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红烧肉

前天我跟一个初中同学见面吃饭,初中毕业后我和他就未再见面。特意选择一家徽菜馆,吃饭的时候,我们对上桌的每一道菜评点是不是家乡菜家乡味,即便是菜色一样,味道已然不同。

何止是食物,就连我们自己也不同了,乡音已改,面貌已变。或许变得不是食物,而是我们。

过去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的春天。

相比春天,我更怀念冬天,因为那里藏着许多平日得不到的梦。

春节是寒冷季节里最渴望至极的梦,缤纷的、眩晕的、怅然若失的梦。

关于春节食物的记忆都弥漫着暄腾的热气,只有一碗红烧肉除外,蓝边瓷碗厚实地墩在我的心头,经年累月。

那年我八九岁,弟弟小我两岁,跟我妈去姨妈家拜年。大约是正月初七八,或许还要更晚,肯定不是初五之前。

姨父的堂侄请我们去他家吃饭。

我这位拐了几道弯的大表哥的年龄比我妈小不了多少,他只是辈分小。他每年腊月都挑一担红薯粉到我们村子里卖,因为相隔二三十里地,一担红薯粉有一百好几十斤,卖掉红薯粉要几天时间,那几天他吃住就在我家。多数时候,大表哥是跟着我姨夫一起来。那几天我们家跟过春节一样热闹。

那时候是真正的走亲戚,因为路途遥远,我们极少去姨妈家,就连春节也不是每年都去。我们在姨妈家吃早饭时,大表哥就过来打招呼,请我们中午去他家吃饭。我妈一直婉拒。大表哥先是叮嘱一番,后又不断派他的女儿们来喊我们过去他家喝茶。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春节来了客人,都会先奉上糕点,必备的是茶叶蛋,先喝茶再吃饭。

大表哥家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他想要儿子,他们想过把老三抱养给人家,可最后还是没舍得,也不敢再生了。我姨夫喜欢喝酒,喜欢说话,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他每次酒桌上都要说这事,他似乎对堂侄有一种理所应当的责任。

那时候,大表哥就满脸通红,眼睛朦胧,如酒醉一般,既上头又伤心,不过他目光一旦移到人身上,就立即释放出愉悦的笑容。

妈妈说他是一个很勤快、很讨人喜欢的人,说他老婆做事不利索,不过她老婆也是个老好人。

大表哥家的三个孩子连拉带拽地把我妈拉到他们家,我和弟弟也跟着去了。大表哥的家的厨房像着了火似的。大表哥从烟雾里冲出来,把我们一个个摁到餐桌旁坐下,给我们端茶倒水,把茶叶蛋剥好了塞到我们手上。他一边忙着招呼我们,一边还要喝令他的孩子们走远一点。看着我们都咬上一口茶叶蛋后,他才被大表嫂召唤进去厨房。表嫂负责烧火,他负责炒菜,还负责跟我妈聊上几句。

太阳从门头照进屋里,阳光里的灰尘像会飞的虫子,竞相追逐着从阳光里飘过的缕缕烟雾。

三个头发蓬松的女孩,最大的五六岁,小的刚会走路。小的绕着餐桌转来转去。大姐姐跟着她身后。老二不时用好奇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我们。

妈妈拿桌上的糕点给她们,最大的女孩不肯接,还拉着两个妹妹走开。最小的孩子挂着鼻涕,歪着脑袋似舔她手中的半块米糖。

端菜上桌后,大表哥拿了一挂鞭炮在门口放了,然后招呼我妈、我弟和我上桌。任凭我妈怎么说,他坚决不让他的孩子们上饭桌,安排她们在门口太阳光下吃饭。

八个菜或者是六个菜,总之是双数,我不记得到底是几个菜,但是那一碗红烧肉我永远记得。

说是红烧肉,其实并不是全部是肉,里面有油豆腐。肉没有吃完,再搁几块油豆腐一烧又成了一碗菜。

大表哥不停地招呼我们吃菜,还不时往我们碗里夹菜。我和弟弟碗里的菜都堆得高高的,那时候我们虽然岁数不大,但是饭量惊人。我妈把大表哥夹给她的菜还回去,大表哥便不依不饶,他们俩一攻一防,忙得不可开交。

我弟突然满脸通红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是吃噎了,便不理他,继续埋头吃,可当我把一块肉送入嘴里后,我差点吐出来。

肉臭了!

其他菜坏了,味儿不会那么大,可是肉要是臭了,就很明显,而且很恶心。

我因为怕吐了,情急之下一口将肉吞了下去。我头冒大汗,看着碗里还有一块,喉咙不由得发紧。而这时,我亲爱的大表哥又夹着一块颤巍巍的肉朝我碗里直奔过来。

我捂住饭碗,坚辞不要。

“在表哥家还客气?吃!我像你这么大,三碗都打不住,就是没得吃!“大表哥不由分说地把一块肉埋到我的饭里头。

我刚刚吞下肚的那块肉,好像要从嗓子眼钻出来一般。

“小表弟,你也吃!” 大表哥说话间把一块肉塞到我弟的碗里。

我弟快要哭了!他想把那块肉夹给我妈,可被机智的大表哥及时地阻止了。我弟把目光转向我,被我瞪了回去。别说吃肉,现在我连饭都不想吃了。

就在我对着碗里堆着的两块肉屏气之际,我弟突然把一块肉飞快地塞到一个小侄女的碗里。后来我也效仿他,在小侄女们靠近桌边加菜时,便瞅着机会,把我碗里的肉夹给她们。

当大表哥发现了,他恨不得让他女儿们把肉退还给我们,喝令她们再不准靠近饭桌。

还剩下一块肉整块地被我吞进肚子。

一吃完午饭,我们就出发回家。

午后阳光温暖,各色无名花好像一夜之间从泥土里冒出来,很享受般地在绮丽的春光下摇头晃脑,朝空气中啵啵地吐芳露蕊。

穿着外套觉得热,脱掉又觉得冷,我和弟弟都敞开衣襟,双脚无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弟跟我妈说大表哥家的肉臭了,问她吃出来没有。

“他们自己舍不得吃,肉坏了都不知道。可怜的人!几岁就成了孤儿,老子娘都饿死了,原本一大家人就剩他一个!” 我妈叹了一口气,”唉!他想要个儿子,也没要到。”

“我走不动了!”我弟说。他又想坐下来休息了。

我妈一把抱起他,继续走。

“我妈也死了,那时我还没你大呢,现在连她的坟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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