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世间(8)下马问前程

文|宋至渝

我十七岁那年,柳永先我一步逃离村子,赴京赶考。后来鹿蜀在红石镇发出求贤令,号召天下侠客赴东南沿海抗击海盗,我和柳永在红石镇重逢。

柳永本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因天资聪颖而被村里人寄予厚望,全村人供他一个人读书。但柳永太不出息,越长大越混球,行为离经叛道,在村里劣迹斑斑。他每天拿着本《剪灯新话》调戏遇见的姑娘,在十里八乡都臭名昭著。

村里人无法理解,读书怎能读成他那副德行。

柳永自己则觉得,是文学开放了他的思维。

十九说,写作就像是和老情人做爱一样,行为虽是一时性起的事,情感却是多年前的酝酿。那时候你会觉得墨汁就像精液,流露出的是曾经隐忍的岁月和美丽的过错,唯一不同的是,一个从小弟弟流出,一个从笔尖流出。

关于这一点,柳永和十九的认识是一致的。

正因如此,十九觉得每次做爱都是在写诗,他和杜可灵住在当阳茅草房里的那些日子,就没少写诗。而柳永则在村子里对漂亮的姑娘宣传他的想法,这就臭名昭著了。

但这样的柳永偏偏得到了小妮子的欣赏。柳永说,在十八层地狱里,有一层叫孤独地狱,恶人会被镶嵌进石头里,不得动弹,不得饮食,时间或长达几十万年之久。柳永是个不知道爹娘的孩子,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他热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口水井。他说,这里的泥土虽然情深义重,但如果他死后埋葬在这里,他的墓碑上只会写着“痞子柳永”,而不会写着“诗人柳永”。这偏僻的小村子于柳永而言,就如同孤独地狱,所以他行为乖张,不被人理解。

即使无人能理解,却有一人始终支持他,就是小妮子。

有一天,柳永把小妮子骗到油菜地里摸了她的胸,小妮子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柳永捂着被扇红的脸,对小妮子说:“如果没有理想,那么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在等待死亡,那样的人生何其漫长?我不想我的理想将来只能插在坟头上,所以我要走了,我要去京城考个状元玩玩儿。”

小妮子听了,撇着嘴没说话,然后柳永就吻了她。两人就顺势倒在了油菜花地里。

同村有一个青年叫柳志,很喜欢小妮子。那天柳志爬到树上掏鸟窝,看到了光屁股的柳永和他身下的小妮子,他嘴都气歪了,敲着金锣,把这事儿满村子嚷嚷开了。

村长找人把柳永五花大绑,拖回了村子,柳永躺在地上,浑身是土,皮肤也磨破了,皮下渗血。饱读诗书之人竟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愤怒的村民恨不得把他吊死在村头,柳永憋红了脸,喊道:“这本来就是一个交配的季节,猫猫狗狗都能发情,人为什么不能?”

见他还没个正经,村民们更愤怒了,柳志更是上前踹了他几脚。柳永瞪着柳志,朝他骂道:“你个龟孙子小瘪三,等老子哪天中了状元、当了官,有你好看。”

最后这事儿的解决办法,就是村民们给柳永凑路费,让他进京考取功名,然后回来娶小妮子。这决定差点把柳志气死。柳永本来想先把婚事办了再去考试,毕竟自己这一走至少也是一年,万一这期间小妮子肚子大了不好交代。但村长不同意,村长说,你家除了墙上挂的那俩箩筐,还有什么?

柳永觉得这事儿也在理。

走的那天,小妮子还是远远地目送了柳永的,村民们也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浪荡子身上。

柳永到了京城后顺利参加考试,并一举夺得状元。柳永才华横溢、又与前朝大词人同名,一时间名动京城,朝中不少官员带着自家的女儿来到他暂居的旅店贺喜,其中有一个独自前来道贺的姑娘叫赵南笙,她静静地坐在无人的角落,看着柳永跟他们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一位老前辈凑到柳永耳边,小声说:“如今的官场就如同一口大鼎,里面盛的是煮沸的百姓。”

那时的柳永年轻气盛、满腔抱负,借着几分酒意,他食指戳着桌面说:“我柳永就是要踢翻这口大鼎。”

柳永此话的本意是想做个清廉正直的官,消灭一切鱼肉百姓的人,但他以大鼎比喻官场,又要踢翻这大鼎,于是被人解出反意。柳永因此身陷文字狱。未来得及在大殿之上接受皇帝的召见,就已陷入牢狱之灾,真是幸极而悲。后幸得兵部尚书赵炳然求情,才免了死罪,被皇帝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离开京城的头天晚上,一个神秘人叩开了柳永房间的门,此人正是赵南笙,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柳永这才明白为何兵部尚书会为自己求情,于是他满上一碗酒,谢过她的救命之恩。

此时的柳永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原以为可以衣锦还乡,转眼间却葬送了仕途,赵南笙此行的目的,是要带柳永去见兵部尚书,为他指点迷津。

旅店外歇着两匹骏马,柳永和赵南笙上马,朝着城外的小树林奔去。因柳永仍是戴罪之人,兵部尚书见他多有不便。

两人骑马走在凌晨无人的大街上,赵南笙对柳永说:“我读过你很多文章,从你籍籍无名的时候开始,甚至也读到了关于小妮子的故事,有时候我会很渴望向你靠近,却又觉得你这样的人靠近不了。等你离开了京城,这种朦胧的好感来不及成长。但请你记住,我曾想过要靠近你。”

出城的时候,从塔楼望去,明月高挂,此时的柳永百感交集。他始终谨记远在家乡的小妮子对自己的期待,面对赵南笙的主动示好,他对赵南笙说,他的爱情只需要一片油菜花地就够了。

赵南笙并不知道油菜花地里发生的事情,但她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后来他们进了一片小树林,树林里停着一辆马车,车旁边站着十几个身材魁梧的人,个个浓眉大眼、器宇轩昂,就这阵势,用脚趾头都能想得明白,车里的人必然就是兵部尚书赵炳然。

柳永来到马车前,下马问前程。

赵炳燃隔着帘子,只对柳永说了一句话:“东南有海患,年轻人去那儿寻找未来。”

第二天一早,柳永狼狈不堪地离开了京城,在外流浪了一年,不敢回乡。

后来当他回到村庄时,一切都变了模样。自离开后便没有消息,人们以为柳永富贵便忘了本,村长便把小妮子嫁给了村里的傻子。柳永在村头见到小妮子,那时的柳永几个月没刮胡子,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活像一个乞丐,小妮子说:“你现在这模样,倒挺像个诗人的。”

她的女儿躲在她怀里,很怕柳永。看那闺女年纪,柳永知道这条人命跟自己没关系,他说:“傻子那么傻,生个闺女却那么机灵。”

“你干嘛嫁给一个傻子呀?”

“我能嫁得出去就不错了。”

“你以为我忘恩负义了?我中了状元后好多姑娘投怀送抱,可我依然记得要回来娶你。”

“那你的状元呢?”

柳永双手一摊,这就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他转身想离开时,小妮子却从身后一把抱住他。有时候,我们后悔是因为对爱缺少信念,毕竟这世间真情还是听说的多,目睹的少。

柳永说:“跟我走吧,只要有你,怎么都好!”

小妮子摇着头,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她只是说:“傻子是个好人,有时候我做饭烫着手,他都能心疼好久,心疼得像要哭了的样子,他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爱情是要安安稳稳的,经不起江湖风雨的折腾。倒是世人太聪明,结果反被聪明误。”

柳永说,自己以说书维生,所讲的故事常常让座下客都哭成江州司马,只是这出“还君明珠双泪垂”的戏,自己无论如何也讲不好。柳永说:“那时池塘边的小溪冲碎月牙,荒草丛里的蜜蜂扒掉野花的裤衩,还有山路尽头明着孤灯的人家,这些,她都还记得吗?松树和竹林目送我们长大,只有孤坟和野鬼盼着村子重归繁华,侵入城市的梦里却是她皲裂的脸颊,我这辈子也许就这样了,可她,要好好的呀!”

我想起我当年离开村庄的时候,去跟小妮子道别。小妮子说:“她是一个姑娘,和我们不一样,她一辈子也走不出那个村子。”

果然后来,我和柳永越走越快、越走越远,那个跟屁虫再也跟不上我们的步伐,但她还是会偶尔侵入梦里,一刀一刀地刻在心上加深我们对那个村子的愧意。

柳永离开村庄的时候,虔诚地跪在村口,把头深深地埋入泥土里,他亲吻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但他的余生都不会再回来。他问这土地说:“你把我养大,恩情天厚,同样重情重义的你我,为何会互相辜负?”

小妮子送他的时候,问他打算去哪儿,柳永回答说,江湖。

柳永离开村庄后云游四海,去爬过一座雪山。那座山叫隔子山,相传其高大险峻能隔绝母爱,让母亲和孩子不得相见,因此得名。

柳永爬到半腰,遇见一个山中猎户,猎户警告他,再往上爬,凡人难以生存。

但那时的柳永仕途被堵死,爱情失意,一种绝望感将推向了更高的地方。后来山上空气稀薄,天寒地冻,就在柳永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的时候,从林子里窜出一只鹿,抖落身上的雪,露出棕色的皮毛,美丽动人。这只鹿将柳永驮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间木房子,起初柳永以为那里住着神仙,但转念一想,神仙住的房子不会那么破败。原来这山中有一位隐士,名叫张晨,因其双持匕首使得出神入化,而被江湖人士尊称为“匕首大师”。

即便是裹着毛毯坐在火炉旁,柳永依然瑟瑟发抖。听罢柳永的故事,张晨端着一杯温酒走到窗户边,窗外依然飘雪,月光酌满酒杯,映白天地间。

张晨说:“年轻时的爱,太烈,易伤人伤己。而现在,炉灶里跳跃的火焰,带走了他整个心如野马的年代。”

张晨极为欣赏读书人,得知柳永是个落魄书生,仕途被堵死,便欲教他习武以改变人生际遇,于是便收了柳永为徒。

从此柳永也便走上了侠客之路。

我和柳永重逢的那天,他不胜酒力,故事讲完已微醉。我夺过他怀里的酒坛子,劝他别再喝酒,却没想到柳永起身走到门边,手掌弯成酒杯状,对着门外的月亮盛满月光,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天空已经翻出鱼肚白,门外传来两声狗吠,听说狗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听到狗吠和风吹纸窗的声音,我时常吓作一团,以为是有东西正打窗外经过,悄无声息。

小时候我以为那东西是鬼,经过此夜才知道,那东西叫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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