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谈水浒之十三

                                                                              一

每次看到号称水浒第一美女的扈三娘，我都仿佛看见一具美丽的行尸走肉。

其实不独水浒，人生最糟心的事之一，就是看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用老郭相声里的话，叫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好白菜扈三娘的出场诗，是和其他好汉截然不同的眼前一亮：

“蝉鬓金钗双压，凤鞋宝镫斜踏。连环铠甲衬红纱，绣带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

后来明清小说什么隋唐演义里的窦线娘，杨家将里的穆桂英，薛丁山征西里的窦仙童等等，几乎都脱不了扈三娘的影子。

但是，扈三娘被比作海棠花，海棠花又叫什么，叫断肠花，是离别、是无奈、是慰藉，这就好像扈三娘苟且的一生。

扈三娘遇到好色猥琐的王英时，已经有了祝家三少作为未婚夫，王矮虎在对阵时对她流着口水瞪着色眯眯的小眼睛，作为一个“乖觉的人”，显然发现不对劲，所以心中暗叫“这厮无礼”。

她一开始是不能忍的，于是略显手段，活捉了王矮虎。

然而后来一切都变了，祝家庄被灭，扈家庄被屠，本来挺好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在血光中化为乌有。

最惨的是，身负血海深仇的扈三娘，居然被潜规则套路了。

                                                                              二

套路扈三娘的，是我们的宋江宋哥哥；其实又不是宋哥哥，而是梁山好汉群体。

这个群体需要拉人下水，需要维护自己的利益，需要保持团队的稳定秩序。即便带头大哥宋江，有时候都是被裹挟着做事，比如放弃将扈三娘收入囊中的私字一闪念，转而顺水推舟促成苟且。

宋哥哥让老父收扈三娘为义女，然后说：“我这兄弟王英，虽有武艺，不及贤妹。是我当初曾许下他一头亲事，一向未曾得。今日贤妹你认义我父亲了，众头领都是媒人，今朝是个良辰吉日，贤妹与王英结为夫妇。”

扈三娘“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

杀全家之仇加上杀夫之仇，再加上鲜花插牛粪之鄙视，这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深仇大恨，居然敌不上只认识了几天的义气？

扈三娘作为出场心高气傲的女将，居然就这么忍了眼前的苟且，跟王矮虎苟合在了一起。

几乎每一个看水浒的人，此情此景都会大呼一声“这不科学！”

甚至有人说，这是施耐庵在将历史上的扈三娘和王矮虎加工成小说时，情节矛盾处理不当导致的。

我想说，扯。扈三娘这出活生生的悲剧，恰恰是从古到今都在上演的典型人物典型性格典型恶果。

                                                                              三

忠义二字，是梁山的核心文化。

这样的文化氛围下，不容得有背离义气的第二种文化价值。

好汉们可以砍人如切瓜，可以喝酒如饮水，做各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唯独有一点不能(明着)做——不讲忠孝仁义。

这可能就是大多数好汉们的诗和远方，是自己可以苟且，别人不能践踏的存在。

宋江先让扈三娘认贼作父，于是有了伪孝。

宋江讲出答应王英的有诺必践，于是有了伪义。

宋江祭出众头领做媒人，于是有了强大舆论支持。

在这个做戏做全套的套路下，扈三娘一个女将，即便武艺高强、貌美如花，难道能够冒梁山之大不韪，当一个全民公敌？

如果这样，你不是在看水浒传，而是在看《权力的游戏》的龙妈。

我们的文化下，遇到这种舆论的阻力和群体的压力，无论男女，很多时候都会选择隐忍。

只是扈三娘的隐忍程度更深而已。

                                                                              四

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她遇到了职场性骚扰，一个已婚有孩的男同事，先是微信骚扰各种约，她忍了，很客气地给对方发了婉拒的表情和婉约的话语，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息事宁人，让对方知难而退。

然而对方可能误会了意思，也可能觉得人善好欺，居然发展到趁她独自加班的实际骚扰。

她说她跑到洗手间去恶心地吐了，却仍然不敢对猥琐男有所行动。

我说录音啊，截图啊，取证啊，告发啊，多么简单的事，而且有快意恩仇、扬善惩恶的快感。

可是她找了很多理由，比如对方一直模棱两可的挑逗不好抓把柄，比如领导只会吃瓜看戏不作为，比如会影响个人名声，等等。这一切的套路，是维护潜规则的正中下怀。

她选择的应对措施是，如果再有此事，就当着猥琐男的妻女揭穿他。

我内心震惊了，大陆三流伦理剧的桥段都能告诉我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样的应对措施，只会导致猥琐男的老婆护犊子反咬她是狐狸精，继而猥琐男成了无辜者，她被人戳戳点点。

                                                                              五

鲁迅曾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

假想一下，如果猥琐男色胆再肥一点，套路再深一些，下个迷药、抓个把柄什么的，是不是就能够得逞了呢？

这一幕像不像许配给王矮虎却忍气吞声的扈三娘？

扈三娘的悲剧，只不过是一次性突破底线后，极端化了的小说冲突，病灶却根植于我们的文化中，展现在不同的现实里。

很多时候，我们的文化，总在教人隐忍，告诉我们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告诉我们正义可能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但是如果恶都得逞了，迟到的正义有个毛用？

面对恶的隐忍，非但纵容了恶，强奸了善，更可怕的是会不断被突破底线，最后自食恶果。

                                                                              六

扈三娘其实在不反抗的那一刻就死了，成了帮宋江与虎谋皮的伥，成了附在王英身上没有灵魂的魄。施耐庵下笔真是辛辣狠毒，居然还安排扈三娘在王英调戏琼英时，骂琼英是“贼泼贱小淫妇”，以致于让人在夫妇俩惨死时，再生不出一丝同情。

然而老施毕竟还是有所顾忌，“留黑”笔法只点出眼前的苟且，背后的苟合总留给读者自己发掘。

苟且不过表象，苟合才是本质，是水浒不忍细看的阴暗面，也是社会看似正大光明下的龌龊的恶。

与恶合污后的扈三娘，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英姿飒爽、清雅高贵的少女巾帼。这便是群体价值强大的扭曲与同化力量。

所以，真正看进去的人，才从水浒中悟出了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反抗精神。

反抗坚决的人，鲁智深得证善果，阮小七得以终老，李俊墙里开花墙外香，燕青逍遥而去。

反抗不坚决的人，宋江成也忠义死也忠义；林冲风瘫病死，穷极一生也没有得到追逐的名利和安稳；吴用遵循所有谋士的规则，却不过是个陪葬品。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