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街当铺III


庭院里,莺飞燕舞,花草丛生。

空气里隐隐透着一丝压抑的燥热,虚了眼看去竟有凡间盛夏才有的波动。

这当铺处处皆可随其主人心意而动,阿陶哪受过这样的苦,可又没法子,只好取来凉茶自饮,她忍着耐烦,轻轻吹开茶面的沫子。

轻轻“咚”的一声,恰是那只花猫跳下墙头,它缓步走来阿陶面前,金黄的眸子流转,莹白的须子一翘一翘,似带笑意。

阿陶睨了它一眼,放下茶盏,不情不愿地起身,敷衍着行了个礼,却未如往常等它跃进怀中便坐下了,她继续吹她的沫子,喝她的茶。

花猫的须子翘得更厉害了,绕着她转了一个圈,略略停下脚步,便往里院踱去。

阿陶的眼睛亮了,站起来跟上它:“阿贴?可是不忍?愿助我避避这暑气了?”

边走她边嘟囔着:“定是愧了,平日里哪有这么好通融。谁让你偏要与那祝融打赌,如今赌输了,……”她话音未落,那花猫向后一瞥,须子也不翘了,眸子流转,阿陶赔着笑,住了嘴。

走进里院内屋,似是一切都已被黑暗溶没,一望无底。

随着花猫的步伐,一团团萤光亮起,如飘摇的烛火,走近看,是架子里放着的琉璃罐里装着的不同颜色的光华。红粉蓝绿,色彩缤纷,越往深处走,颜色便越单一起来,大都深红、棕墨。

阿陶喜滋滋地看着这一罐罐的光华,心头的燥热也仿佛去了大半,此时,花猫像是被黑暗吞没了,不知去了哪里。只听“嗒”,有东西落地,阿陶走近,是一把淡蓝得近乎透明的折叠骨扇,如雨过天晴后万里无云时方有的澄澈。

她不由疑惑,这是何物?当铺自她接手以来,还不曾见过价格足以具象的质物。

红街当铺的典当物,无论贵贱皆是幻化为了光华存放。因其本就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诸如气运、爱情、才智等等,你见过谁的这些玩意儿足以具象成实物?这天下说来也不过只有天子真龙,夫妇比翼,君子白泽罢了。可有这些的人几乎不会有缘来到当铺。

简而言之,便是质物价格决定其存在形式,价值越高,越可具象而成。

阿陶拾起骨扇,轻盈万分,触手冰凉,直是让她一喟而出。目中疑惑也散去些许:这天下万千骨扇,大约也只有这把方才真正应了它的名。那近乎透明的骨子如此之轻是因其由人骨而制,而这人骨也不寻常,竟触之自凉。

阿陶笑了,说:“阿贴自是不会让我白得这宝物。可是又嫌无趣了要说些陈谷烂麻子的事儿,怕我不肯听?”她摩挲着骨扇,眉目弯弯,那冰凉叫她很满足,她微微一福,“去前院说吧,有凉茶。阿陶可不是那等不知礼数的人。”浑然忘记刚刚是谁一脸不耐。

此时,花猫显出身来,立于架顶,金黄的眸子流转。

映着那一把澄澈得近乎透明的骨扇。

那是多久以前?大约东晋?还是更久以前?

天下四分五裂,经年战争,近百年过去,大大小小的国家相争互并,林林总总最后称得上数的只有吴、魏、赵、薄、梁五国。兵力以吴、赵为尤,魏人多经商,掌天下之财,薄、梁两国变法改革。因而各有所恃,只得平分局势。不过,薄国近来隐隐有势弱之象。

薄国宫内。

殿内一片狼藉,珍贵的瓷器成了碎片,贤士大夫呈的书简散了一地,殿外跪倒一片人,低头不敢言。

直到皇帝贴身的内侍走出来,向众臣行了礼:“君上无怒,传话于诸位:方与长公主说话激情了些,本是姐弟之语,未曾想惊了诸君,诸君若无事还是快快散去吧。”众臣霎时舒气,赶忙散去,他们自是知晓,这话已是他们那位喜怒无常的君上给出的最后的警告。什么叫姐弟之语?那便是在问,谁脑袋不想要了敢听帝王家的壁角?

殿内

年少的帝王撑着桌子,脸色涨红,唇色却被咬出了苍白:“给孤闭嘴!孤不许你走,阿姐,你不许走!别留阿业一个人,阿业都依你,都依你,不好吗?你封那琴师当驸马,一起住在宫中,阿业都许的,许的……”

他咆哮过后,看着面前正俯身捡着碎瓷片的女子,竟又忍不住低低乞求起来。

他面前的那女子,正是薄国真正的掌权者————薄国长公主薄衍。非以郡县为封号,而以国号作为封号。

薄衍身着大袖宽衣,一袭紫裳,一举一动,风雅十足,她眉目细长,目光清明中透着一丝狠厉。

她捡起碎瓷片,轻轻搁在了一旁的几上,拂了拂手,丝毫不在意帝王之怒,只微微蹙着眉地说道:“可见陛下不称心衍送来的这玩意儿,竟发了这样大的火。咄!便该杀了瓷窑那群不中用的手艺人。”她啐了一口,又低低地叹了口气,放缓了声,便如寻常闲话般:“赶明儿,阿姐再着人替你去寻上好的瓷器,只要阿弟还在这皇位上好好坐着,好瓷器哪里没有呢?莫再气了,阿弟。”

薄业张了张口,再欲争辩却哑了声,因他瞥见了阿姐扫来的眼神。

明明是那样的淡,那样的平静,可直教他悚然一惊。

他想起幼时母妃病死时,阿姐也是这样淡淡地看着哭闹的他,然后向前来追封的父皇的内侍行礼,声带哽咽地说:“父皇征战许久,母妃日夜忧虑父皇旧伤以致心病,今去。儿臣望了母妃之愿,之于大通寺,为我国、我父皇、我泱泱薄国百姓祈福。”

这话自然传到了后宫众人耳里,第二日,皇后便允了。

若是放在平日里,以这后宫女人的心思,便是细枝末节也要揣摩上个七八分方肯罢休,可如今君上正在外征战,如今太子监国,正是费心揽权招买人心之时,区区两个不得宠的年幼皇子皇女自是不会让众人放在心上,即便这皇子皇女的母妃是曾经宠冠一时的舜华夫人。

薄业当时怨做姐姐的薄衍竟如此不知事,不借母妃之死好好哭上一哭,以唤一唤父皇的舐犊之情,反倒如此轻易地离开金玉之地,后来他才明白阿姐的用心,明白在母妃死去的第七天父皇班师回朝隆重于寺庙迎回他们的原因。

帝王终究是帝王,放手权利,不过是想区分可用与不可用之人,而他阿姐正是看明白了这点,才借此退离权利纷争之地,以退为进,直是逆转乾坤。便是从那一刻起,他明白了他那聪慧勇谋的阿姐,在图谋些什么。

让薄业想起便悚然一惊的是,那时他的阿姐纵比他大了两岁,也不过才九岁,这眼神,已伴了她近十年。

“阿弟?陛下?若无事,阿姐便先退了,萧郎还在等我呢。”薄衍也不等薄业应声,便转身离去。

薄业回过神时,那抹紫色的身影已退出殿外,他颓然坐下,无力地挠了挠头。

薄衍回到府中,院中隐隐荡着琴音,她抿着嘴笑了笑,目中总带着的狠厉散去,化为少见的柔情,细长的眉目舒展着,此刻看来极柔和,她挥手退下前来迎接的管家与众婢,自己缓步向琴音处走去。

那是一片竹林,辟在院后,放眼望去,郁郁葱葱,乍一看竟以为已出了府邸,可其实这方圆十里皆为薄衍所有。

走进竹林,一白衣男子就席而坐,墨丝泄地,阳光滤过竹叶,光影斑驳,仅一背影,便摄人心魄。

听见薄衍的脚步声,男子的琴音并未停顿,更不曾起身行礼。

薄衍亦未言语,缓步到他身旁坐下,席小,她甚至未曾喊人备席,便这么坐在了地上。

男子微微侧头,冲她露出淡淡的笑容。白玉面庞,墨色眸,一时间,金色的光映着四旁竹叶青青似直接洒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身上,微风抚来,他衣角微卷,发丝柔柔。

薄衍不禁看痴了,她轻轻抚上胸口,许是抑制不住那里一直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半响,她也舒展着眉目,淡淡地笑了,平和柔丽:“萧郎。”声音温柔,仿佛揉落在了这徐徐的微风中。

二人无言相对,便在那竹林里坐了一个下午,那琴音也飘散了一个下午。

从金光到晚霞,深红色的斜阳铺天盖地,温暖地裹着竹林,裹着竹林里的身影,白色的衣裳染上了一层红霜,衬得玉面也漾着柔和的粉。

薄衍如婴儿般蜷在萧豪的怀里安眠,紫色的裳铺开华美的弧度,萧豪的指骨节分明,弹了一下午的琴却仍白皙的指尖灵巧地拆下薄衍的束簪,青丝泄地,与他的交缠,他勾过一缕,低低地叹道:“何处不可怜……”眼里,是晦暗不明的光影。

约莫半时辰后,薄衍嘤咛了一声,睁开了眼,眼里,竟是逼人的清明,可当她看见眼前人的面容时,目光才放心地露出了初醒时的迷糊,嘟囔着:“还好,是萧郎啊。萧郎不曾离去?怪不得我可睡得安稳。”

萧豪微微一笑,墨色已染过竹林,竹林四周他已叫人远远烤上火炉,以防入夜露深,凉着薄衍。

他看着怀中的佳人,刮了刮她的鼻子:“可要用膳?”

“萧郎饿否?”

萧豪摇了摇头。

“那便如此待着,甚好,甚好。”

薄衍笑得有点傻气,“萧郎,我晓你之前不自在,不快乐。我今日便去与我那弟弟说了,明日后,我便是庶民了,你不必再因拘着礼节身份而不自在了,我与你是一样的了,我母妃昔日是建康人,我们去那儿好不好?她家是做扇的,夏日快至,我们便去做扇子生意如何?建康的扇极有名,你晓我一向畏冷畏热,据说有骨扇可夏日触之生凉,冬日挥之生暖呢。”

萧豪一怔,他向来泰山崩前容色不改,这刻,墨眼中却泄露出点点惊讶:“你那弟弟允你了?若允了你,这国事……”

“管他允不允的,难道我还要听他的吗?不过叫他知道,不至担心罢了。国事?我操心这国事十余年,操心我那弟弟十余年,却从未操心过自己,如今……”她眯着细长的眸子,脸在萧豪的怀中蹭了蹭,“如今自是不同了,我扶阿弟上位,替他筹谋,教他驭下之道,应靠他自己了。我,我只想与你在一处,其他种种,皆不重要了,只有你。”

她性子淡薄,便是因了萧豪而尝识情味,却也不曾说过如此露骨的情话,一时间,四下无音,唯有微风拂过竹叶发出的沙沙声。

片刻,萧豪笑了,薄衍感受到来自他胸前的震动,他说:“好,那便与我在一处。我萧豪此生,必不负你。”她抬头看他,不同于弹琴时的细水温雅,不同于平日里的自在孤傲,此时萧豪在远方火光的映衬下,眸子里有着不可一世的狂妄,仿佛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是了,这方是她的萧郎。

那日她在宫外闲逛,看见被世家子弟围着的他。她不由奇了,薄国已变法,众民除奴隶外皆有自由权,怎还有人有胆当街劫人。

她一向不爱管闲事,可有人当着她的面挑战新律,她自然得理会理会。

她拢了拢袖,眉眼淡淡,按了按戴着的纱帽,立在了一旁,静静看着。

身旁跟着的女婢见此,便上前低声释道:

那子弟是辜大夫的独子辜鲁,偏好男风,这倒也没什么,薄国本就民风开放,凡是有些权贵的家里除了女姬皆会养上些男宠。

可这辜鲁自幼被娇惯坏了,他不喜自己养男宠,成日里在街上闲逛,遇见有姿色的男子便令家奴围起调戏一番,若喜爱的则掳进家里,第二日那男子家中便会收到黄金五两。如此,家人也不去上报官府,旁人只当其自愿做了入幕之宾。

薄衍听着,细长的眸子中隐隐淬了冰,她低低笑了声:“嘻,黄金五两,足够平民过上一年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了,辜家子弟当真出手阔绰。阿弟前些日子不是还念叨着国库紧缺,他这般赏赐臣下,可不活生生将自己赏成了个穷酸嘛。”

她越说仿佛越觉好笑,竟是清笑朗朗出声,惊起旁人侧目。

她边笑边提步向辜鲁走去。

辜鲁此时一心扑在眼前的妙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吟道:“彼其之子,温润如玉;彼其之子,淡雅似水;彼其之子,美无度;随我回?”

那妙人,便是一袭白衣的萧豪。

他一手负琴,背着光,腰间玉带随风飘动,白玉似的面庞无丝毫波动,眼帘敛下,嘴角僵硬地扯起一个弧度:如玉?似水?可见,是个瞎子。

他正斟酌着究竟要不要和一瞎子计较,可辜鲁却以为妙人羞臊,竟走上前来想伸手摸他,萧豪眸色一紧,刚想出手,却瞥见走来的薄衍,他收下势头,眼色淡淡,只向后退了一步,避开那伸来的蹄子。

“辜大夫近来可好?家母可还好?家母有孕,未曾恭贺,实是失礼。”薄衍眉目中似还残留着笑意,她盈盈地站在了辜鲁和萧豪的中间。

“你是何人?没看见我正与妙人说话吗?滚开!我母不曾有孕,何出狂言!”

“我瞧这郎君触犯律条,大约是不要命了?辜大人容他儿子不要命,大约是他夫人又怀上了,如何是狂言呢?”

辜鲁一听,怒发冲冠,竟挥手向薄衍打来,“扑哧”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辜鲁缓缓倒下。

薄衍吃了一惊,想来是暗卫情急之下出的手,她暗恼,如此不明不白,辜大夫知晓,定要闹上一番,这倒罢了,更重要的是她如何杀鸡儆猴?正琢磨着的她,不曾看到萧豪的琴弦在阳光下划过的一道晶亮。

而当薄衍抬起头时,只看见那妙人墨眼中的不可一世,他见她看来,只淡淡一笑,说:“他不要命了。”随后转身离去。

一句话,仿佛天经地义,又仿佛是在向她这个弱女子解释那人突然死去的原因。

薄衍怔了。

此时的萧豪虽一身白衣,本应儒雅至极,却语气狂妄,笑如薄冰,玉带飘动狷介,她不由想起刚刚辜鲁吟唱的歌,笑着摇了摇头:辜鲁当真没有眼光。不去细想刚刚心脏漏跳的一拍。

她只知,无论何事何物,她遇见了,她想要了,便得到了。

“然后?得到了便不要了?”

身着棕黄虎斑纹深衣的男子把玩着一把澄澈得近乎透明的折扇,眯着眸子,隐隐有金光流转。

眼前的女子面容清秀,不过二八年华,细长的眉目里死气沉沉如同垂暮老人。

她自嘲地笑笑,语音哑淡如古井:“是,不要了。”

她看了看那在阳光下晶莹淡蓝如碧空的折扇。

在她眼里,碧空的颜色化为血色,铺天盖地。

那是建康天空的颜色。

碧蓝到透明。

她欢喜地与她的萧郎来到这里,置了地,开了家扇馆,名叫芳风馆。

世人皆知她母妃的封号是舜华,似木槿之花,芳华无限。

可只有她记得,年幼时父皇在那层层叠叠的木槿花旁,抱着她的母妃,快乐地旋转,如同稚儿般一遍遍地喊着:“芳风,芳风……”

也记得,母妃在一次次的花开花落时,倚在窗旁,阿弟歪着头问,母妃,父皇为何许久不来?母妃的侧脸映着窗上的花影,淡淡地笑了,细长的眉目似败落的枝条:“木槿,朝开暮落。花开了,他忘了来。花落了,他自然不来了。”

阿弟还想问,她拉住了他,向母妃欠身离去。

她更记得,那天傍晚,木槿花在余晖中谢掉,母妃斜斜地靠在榻上,召来她,母妃望着窗外,声音如气,淡若游丝,她却说:“可是花开了?我听见了。可是你父皇来了?不,他去征战了,不知那年的伤,好了没有。阿衍,记得你出生时,他可疼爱你了,他抱着你,说‘朕的女公子,取名衍,四海皆归,平荡富足。’还有啊……”

母妃的声音渐渐低去,薄衍看见母妃合上了眼,嘴角微微还带着笑,仿佛只是睡着时梦见了那年木槿花开。

她朝那窗外望去,只看见一地的纷纷,纷纷……

碧色渐渐散去。



“嘿,醒醒。”

一盆冷水浇上,刺得薄衍睁开了眼,身上很快便传来难以忍受的痛觉。

她许久不曾见光,此时是青天白日,她不由眯了许久的眼睛,方才去了重影,竟看见自己身处万军之间。

是了。

自己已落在梁人的手里。​

梁国与薄国实力相当,皆是变法图强,梁国君侯野心勃勃企图扩疆广域,薄国与他最近,如果硬拼,便是两败俱伤,唯恐引来其余三国虎视眈眈,于是,必须使些非常手段。

疼痛激得薄衍一阵清明:她如何落入梁人手里?啊,因了她那萧郎。她的萧郎可不是凡夫俗子。唔,是谁来着?啊,是那梁国的大将鞘。

鞘,上古音为萧豪。​

他日日弹琴,指尖从不泛红蜕皮,只因那是握剑的手,早已老茧遍布。

他气质狂妄,只因他是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将,所向披靡。

他温柔相伴,不过是因为她是薄国的长公主,求之不得的突破口。

是她痴了。


她远远看见薄国阵前一匹黑马,那上面坐着的好像是她的阿弟,一声黑袍,侯冠挺束,已不是当年懦弱的样子了。

她笑了,随即牵扯到疼痛,狠狠地咳了起来。

耳旁传来梁国一将的喊声:“你薄国长公主在我等手里,速速退兵,好叫她回家!”

那黑马竟一骑而上,离梁国车马仅只余百步,她看见她的阿弟眼中含着泪水,深深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想说,怎么还是如此莽撞?国君怎可亲自上阵?阿姐便是这样教你的吗?可她一言也发不出。

她只能看着她那已经彻底长大的阿弟,用袖子抹去泪水,高声大呼:“梁国无耻,薄国长公主早已为国操劳过虑而病逝,竟遭你如此羞辱,薄国子弟怎能容你!”

他勒马挥手,身后尘土飞扬,万千呼喊“怎能容你!怎能容你!”

马蹄声混着兵卒的呼喊声,似要将这山河震碎。

薄衍笑了,她不顾身上牵扯的伤痛,无声却又畅快无比地笑了。


那一战,异常惨烈,薄国君侯死于三将围攻,梁国大将鞘死于宗师流箭之下,两国退阵议和,却都元气大伤。

有史学家认为,这一场战争决定了日后天下三国鼎立的局面,是重要的转折点。

历史上对于薄国长公主的记载寥寥,却有甚者,理出自薄国长公主病逝前后,薄国政策的走向,步步之下竟推出这一战避无可避。

有人私下叹道:“嗟乎!莫非成也薄衍,败也薄衍?”


世事变迁,如今的天下已由魏国统一,皇权日渐集中,门阀士族受到压制。

唯有萧家,百年积累,历经纷乱战火,仍为望族。

萧家每一代的家主皆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玉面墨眸,可代代活不过四十岁,民间传其与鬼神交易,以寿命换其昌盛。

可传说毕竟是传说。

只有萧家每一任的继承人知道,他们的昌盛皆是来自于一人之计,而那人提出的要求便是,每一代的嫡长子为继承人,必学琴,且日日将手浸于雪水内,年至四十,骨方雪凉,此时,放血断手。那人便会出现,献上后四十年之计,带走家主的那双手。

薄衍眼里的血色渐渐淡去,她抬眸看向面前金眸流转的男子。

说:“这骨扇共百根扇骨,十五双雪骨而制,我当了。求个明白。”

“当铺一向不收俗物,如今这骨扇融了血肉、思念、苦恨,早已是具象而成,价值不菲。不过你要的明白,我给不了你。他的的确确是叛了你,毁了你家国,为的是他的国君,并无苦衷。”


薄衍闭上眼,声音嘶哑:“是我痴,是我痴了,这么多年竟还在发痴!”

那男子又缓缓开口:“不过,我能给你另一个明白。你可知你为何能长长久久不老不死?并非因为你这凡人不痛不痒的执念,而是你惦记的那人在你之前,早早地来了当铺。他晓你性子狠厉,素不饶人,他如此叛你,你必玉石俱焚,可他许诺过,绝不负你。他是为将之人,于死人堆里活过来,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活着。所以,你只要记着他一日,便在这世间多活一日。然这世间万物皆相存相亡,不多不少。你活着的寿命,自然要有人来偿。他当了他子子孙孙的寿命。你那夫君一向打得好算盘,他以为与你不会有子息,却不曾想他故国的发妻在他出发前已有了身孕。后来的事你也知晓了,梁国君侯为记大将鞘之功,赐其家姓‘萧’。”

薄衍闭着眼,双唇颤抖,渐渐,又恢复平静,她睁开细长的眸子,一如多年前,那日竹林里她刚刚睡醒过来看见她的萧郎时的迷糊,然后痴傻地笑了。

她起身离去,背影拖得很长,很长。

约一甲子年后,魏国萧家因欺上罔下,满门抄斩。

至此,门阀士族风光不再,皇权达到顶峰。

庭院里,莺飞燕舞,花草丛生。

空气里仍是压抑着的燥热。

阿陶已沉沉睡去,花猫也不见了踪影。

一把澄澈到透明的骨扇展开在玛瑙桌上,上面题着一句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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