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1、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王延。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夕阳斑驳撒在病榻，我抱着阮，琴声呜咽，泪眼婆娑，望着故土的方向喃喃歌唱，我仿佛又看到了他的脸，他朝我执手，他亲昵的唤我一声“细君。”
我微微一笑，泯了所有恩仇。
那一刻我的灵魂仿佛已经跨越千山万水再次回到汉宫。
青砖黛瓦，朱红色宫门，一如当年出嫁时。
他还是当年那个不曾为了门庭荣耀弃我的卫尉丞，我也不曾是那个负气离去的和亲公主。
我是他的细君，他是我的云岑。深宫院墙里上邪的誓言犹在耳边。
只是，后来，冬雷未曾响起，江水亦未枯竭，江山为我们定了永别。
他说这一生他终究是负了我，而我也只是将所有情事都化了身后的黄沙。
2、
那一年卫长公主刘沉玉的夫婿曹襄仙逝，沉玉自封地返长安，宫中的公主和低位妃嫔皆去晏昵殿小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还未及冠的少年郎，一双眼睛生的格外好看。我一时竟看的痴迷，直到武帝一声轻咳，我方才意识到失礼，不禁脸颊微红。
大概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卫皇后的椒房殿。
此时的我因伶俐可人被封了女史，放在椒房殿由卫皇后教导，而他则是太子刘据的伴读阮玉岑。
此时的我虽被封做女史，因着罪臣之女的身份在这深宫并不受待见，幸好卫皇后还有太子哥哥待我极好。
因着太子哥哥的缘由，我与阮云岑便熟稔起来。
他们时常呆在东宫看着那些枯燥的书籍。摇头晃脑的模样仿佛一位老夫子。而我则坐在太子哥哥身边，在他们声声读书声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
后来，我时常感激那些岁月，使我略通文采，在漫长的乌孙岁月里能以文字慰风尘。
少时的太子哥哥极为顽劣，而他则不同，公子温如玉，这便是我对他所有的印象了，即使那时候我们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他极为孤傲，却待我温柔，他唤我“细君。”
我唤他“云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仿佛所有的青梅竹马折子戏一般。深宫院墙里他给了我这世上所有的温柔。
他会时常给我带来宫外的小玩意，我幼时流落民间，对于宫墙外的一切既怀念又充满好奇。
他会带我在草长莺飞的二月放纸鸢，他会带着我偷偷逃出宫门，在市井阡陌流连忘返。他教我骑马教我射箭。
我轻声低喃，为他咏唱小曲，他双手抚琴，琴声流转。
我是公主，他是功臣之后，武帝还有卫皇后自是默许，任由我俩玩闹。
我时常跟在云岑身后，走过汉宫的每一片砖瓦，我们站在九层高筑看星辰流转，在椒房殿外谈笑风生。
卫皇后时常逗我要将我许给云岑，虽然那是年龄还小，心里却极为欢喜，想像着一身嫁衣如火嫁给玉岑的幸福模样。
我们日日玩闹，在把酒言欢，轻歌曼舞里一点一点长大。
每年的元宵节，云岑都会带我出宫看花灯。
十里长安，烟花漫天，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我笑靥如花。
望着眼前的玉岑，气宇轩昂，再也不是那个我初见时未及冠的少年模样，已然是一个风度翩翩公子。
我看着他，一如当年宴昵殿初见那般痴迷。
漫天花灯下，他轻轻执起我的手，他还是唤我“细君。”一声承转一声，语气里都是温柔。
十里长街下尽是欢歌笑语。
在汉宫城门下，他望着我，一字一字为我咏唱着上邪，末了，他说“细君，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含笑应承，望着眼前的玉岑。眼神里的情真意切，不似假装。
那一刻，我以为我这流落民间，寄人篱下的一生终于有了归宿。
他说“他心爱的女子应遍识经书，通晓音律，能歌善舞，蕙质兰心。”
只是后来，我识了经书通了音律，兰心质朴却落得了一个塞外孤寒，眉头难展，日日以琴抚面，笑靥难生。
3、
我依旧日日与云岑在一起，深宫院墙里满是禁忌，我与云岑的流言蜚语愈演愈烈。
然而我并不曾顾忌，那时候的我始终觉得，这一生终究是要嫁给云岑的。
此时的云岑已是少年得志，年纪轻轻的便官至卫尉丞，虽不在三公之位却也位于九卿之列，青云直上。
云岑成为卫尉丞之后，与云岑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的脑海里时常萦绕着当年云岑为我咏唱上邪时的模样。
那般的情深意切，每每想起不自觉的眉毛上扬，一脸笑靥。
流光岁月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枇杷又是一年春江水暖。
武帝生辰的时候，举国欢庆。
此时的云岑愈发俊郎。
酒过三巡，卫后打趣云岑何时请旨许我红妆十里。
云岑只是一脸平静，波澜不惊的模样，丝毫不提过往。
卫后颇感惊讶，我与云岑自小在卫后身边长大，在她心里我与云岑的姻缘不过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不曾想到如今画面如此敷衍。
望着眼前的云岑，他还是目若星河，羽扇纶巾的模样格外好看。不过数月光景，眼神里的疏离却恍若两人。
曾经在忧伤的月光下徘徊小径，曾经在落寞的晚风中对酒当歌。此刻，他眼里的冷傲，一副拒我千里远的模样，令我一时语塞。
4、
我假装视而不见。
我一直都坚信，玉岑会娶我，火红嫁衣，一顶花轿，嫁入阮家，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深夜云岑许我不敢与君绝的模样，情真意切。
后来，云岑与我见面的日子愈发的少。
后来宫人都在传谢沅茞与阮云岑的婚事。
谢沅茞，谢家嫡女。势力盘根交错遍布朝堂。
我一直都知道云岑想要光耀门楣，我也知道他的父亲一心想要攀附谢家，而我只是一介罪臣之女。
我只是微微叹息，庭院深深难掩我忧伤，那一刻，我只想要逃开，逃离这满是记忆的深宫。
再一次见到云岑是在太子的东宫，眼前的少年依旧是那张令我朝思暮想的脸，许久未见，眼神疏离愈发明显。
早已无当年初见时的赤城，亦没有了从前的温柔。
他唤我为“细君。”
我嘴角轻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阮卫尉丞。”
他眼神错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掩藏在眸底。
他说“他想要光耀门楣，他无路可选。”
他说“我是他这一生唯一倾心爱过的女子，那些誓言他从不曾忘记。”
我只是落寞的微笑，一场儿女情长终究抵不过家族荣耀。
即使我深受武帝卫后宠爱，可我终究只是一个落魄了的江都公主。
伤心欲绝却又无可奈何，当父亲起兵谋反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被定格。
5、
次年，乌孙遣使“以马千匹”为礼，媒聘汉家公主。
朝堂一片欢喜，后宫一片哗然。
卫后愁眉难展，乌孙王早已年迈，出塞和亲，环境恶劣，如同将一个如花美眷推入死地。
我一直想要逃离这汉宫。
出塞于其他宗亲女眷仿佛是一场死局一场殊途，于我却仿佛一场救赎，是解脱。
那一刻我的眼眸明亮。
于是，当张骞进言于朝堂，乌孙献马为礼聘的那一刻，我独自请缨，愿去胡地，换大汉与乌孙百年安康。
我看到武帝眼中的赞赏，我看到云岑眼中的震惊，我亦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这一生，幼年家室没落，孩时流落民间，被广陵王刘胥找回带回深宫，识礼仪，通音律已是大幸。
寄人篱下，敏感脆弱，徒留一腔孤勇。八岁遇到云岑，以为自此可以慰藉满腔脆弱，却终究还是落得一个始乱终弃。
这深宫汉院，出塞于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既然决然，不回头。
庙堂之上，我振振有词。仿佛是在与过往的十六年做诀别。
一纸绢帛，谢主隆恩。百官齐贺，我亦强颜欢笑。
6、
出嫁的那一天。
他说“他这一生终究负了我。”
而我只是笑靥如花说着“我愿与君绝。”
7、
我身披凤冠霞帔，以公主礼仪拜别故土。
少时我无数次梦想着穿上嫁衣嫁与玉岑的模样，如今，嫁衣如火我却嫁与了他人。
武帝命人打造一把胡琴，令我琵琶马上作乐，以慰乡国之思。琴弦流转，每一声都扣在心弦。
武帝赐予车马和皇室用器物，以及官吏、宦官、宫女、役者数百人，礼品华服数车。
一行百人自长安出发，前方山高水远，道阻且长。
我记得那一年的长安飞花如雪，春风度过玉门关，我嫁衣如火入了乌孙，自此朊郎是路人。
故土渐远，琴声呜咽，我知道，这一生，归期再无。
美人说系列|故人剪烛、西窗又落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