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册》之二 |《博尔赫斯诗歌总集》

[ 博利尼巷道。博尔赫斯在上世纪回忆他的上世纪,就像我们回忆我们的上世纪,我们父辈的时间。只是,我不知道,这些回忆我们还留有多少(甚至对于刚刚离去了一两个月的人和事,我都已感到了遗忘的恐惧),更不用说让这些回忆延续多久了。]


地图册

ATLAS

(1984)





威尼斯


岩石,源头在极峰之上的河流,那些河流的水与亚得里亚海水的汇合,地质历史的偶然或命中注定,回浪,沙子,岛屿缓慢的成形,希腊的近在咫尺,鱼类,人的迁徙,阿莫里凯[1]的战争和波罗的海的战争,灯芯草的村舍,与泥土难分难解的枝条,错杂迷乱的河网,原始的狼,达尔马提亚[2]海盗的突袭,精美的赤土陶器,屋顶平台,大理石,阿提拉[3]的马队与长矛,被自己的贫穷所保护的渔民,伦巴第人[4],身为西方与东方的交汇点之一这件事,如今已被遗忘的世世代代的白昼与黑夜,都曾经是它的创造者。也让我们回忆总督[5]一年一度从布桑塔尔舰[6]的船头扔下的黄金戒指,在水的幽暝或黑暗里,成为时间中一条想象纽带的无以确定的环节。在此也没有道理忽略阿斯本书稿[7]的苦心的搜寻者,忽略丹多罗[8],卡巴西奥[9],彼特拉克[10],夏洛克[11],拜伦,贝波[12],路什金[13],以及马塞尔·普鲁斯特[14]。矗立在回忆之中的还有从数个世纪之前就彼此遥望而一无所见的青铜将校,置身于一片漫长平原的两端[15]。

吉本[16]主张古代威尼斯共和国的独立是由剑来宣告,但或许是由羽笔来捍卫的。帕斯卡尔写道河流是自行的路;威尼斯的运河是那些凄楚的贡多拉[17]行过的路,它们与凄楚的小提琴有几分相似,也因悦耳动听而让人想起音乐。

有一回我曾在一篇序言里写过水晶与幽暝的威尼斯[18]。幽暝与威尼斯对我来说是两个几乎同义的词,但我们的幽暝已失去了光彩并害怕夜晚,而威尼斯的则是一个精美而永恒的幽暝,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



[1] Armórica,法国西北部地区的古称。

[2] Dalmatia,今克罗地亚境内一地区。

[3] Atila(406-453),多次侵掠欧洲的匈奴王(434-453年在位)。

[4] Lombardos,伦巴第(Lombardia)为意大利北部一地区。

[5] Dux,公元八世纪至十八世纪统治威尼斯共和国的执政官。

[6] Bucentauro,威尼斯共和国总督的礼船,每年耶稣升天节总督乘此舰到亚德里亚海上举行“与海成婚”的典礼。

[7] 亨利·詹姆斯《阿斯本书稿》(The Aspern Papers)。叙述者到威尼斯搜寻小说家阿斯本(Jeffrey Aspern)的遗稿。

[8] Dándolo,威尼斯共和国第41任总督Enrico Dandolo (1107?-1205),第52任总督Francesco Dandolo(?-1339),以及第54任总督Andrea Dandolo(1306-1354)。

[9] Vittore Carpaccio(约1465-1525/26),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画家。

[10] 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意大利学者,诗人,最早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学者之一,被称为“人文主义之父”。

[11] Shylock,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中的人物。

[12] Beppo,拜伦1817年在威尼斯写的长诗《贝波,一个威尼斯故事》(Beppo: A Venetian Story)的女主人公。

[13] 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作家,诗人,艺术家,以描写威尼斯的建筑与艺术而著名。

[14] 普鲁斯特曾追随路什金的旅行路线,于1900年造访威尼斯。

[15] 指曾经为威尼斯共和国战斗过的意大利雇佣军人加塔梅拉塔(Gattamelata,1370-1443)与威尼斯共和国上将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Bartolomeo Colleoni,1400-1475),两人的骑马铜像分别由意大利雕塑家多纳泰罗(Donatello,约1386-1466)和维罗切奥(Andrea del Verrocchio,约1435-1488)完成,前者建于意大利北部城市帕多瓦(Padua)圣人堂广场(Piazzadel Santo)之外,后者建于威尼斯圣乔凡尼保罗大教堂(Santi Giovanni e Paolo)之前。

[16] Edward Gibbon(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17] Góndola,常见于威尼斯水道的平底船,由一人单桨划行。

[18] 博尔赫斯《黑夜史·题辞》。



博利尼巷道[1]


左轮枪、来福枪和神秘的原子武器的同时代人,两次世界规模的大战、越南和黎巴嫩战争的同时代人,我们颇为怀念一八九几年前后在此地发生的那几场卑微而又秘密的械斗,就在距里瓦达维亚医院[2]几步路远的地方。从墓场背面到监狱的黄色围墙之间的区域一度被称为火地岛;那片郊区的人选定(我们听人说)这条捷径来进行拼刀子的决斗。这事想必只发生过一回,传来传去就变成了很多次。没有目击者,除了,或许,有某个好奇的巡夜人旁观与欣赏到了钢刀的你来我往。一件斗蓬充当左臂的护盾;匕首寻找着对方的腹部或胸口;如果对决的两人都身手了得的话战斗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

无论怎样,一件惬意的事是待在这间屋子里,在夜里,置身于高敞的天花板之下,并且知道外面就是那些依然留存着的矮房,那些如今已看不到的杂屋和大院,那些或属伪造的,来自这段贫乏神话的阴影。



[1] La Cortada Bollini,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里科莱塔区。

[2] Hospital General de Agudos Bernardino Rivadavia,位于拉斯·海拉斯大街(Avenida Las Heras)。



波赛冬神庙


我怀疑原本就没有一个海神,也没有一个日神;两种概念都与原始的思维格格不入。原本就有大海,就有波赛冬,而他也正是大海。大概很久以后才出现了神谱和荷马,后者据塞缪尔·巴特勒[1]说用较晚近的传说编造了伊利亚特的喜剧间奏曲。时间与它的战争带走了神的形貌,却留下了大海,他的另一幅肖像。

我妹妹常说小孩子先于基督教。撇开那些穹顶与偶像,希腊人也是如此。此外,他们的宗教与其说是一种诫律,不如说是一大堆梦的集合,它的神祇的法力还比不上喀瑞[2]。这座神庙的年代为我们的纪元之前五世纪,也就是哲学家们把一切置于怀疑之中的那个日期。

世上没有一件事物不是神秘的,但那种神秘在特定的事物之中比在其他事物中更明显。在大海里,在黄色里,在老人的眼里也在音乐之中。



[1] Samuel Butler(1613-1680),英国诗人。

[2] Ker,希腊神话中的死灵。



起初


两个希腊人正在交谈:也许是苏格拉底和巴门尼德斯[1]。最好我们永远不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历史,于是,会变得更神秘也更安静。

谈话的主题是抽象的。有时涉及神话,那些两人都不信的东西。

他们所援引的论据可能充满了缪误并且得不出一个结论。他们不争辩。也不想说服或被说服,不去想胜或是负。

他们只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知道讨论是抵达一个真理的并非不可能的途径。

免除了神话也免除了比喻,他们思考或尝试思考。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这场由两个未知的人在希腊某处进行的交谈是历史的首要事件。

他们已经忘记了祈祷或魔法。



[1] Parménides(约公元前510-约公元前450),古希腊哲学家,爱利亚学派(Escuela eleática)的创始者。



气球上的旅行


像梦幻呈现的那样,像天使呈现的那样,飞行是人类基本的渴望之一。我还不曾试过升空,也没什么理由设想会在死前领略到它。飞机肯定提供不了任何类似于飞行的体验。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玻璃和铁构成的整洁封闭空间里不会与鸟的飞行或天使的飞行相像。机组人员的可怕预警,以及他们对氧气面罩,对安全带,对紧急逃生的侧门以及对匪夷所思的特技飞行的不祥列数不是,也不可能是,好兆头。云团覆盖并藏起大陆与海洋。航程总与厌倦相伴。气球,正相反,为我们带来飞行的确信,友好的风的喜悦,鸟的近在咫尺。每个词都暗示了一种共有的体验。假如某人从未见过红色,我将它与神学家圣约翰的血腥月亮或暴怒相比是无用的;假如某人不知道一次气球漫游特有的幸福,要我向他解释是困难的。我念出了幸福这个词;我相信它是最恰当的。在加利福尼亚,大约三十几天前,玛丽亚·儿玉和我去了隐在纳帕[1]山谷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机构。可能是凌晨四五点;我们知道黎明最初的亮光即将出现。一辆卡车把我们送到再远些的一个地方,后面拖着吊篮。我们抵达了平原中的一个地点,它也可以是任何别的地点。人们放下了吊篮,那是一个木头和柳条的方形篮子,并从一个箱子里费劲地抽出巨大的气球,将它铺在地上,用鼓风机吹开尼龙布,而那只形状像一只倒置的梨子,仿佛是在我们儿时百科全书的版画里一样的气球,也不紧不慢地膨胀到一幢多层房屋的高度和宽度。它既没有侧门也没有梯子;必须有人把我抬过篮边。我们是五个乘客加上驾驶员,他间歇性地给空心的大气球加气。我们站着,用手撑着吊篮的边缘。天光渐亮;在我们脚下一种与天使或高飞的鸟相等的海拔将葡萄园和田野铺展开来。

空间是敞开的,悠然的风仿佛一条缓慢的河流载送着我们,轻抚我们的前额、颈项和脸颊。我们全都感到了,我相信,一种几乎是肉体的幸福。我写下几乎是因为不存在仅仅属于肉体的幸福或痛苦,它们永远交织着意识中的过去、环境、惊奇与其他事物。这漫游,历时大概一个半小时,也是一次旅行,穿越那座筑造于十九世纪的失去的乐园。在蒙哥尔费[2]想象的气球中旅行也就是重返坡的、儒勒·凡尔纳的和威尔斯的篇章。这必定会使人想起月亮的塞伦尼塔[3],它的内部居民,乘着与我们的相似的球体在一个又一个回廊间旅行而从不晕眩。



[1] Napa,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郡名。

[2] Joseph Michel Montgolfier(1740-1810)与其弟Jacques Etienne Montgolfier(1745-1799),法国航空发明家,热气球的发明者。

[3] Selenitas,传说中具有文明的月球生物。



在德国的一个梦


今天早晨我梦到一个梦,它让我困扰不已,随后一直在整理头绪。

你的先辈将你孕育。在重重荒漠那端的边缘有尘封的教室,或者也可以说是,尘封的库房,内有一排排平行的破败不堪的石板,其长度以里格或多倍的里格计。这些库房的确切数目不得而知,无疑是很多个。每一间里面都有十九列石板,有人用粉笔在上面写满了词语和阿拉伯数字。那些教室每一间装的都是移门,取日本样式,材质为一种生锈的金属。文字从板的左侧边缘开始,由一个词写起。下面接着另一个词,全都严格按照百科辞典的字母顺序排列。第一个词,比如说,是Aachen [亚琛][1],一个城市的名字。第二个,紧接于其下,是Aar[阿勒][2],伯尔尼的一条河,第三位是Aarón[亚伦][3],属利未支派。随后到来的是abracadabra[4]和Abraxas[5]。那些词每一个后面都设定了在你生命的过程里你将看见、听见、回忆或道出它的精确次数。有一个不确定的数字,但无疑不是无限的,是你从摇篮到坟墓之间念出莎士比亚或开普勒[6]的名字的次数。在远端一个教室的最后一块石板上是Zwitter这个词,在德语中它代表雌雄同体,而在下面你将用尽早已由命运为你注定的看见蒙得维地亚城的次数而你还将活下去。你将用尽早已注定要你念出这一句或那一句六音步诗的次数而你还将活下去。你将用尽早已注定留给你心脏让它跳动的次数并随之死去。

当这一切发生时那些粉笔写下的文字和数字并不是立刻消失的。(在你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有人修改或擦去一个数字。)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我们永远不理解的目的。



[1] 德国西部城市。

[2] 瑞士中部河流。

[3] 《圣经》中利未支派(Tribude Levi)的祭司,摩西之兄。

[4] 驱邪祛病的咒语。

[5] 由希腊字母构成的护身符,常刻于珠宝之上。

[6] Johannes Kepler(1571-1630),德国数学家,天文学家。



雅典


我在雅典第一天的第一个早晨获赠了这个梦。在我对面,在一个长长的书架上,有一排书籍。它们是大英百科全书的卷帙,我失去的乐园之一。我随手插出一卷。我查找柯勒律治的名字;那条目有结尾却没有开头。我继而查找克里特岛这个条目;也是有终无始。随后我查找象棋这个条目。那一刻梦改变了。一个露天剧场里坐满了专注的人们,在高高的舞台上我和我父亲下着棋,他也是伪亚达薛西[1],双耳已被割掉的人,他是在沉睡时被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发现的,她将手轻轻放到他头上以免将他弄醒,随后他便被处死了。我移动一个棋子;我的对手什么也不移动,但施了一个魔法,抹去了我的一个棋子。如是重复多次。

我醒来对自己说:我是在希腊,一切都曾经在此开始,倘若万物不同于我梦见的百科全书里的条目,拥有开端的话



[1] 亚达薛西(Artajerjes)为第一波斯帝国数位君王的名字。伪亚达薛西(Falso Artajerjes)即贝索斯(Bessos,?-公元前329),波斯帝国巴克特利亚(Bactria)行省的总督,曾弑杀大流士三世(Darío III)并自命为波斯诸王之王,后被亚历山大大帝击败,遭削鼻割耳后处死。



日内瓦


在这颗星球的所有城市之中,在一个人通过无数次旅行寻找并据为己有的,各不相同而又都深藏于心的故乡之中,日内瓦在我看来是最契合于幸福的。我亏欠它如此之多,从1914年开始它向我揭示了法语、拉丁语、德语、表现主义、叔本华、佛祖的教义、道教、康拉德、拉夫卡迪奥·哈恩[1]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乡愁。同样被揭示的还有爱、友情、谦卑,以及自杀的诱惑。在记忆中一切都是愉悦的,甚至包括不幸。这些理由都是私人的;我将道出一个普遍性质的理由。与别的城市不同,日内瓦从不高调。巴黎不会对它是巴黎无知,高雅的伦敦知道它是伦敦,日内瓦几乎不知道它就是日内瓦。加尔文[2]、卢梭、阿米埃尔[3]和费迪南·霍德勒[4]的巨大阴影就在这里,但无一为游客所记起。日内瓦,与日本有一点相似,都已更新了自己而并不丢弃它的往昔。那些VieilleVille[5]的山麓小街留存着,那些钟与喷泉留存着,但也还有着另一个属于图书馆和东西方贸易的大城市。

我知道我终将返回日内瓦,或许在肉体的死亡以后。



[1] Patrick Lafcadio Hearn(1850-1904),希腊出生的美国作家,1889年移居日本并入籍,以小泉八云为笔名写作多部有关日本的书籍。

[2] Juan Calvino(1509-1564),瑞士出生的法国神学家,宗教改革家。

[3] Henri Frédéric Amiel(1821-1881),瑞士哲学家,诗人,批评家。

[4] Ferdinand Hodler(1853-1918),瑞士画家。

[5] 法语:“旧城”。日内瓦一地区。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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