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馨：
這是給你的第八封信，時間過得可真快。
你生日前夕，沒來由地忽然來了颱風，天氣也很快轉涼，間或秋雨綿綿。我以為你生日當天可能也不會放晴，誰知颱風來得快也去得快，又是碧空如洗、陽光燦爛，正如今年的疫情。
每年給你的信，都會描述深圳秋天的美好，今年也不例外。深圳秋天最大的特點就是無邊的藍，甚至於給人秋天就是各種藍色的幻覺。藍色是離人的憂鬱、大段的沉默和深遠的孤獨，在秋天，所有言語都顯蒼白，只有不知何往的過客在秋風中思念。而你，是種植在春天、綻放在秋天的花朵，也是我心底最深的牽掛。
午後的風輕撫，清揚的窗簾拉開風景的層次，一下把我的思緒拉到遠方。有次帶你在蓮花湖晨跑，湖四周種植著不同的樹木，陽光在樹木之間編織著長長短短的紋絡，閉上眼，能在眼簾上感覺到明暗交錯的變化，以及清晰的節奏律動，心裡忽然有一種明悟：也許這便是光陰流逝的投射。人生其實只是在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循環；如果能有一部高速攝影機，將不同的人生高速播放、用四分格比對，確實不會有本質區別……人生的意義，在於我們自己的定義，心外無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久居城市，總有格式化的錯覺，仿佛活在鏡框中。前後左右，高樓錯落、千篇一律，樓群之間，些許綠色點綴；如果投影成平面，只是類似的鏡框罷了。生活也如此一般，單調重復，等待實現最後的結局。而你，就是我平淡生活中的那抹靚麗的暖色，有你真好。
今年你上小學二年級，學校組織歌詠比賽，你是班級的領唱，所以這次想跟你聊聊音樂。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音樂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我們的身體就是一件設計極為精巧的高級樂器。我們通過平和的聲音表達沉著，激昂的聲音表達決絕，高亢的聲音表達憤怒，低沉的聲音表達哀傷；不同的音調、不同的起伏、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心境，反映著不同的情緒，可以是起承轉合，可以是抑揚頓挫，可以是悲喜交加，也可以是義無反顧，每個人天生就是一名出色的樂手。
音樂，就是通過特定的設計和結構，配合不同的節奏和韻律，表達不同的心境和情緒，繼而打開通往心靈的隱秘通道，尋找個體存在的意義。音樂，本質上來說和文學是同本同源、一脈相承的，既有樂譜，也有歌詞，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鮑勃狄倫因此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好的音樂一定直達內心、引發共鳴，給你舉幾個例子。
其一是李宗盛的《漂洋過海來看你》，其中一段歌詞寫到：
為你
我用了半年的積蓄
漂洋過海的來看你
為了這次相聚
我連見面時的呼吸
都曾反復練習
愛情是人生中最為美好的事情，每個人年輕時都有一段奮不顧身的愛情，在最好的年齡相遇，滿心都是愛與歡喜。但遺憾才是人生的常態，開始往往就意味著結束，彼此認定的相逢，只是擦身而過的美麗誤會。
其二是艾怡良的《給朱利安》，歌詞中有如下片段：
我希望在停止哭泣後獨立
我希望求得簽詩後能獲得指引
我希望過完冬天後真能忘了你
但是
你已經住進我的每個溫度裡
自由來返
多麼微小的呼吸都成了漣漪
擴散四季
这是特別動人和好聽的一首歌，關於青春的過往和回憶，關於每個人心中的那處柔軟。錄音時的即興演出，讓這首歌別出心裁，也許每個人心中的旋律都不一樣，畢竟每個人的青春都不一樣，也無法復制。歌聲曲曲折折、兜兜轉轉，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回到那早已久遠的過去，有很強的沈浸感。結尾的自問讓人喟然嘆息：只是當時已惘然。
音樂，本質上是一種表達，而且是很私人、很曲折的呈現。希望之後你能體會美好，爸爸會和你一起探討，例如你現在很喜歡的華晨宇。
接下來，讓我們一起把你七歲這年走過的時光，用流水一一濯洗，把淘出的記憶，蘸於筆尖，一筆一畫，在經過的每一處，勾出一個韻角，長出一抹綠芽，開出一朵小花，送給未來的你。
先說說你上學的事情吧。從你上學的表現看，你是個大大咧咧的女生。從上學開始，你就經常掉東西，特別是橡皮擦。媽媽幫你統計過，你上一年級開始的兩個月內，一共掉了八塊橡皮，每次回家做作業，總是沒有橡皮擦可用。有天我下班回家，一進家門，就聽見媽媽在問你：「米多，你告訴我橡皮掉哪裡了？我擔心你經常掉，在姥爺房間還放了幾塊，怎麼都不見了？」你低頭看著桌面，臉上滿是委屈，「我真的不知道，放學時記得還收進文具袋了。」我看氣氛不對，馬上轉身出門到文具店又買了兩塊，回家告訴你要細心些，不要再掉，你也答應了。第二天，媽媽檢查你的橡皮擦，發現只剩一塊了，就問你為什麼又掉了，這次你不說話；媽媽用了很多方法，例如告訴老師之類的，終於你說實話了，用一塊新的橡皮擦和同桌換了一塊糖。媽媽一聽就生氣了，拍桌子問你：「家裡沒糖嗎，你還要用橡皮給同學換？」你回答說，「有是有，可是你又不讓我吃。」媽媽更生氣了，「不給你糖吃，你就用橡皮換，之前掉的橡皮是不是都換糖了？米多，你還真長本事了！」我趕忙打圓場，「說明米多有經濟頭腦，沒零花錢，自己會想辦法換糖吃。」媽媽瞪了我一眼，「就你是好人，以後你來教米多。」後來，媽媽又跟你說了幾次，並答應可以用滿分成績兌換糖果，你的橡皮也就沒有經常掉了。
不過輔導你功課，對我和媽媽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和考驗。我今年加班很多，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媽媽在輔導你功課。經常聽到的就是媽媽的「獅子吼」：「米多，能不能認真一點，你氣得媽媽心臟疼。」可輪到我來輔導你時，也常常壓不住脾氣，有時就跟媽媽抱怨：「米多怎麼就沒遺傳我點寫作和數學的基因？」我有時也弄不清楚，小時候給你講了那麼多故事，怎麼到你做寫話聯繫時就完全沒有邏輯？有次給你講一篇看圖說話的故事線，連續給你講了兩次，你也覺得挺好；我就讓你寫自己的，結果又是一團糟，忍不住沖到廚房，拿了一支筷子，讓你伸出手，結果你挨打後反而笑出聲來，我當時真的挺無助的。第二天，爸爸就請北京的一位阿姨幫忙買一把戒尺。她問完我原因後，說買了你也不一定捨得用，我不以為然，問她：「咱們都學過《三味書屋》，應該是有用的。」幾天後，我收到快遞，一共給我準備了四把戒尺，微信說：擔心我用力過猛，一把不夠，準備了四把；回到家，我當著你的面把戒尺拿出來，說希望你認真一些，不要惹我生氣，你低頭不說話。後面一次我輔導你功課，又氣到出離憤怒，起身去找戒尺，怎麼都找不到；就問你是不是把戒尺藏起來了，你怎麼都不承認，後來才知道是你讓妹妹藏起來，妹妹自己給忘了。
再說說你的小女孩天性。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週五，按照你們學校的規定，可以穿便裝，而不用穿校服。你前一晚就已經選好衣服；早上起來，我故意對你說：「哇，你今天穿得好漂亮！」你靦腆一笑，倒在床上、兩隻腳朝向空中蹬了蹬，臉上的表情有一絲狡黠，又有一絲得意，還有一絲心思被拆穿後的羞澀。出來吃早餐時，又特意囑咐姥姥給自己梳個特別的髮式。那天你上學，連走路都是連蹦帶跳的。
今年給你買衣服，基本上我和媽媽給你挑選的衣服，你開始都看不上了，傾向於自己選。如果我們覺得不好，你就會用迂回的方式，來證明你的選擇才是最好的。有次去給你買運動鞋，因為你平時經常要去我帶你晨跑，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地推薦適合的跑鞋，告訴你穿著跑步如何舒適，結果你就一句話，「一點都不好看！」看了好幾家店，最終你選的是一雙粉色、鞋幫可以閃亮的運動鞋。那刻，爸爸清楚地感覺到你真的長大了，而這種不一致，也許才剛剛開始，有些小感傷。
給你寫信時，我才猛然想起，你今年特別喜歡穿裙子，而且是裙擺比較大的，週末帶你和妹妹外出玩，你就會經常不由自主地原地旋轉，也是你女孩天性開始「覺醒」的標誌。
當然，也有很多小貼心。記得有天加班特別晚，回家後，你們都已經吃過飯，我實在太餓，決定還是吃點飯。你正在看電視，看見我一個人坐在餐桌上，就走過來，說，「爸爸，我陪你吃飯吧，你一個人太孤單。」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你當時的表情和神態，鼻子有些發酸，心裡很感動。過完春節後的第一周，受疫情影響，我在家辦公。那幾天說話太多，咳嗽的很厲害，經常說一句話就要深吸一口氣，抑制下咳嗽的衝動，但效果還是不好，房間裡不時就會聽到我的咳嗽聲。有天，跟同事討論完工作，掛斷電話，忍不住不停咳嗽，忽然，你推開門進來，遞給我一杯水，還用手輕輕地拍拍我的背，爸爸在咳嗽時眼睛也有些花。
不時也會有小心機。你很喜歡看電視，很多時候，我要問你參加綜藝節目的明星是誰，而你也會如數家珍地告訴我。基本週末固定時段的綜藝時間你都記得清清楚楚，有時，爸爸媽媽不想你看太多電視，你就會故意用微小但又能讓妹妹聽清楚的聲音提醒：「八點了，百變馬丁開始了。」妹妹就會默默地打開電視。有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訓斥你，你理直氣壯地回答，「是多拉開的電視，是她想看。」妹妹就在旁邊說，「爸爸，就看一集，求求你啦。」你倆就得逞了。
你從小就很喜歡兔子，因為你經常親兔子，總是咳嗽，姥姥就把你的兔子收了起來，你也鬱悶了一段時間。剛開始時，還會經常問你姥姥兔子藏在哪裡，後來我發現你居然不問了，覺得很奇怪。經過觀察我才發現，你通過和妹妹扮演動畫片裡的角色，以妹妹不聽話，就要被你用魔法「封印」，讓妹妹心甘情願地把兔子給你玩。
忘了告訴你，今年雖然受疫情影響，爸爸媽媽在暑假和國慶長假還是帶你和妹妹出去旅遊了。國慶時我們去了黃果樹，爸爸給你拍了很多照片，當然，更多時候都是你自己要求的，拍攝的地點、角度你也不時會有自己的主張。
可以記敘的片段其實還有很多很多，例如你很喜歡盲盒。而我那天當聽你要求給你買盲盒時，都不知道是什麼，直到媽媽給我說明。我自己也很難理解盲盒究竟有什麼好？就因為拆開的不確定性？不過這也提醒爸爸，需要多跟你交流，知道你喜歡的，不要太早就脫離你的世界。寫到這裡，有點感傷。很多事情，明明知道結局，卻只能被動接受，人生的難處，大抵如此。
寫這封信前，我問過你今年有沒有印象深刻的事情，你想想告訴我是疫情。我不知道是否是你們老師經常給你們講的緣故，從內心，爸爸不太喜歡你太早像個小大人，只是希望你能單純、快樂得更長久一點。你看，「長大」兩個字，孤獨得連偏旁都沒有。
今年和你聊的主题是「音乐」，爸爸也希望你能一直开心，就选用了「短歌可咏，长夜无荒」做标题，太阳终将升起，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因為這封信，是寫給未來的你看的，既然你提到了「疫情」，就用爸爸四月時寫的一首詩做結，送給你，也算對今年艱難的紀念。
四月的丁香
丁香
長在四月的原荒
綻放
點綴人世的憂傷
憂傷
刻畫時間的模樣
吟唱
丈量詩人的放浪
放浪
訴說時間的荒唐
彷徨
銘記春天的時光
時光
嘲笑你我的慌張
離殤
寄託千古的迷茫
迷茫
記錄生死的恐慌
思量
匯成離別的惆悵
那是丁香
開放著四月的芬芳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六日於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