对着外婆笑道,“我刚才在后院见到了好大一棵桃树,开了好漂亮的桃花,还爬到树顶看……”

“这孩子怕是摔糊涂了,还是快点通知医生来看看,”大家听我这么一说,都露出猜疑的神色,互相摇了摇头,但见我醒过来也放心许多,所以也纷纷走出房间去忙着各自的事情。

“外婆,外婆,我刚才见到你讲的树,”我指着后院的方向,说道,“就在后院,有个男孩带着从墙角的洞口进去,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桃树,开了满满的桃花,我们还爬到树顶,看着镇上的风景。”

“阿由,外婆讲的故事只是传说,谁也没有见过那棵树,传说的东西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可是,外婆,外婆,我真的……”

“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等一下医生来了,会给你检查一下。”外婆让我躺下睡觉,有节奏地拍着我的背,我闭上眼睛回忆刚才发生的事,那棵树,那个男孩,那雪一般纷飞的花瓣,一切历历历在目,萦绕心底的愉悦久久不得消散。我忽然从床上弹起身,迅速跳下床,完全不顾外婆的叫嚷,只是一个劲地向后院的方向奔跑,我只想看看,只想确认,只想证实。

梦,一个梦,我做了一个美丽而虚幻的梦!没有墙、没有门、没有树、没有男孩,只有一块地,一块荒地,一块长满杂草的贫瘠的荒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全身颤抖地跪在地上,失望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一点一滴滑落,现实就是如此,它并不美好,也许是我太不成熟,太过天真,太过执迷于梦想。

“嗯,这是?”手心忽然涌起一阵灼热,打开一看,手中立即溅起我充满激动与欣喜的泪花。这是一颗种子,一颗小小的种子,一颗见证我们友情的种子,一颗见证我们友情带着希望的种子。

时间流逝,我长大了,今天的我变得沉默寡言、深思熟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孩,但是我没有放弃童年的梦想,更没有放弃儿时的希望。每当我仰望着院子里那棵二十年来茁壮成长的桃树,每当白雪般的桃花掉纷纷落在我身上,每当一群正在树下嬉戏的孩子从我身边穿过,记忆中的身影总会呈现在团花絮锦的枝干上,那张依然天真稚气的脸总会对着我露出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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