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年轻

一把梳子,一把剪子,最多再加一把推子,竟然成了我儿时最羡慕的职业。职业,说的有些宽泛,技术工种,准确来说。
儿时,老师问同学长大要做什么?科学家,为国家做贡献。医生,救死扶伤。军人,保疆卫国。这里列举出了最常见的三种答案,供大家参考。我那时的理想,理发师。听起来很没出息,对吧?没错,所以我没说。那时候没有说,以前也没有说,现在也没说,一直没说。直到工作以后,我仔细考虑一下这个职业,或者说,技术工。确实没有多大出息,所以我换了自己的理想职业——打铁匠。
因为谁也不会理解一个把理发师当做理想的孩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但是,理发师确实是成为我那时的理想职业。课后,我和阿成讨论,激烈的辩论了一番,原因是阿成的理想是想成为一个不被发现的大贪官。这是一条我从未想过的道路,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总之我们就大贪官这个职业讨论了很久。
“可以有很多钱”
“可以不用上课”
“可以管很多人”
“可以有很多女人”
“可以随意挥霍”
……
“可以被人围堵”
“可以蹲号子”
……
我们就这样例举了很多例子。当然,他是列举了种种好处,我是列举了种种意想不到的坏处,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儿时,没有特别的话题,就是天生的对周围和未来充满幻想,随随便便就能聊好多,谈论任何存在不存在的,没有任何拘禁。这与长大后的我们截然相反,可能就是那时的我们把话都讲完了吧,于是沉默了,干枯了,老实了。
“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没有”
任何人问起我,我都会这么回答。因为我的理想有点说不出口。
我们村东头有家理发店,店面很小。一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条长凳,上面木头的纹理显露着它的风霜。最让人惊喜的,是一面超大的镜子,就正立在椅子前面,镜子下面是一张放满瓶瓶罐罐的桌子,都是外国字,看不懂。但我只道,要是你看到了中文,那就是不专业。
我们村只有一家理发店,所以很多人都去那里理发。人就很多,一个一个的坐在那饱经风霜的长凳上面。一个接着一个,老头的哼叫声,孩子的哭闹声,推子的嗡嗡声,混作一团。很多人都愿意出去转悠一圈,而不是静静的坐着,看着这荒诞的场面。我就愿意看着,梳子,推子,手起手落,头发一片一片。或是剪子,左边站站,咔嚓咔嚓,或者推子,右边站站,嗡嗡嗡嗡。原本看起来消沉的人,剪完后显得精神熠熠,就好像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一推子就能让人起死回生一样。只能说是精神,但还是一样丑。理发店存在的目的,就是让人精神矍铄,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这个道理我从小就知道,一直到现在,还是一样。
理发师都有一个特殊技能,不用你说,他就能知道你原先剪的什么头。然后他会还原之前原本短发的样子。所以,轮到我剪头,我只要坐上去就好。理发师便用推子,前后左右推了一圈,五分钟,我就下来了,给了理发师五毛钱,然后就回家了。板头,也叫平头。军人的那种,以致于我会有一种我的理想是想做一名军人的错觉。也正是这个头型,我的童年与这家理发店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理发师有个女儿,估摸着模样和我一边大,我们很容易能够玩到一起去,她喜欢听我讲故事,有的没有的,存在不存在的,或真实或荒诞的,甚至是我与阿成讨论贪官职业的问题,讲给给她听,她都会笑。无论她听到什么都会笑,而儿时的我就喜欢看女孩笑。笑着笑着便随手摸一把我的头,很平,不会乱,不像女孩的头发,永远不会乱,板正。就这样,这个头型一直存留到我的初中时代。那时候的我们正是一个会把所有东西都和性与幻想联系起来的青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杀马特就流行开来。这个头型,平头,就会显得特立独行。特立独行,不是你的错,但当周围的人都改变了,而你却保持现状,就显得是你错。都没有错,选择而已。
板头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头发长得快,尽管这是我那时的认知。不到一个月,头发就会扫耳朵,难受。不仅仅是耳朵,还有精神,心情,青春荷尔蒙的躁动。这些没有什么是不能用一个推子解决的。赶紧跑到家里 拉开抽屉,这里翻翻,那里翻翻,找到一块钱,就跑到村东头理发店那里。没开门,完了,咋整。看着我耳朵上来回扫动的头发,就像鞋子里掉进一块石头儿,个头不大,但咯的人难受。立马跑回家,骑上那辆嘎吱嘎吱乱响的带杠大白老式自行车。就这样,一直蹬呀蹬,半个小时,蹬到镇上,随便找了一家理发店。坐了上去,和以前一样,没有说话。那理发师是一个男人,很胖,脑后留着马尾,带着眼镜,很有文化气息,是个知识分子,像极了我期待的以后未来的样子。那男人拿起梳子和剪子,仔细审视了一番,这里梳了一下,剪剪这里。那里梳了一下,剪剪那里。然后拿起推子,旁边推了一下,又拿起剪子剪了一下。然后,索性放弃,站到背后,又拿起推子,仔仔细细的推……半个小时了,我发觉头发竟然没有一点动静,还是和原来一样,便有些不耐烦。他也看出来了,满头大汗,说,要留燕尾和刘海吗?
啊?我吃惊,说,平头。
那男人眼睛瞪大了,瞪圆了,说,平头?我点了点头,那男人推了推眼镜,拿起推子,装上推头,前后左右推了一圈,五分钟,我就下来了,给了那男人一块钱,然后扶起自行车,嘎吱嘎吱回家了。在满是杀马特的大街,我保持住了真实的自己,却留下了一个满脸疑惑的理发师。
就这样平头伴随着我的青年时代,直到高中。高中是一个充满困惑与困倦的时代。困惑是因为周围的人成绩都比你好,你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用他们比自己努力来告慰自己,而忽视一个叫做天赋的东西。困倦,是因为睡觉不够。就仅仅是睡觉不够,以致于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但困惑是远远大于困倦,经常在课堂上由于困惑而困倦然后睡着了。事先说明,不止我一人,我的同桌也是。我们都是属于那种努力但是不出效果的人,于是更努力,成绩变更差了。困惑,那个时代无所不在,睡觉的人也无处不在。眼看着我的同桌,慢慢闭上眼,头晃晃悠悠,然后突然睁开。又半闭非闭,头也似晃非晃,最后实在坚持不了了,索性把眼镜摘下,双手一曲,身子一趴,管他奶奶的呢,睡去了。老师讲课讲到一半停了下来,看看最后一排,用粉笔砸了过来,大声叫道,干啥呢?咋还放弃了?睡觉了起来?啊,你们这群小二憨。这时同桌也懵懵瞪瞪的醒了,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脸上都是内疚。而我在一旁偷偷笑,老师看到了,便把所有睡觉的人的原因怪罪到我头上,说是我带的头。困惑,是我一直也挥之不去的噩梦。
上完晚自习都已经晚上九、十点了,所以困倦就来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睡觉的原因。年轻的时候太缺觉。和我一起同住的是我两个最好的朋友,哥们,准确来说。阿赛和那个一直想当大贪官的阿成。三个人,三张床,三张桌子,一堆垃圾,六只袜子,四种味道。困倦是我们的最大敌人,除了睡觉之外,房间没有任何用处。少年时期,似乎都是在懵懂和叛逆中学习度过的,没有列外。那时候没有太多时间,都在努力学习,似乎要把自己曾经缺失的都要弥补回来,但是成绩却让自己一次次活在现实。慢慢的开始怀疑,是不是天赋比努力更重要。时间就是在这样无聊的人生思索中度过,我换一种似乎适合思考的头型—劳改,也叫寸头。为什么适合,从我坐上去到结束,不超过三分钟,对于那样一个困倦,想要睡觉的年纪,喜欢思考人生的年纪,这是最适合的头型。想问题想不出来,便摸摸脑袋,在怀疑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让自己宽慰自己,至少头的手感还不错。
困惑与困倦,伴随着我的前半生,却不知,这将是一个伴随着我一生永恒的问题。这个头型一直保留到高考结束,考试完,朋友见完最后一面。书本送掉的送掉,卖掉的卖掉,桌子回收的回收,同学各自奔着各自的前程,各自带着各自的不安,离开了。就这样迎来了大学的时代—毛寸。
毛寸,这种头型,比平头要长,要长很多。但是会让你显得不那么木讷。人们都说,大学是半个小社会,有各种社会的映射。没错,一点也没错。所有的事情,都会和你以前的完全不一样。你会迷失,彷徨,不知所措,而我只想睡觉,不想做其他的事情。顺便翻翻书,有事没事看一眼,结果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我很是好奇,原来口中说的迷失,彷徨,不知所措是真的,就发生在我的周围,就我这样的竟然能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我是一点功劳没有的,都是大家迷茫衬托的。我不禁陷入思索,果然是时势造就英雄。虽说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读书的好料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种拿起书本读书的感觉了。有时候读书读到感慨之处,便不觉摸摸自己的头。手感不对,然后突然才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高中时代自己了。头发长到可以挡住自己的眼睛,于是便去学校洗澡房旁边的理发店。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说话,但是多了一个洗头妹。剪头之前要洗头,顺便还跟我聊聊我的专业,我的发质,我的兴趣。我没有回答,一直到我剪发,坐上去,下来,给钱,没有多说一句话。因为我知道,我所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我多花钱的威胁。人都要为自己所说的话付出代价,这无疑成为我的左右铭。然而,这个习惯却一直保留到现在,头型也是。所以,我喜欢少说话的理发师。
前些年,我回老家看望。村东头那家理发店还在,理发师还在,她的女儿结婚了,而镇上那家理发店和那个记忆中的胖子,却早已不在。

致敬阿城
(还有我的朋友阿成、阿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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