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两年前，我开始担忧父母的退休问题。一个比较自私的理由是，我怕父母退休后的空虚会变成我肩上的压力：生个孩子给我们带吧？
无论是否生孩子，我都很抗拒这种压力和这种理所当然的介入。
于是我决定未雨绸缪，把矛盾解决在萌芽前。
我开始向他们灌输西方的、现代的价值观：五六十岁就是老年人了？这种想法早就过时啦！现代人寿命这么长，你们现在身体也没啥大毛病，至少也还有二三十年的时间啊，我可到现在都没活够三十岁呢！这么长的时间，你们就带几年外孙，看看电视，就过啦？这不正该享受大好人生嘛！你们看，长江漂流第一人那美国人，来挑战长江的时候已经六十岁了，结果身体比同行的年轻小伙还好！那些日本老人，七八十岁还能登顶珠峰呢！所以根本不是年龄的问题，你们不要先在精神上认为自己老了，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才老得快！你看那些做了一辈子研究的科学家，有几个得老年痴呆的？脑子比年轻人还好用。所以退休之后，你们应该开始新的人生，好好锻炼身体，学习新的东西，出去旅游看看世界。我认识那谁谁谁，不用帮子女带孩子，整天出国玩，可高兴了……
我是打从心底相信这些话的，绝不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我认为，父母算是那一辈里的知识分子，所以有能力、也值得追求一种更为丰富的退休生活。
但我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直到后来跟男朋友拌嘴，这个问题才浮现出来。
拌嘴的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男朋友知道我特别害怕衰老（哪个女孩儿不怕呢？），所以常拿赵雅芝这类年过半百仍然美貌不输年轻女性的励志案例来鼓励我：“只要保养得好，你也可以像她这样一直美下去的！”有时在网上看到某个实际年龄有五六十岁、而看起来只有二十岁（比我年轻）的漂亮女人，他也会高高兴兴指给我看：“技术在发展、生活在变好，现在越来越多人能做到了，你也可以的！”
面对这种鼓励，我常有些烦躁：你知道她们打了多少肉毒杆菌皮肤才能这么光滑吗？你知道她们在镜头之外活得有多累吗？
某天，又谈到这个问题，我终于爆发了：“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睡个好觉吃个猪蹄就不长皱纹！更年期过后就是会衰老、会衰老、会衰老！那些案例根本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啊！如果我做不到呢？！”
我这才从自己的怒气中领悟，“榜样”和“别人家的XXX”，原来只有一线之隔。
我们应该用成就来定义人吗？面对取得卓越成就的人，我们赞叹其聪明才智、坚强意志、过人勇气，却常常忘记“运气”的成分，也常常忘记这一切优点或许只源于过人的基因和教养。
人在先天条件和后天成就上“生而不平等”的现象，隶属于一个更普遍的现实：人生，是充满不确定性的。
年轻人容易气盛，往往因为他们还不曾真正体会过这种不确定性的威力。眼前铺开的道路通往明亮的、充满希望的未来；那些被生活抛弃的loser，则散落在路边不值一哂：这些庸碌的成年人，一定是因为不够努力，才让人看不起吧！我只需要轻跨几步，就可以超越他们——
有人说，你胖是因为你不自律、没有意志力、没有能力、不够努力。可是，易胖体质确实比常人减肥更困难，有些人对高热量食物的欲望也天生比常人更高，而运动的作用却有限度，就像并非每个人都有被训练成博尔特的潜力；
有人说，现代女性可以一边大把赚钱养家，一边好好照顾孩子。模范女性那么多，你做不到是因为你没有觉悟、不够努力。可是，人的能力原本就受限于遗传基因、家庭教育、成长经历，生活的牵绊和重压，有时并非单靠“努力”二字就能轻易摆脱；
有人说，什么自闭症、抑郁症、拖延症，都只是想要偷懒、不愿努力的借口罢了。可是，残疾人、LGBT等“异类”难道也只是借口？对一个人来说很容易、自然而然的事，对另一人来说可能难如登天；
……
不是每个人的努力程度都能一致，也不是只要努力了就可以成功。用成就来定义人，或用同一个标准来要求所有人，很可能变成用“不够努力”来粗暴归因的道德绑架。人们理解战争剥夺人的权利，认可时代影响人的沉浮，接受财富划分社会阶级，却容易忘记，表面上看似差不多的个体，其背后仍可能有天壤之别。“和你背景差不多的人里有人做到了”，不代表“背景差不多”的所有人都应该做到。这个“背景差不多”，是多么武断而没有同理心的标准。
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啊。认可不确定性，理解世间的磨难和困苦，认识到他人或许有自己所不了解的挣扎，才可以谈对人、对生命的尊重，也才能真正原谅他人、原谅自己。
前几日知乎上有个热烈的讨论，提问者表示，其两岁的孩子在认知水平上未达到自己的期望，所以很失望。读到这个帖子，我心里很难过。父母若有这样的心态，孩子很难不产生“我只是个工具，父母并不真的爱我”“我不重要，只有成绩重要”这样的认知吧。父母不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吗？不是应该给予“无条件的爱”吗？
很遗憾，父母们也有自己的能力局限。
听我针对老年生活侃侃而谈时，我的父母或许也产生过同样的不安和不满。那些六十岁漂流长江、八十岁攀登珠峰的“模范”，或许很具压迫感、又很讨人嫌吧。就像男朋友把那些时光似乎从未留下痕迹的脸蛋摆在我面前时，我感到的不是被激励，而是被胁迫。
如果我做不到呢？人的心里，大概都藏着这个问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