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醒来的时候他头痛欲裂。为生而为人而头痛,还是为生活而头痛,不得而知。他趿拉着拖鞋钻进狭小的卫生间洗漱。

洗完习惯性抬头看,没有镜子。他隐约想起来有一天室友喝醉了打破了镜子,他俩都懒的去买,那之后屋里便没有了镜子。也不是什么必需品。他拿毛巾擦擦脸,懒洋洋地走出来。

舍友还在睡觉,被子严严捂在身上。感冒的人要捂汗,也不知是哪个老祖宗传下来的训诫。总之大家都这么干,科不科学也懒得去探讨。那就让他睡吧,看来是请过假了。小伙子需要好好休息。

其实他也需要休息。 他已经被满满当当的琐碎压得喘不过气。他感觉到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步履维艰,很难表现出年轻人的活力。他经常时不时在肩上拍打一下,像是要赶走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不过看起来更像是拍去头屑。

路上他看见老王。老王算是本县城里他看得起的人物了。曾经在位时大手笔干过为民谋福利的好事。

就比如,本县城目前拥有的路灯和人行道护栏,都是老王谋取来的。当初上级市要申请评选文明城市,替换下来这批旧的公共设置无处安放。老王眼光独到,向顶头上司谏言,一股脑全要了来,积极避免了铺张浪费的发生。同时让这个国家级贫困县顿时添了些风采。

老王现在退休了。心怀老单位的他还经常过来看看。开上他的桑塔纳,一溜烟开到员工食堂门口。吃过了米粥和包子,拐去开水房满满打上两暖壶开水再回家。

员工食堂能碰见许多老战友,大家边吃边聊好不开心。更妙的是,早点免费,茶水无限续杯。这样的好事也只有本县城有,地区不发达自有不发达的好处。

他去食堂兜了三个包子出来。边吃,边在单位大院里转悠,看见垃圾就顺手捡起来,看见有正在停车的就帮着吆喝,看见有周边街坊里的小孩子跑进来玩就喝出去。

今天没怎么看见需要帮助的人,大家似乎不怎么搭理他,不过他也习惯了。作为临时工,看见别人他总是笑脸相迎,不过很少有回应。

他在院子里反复转悠了几圈,才怏怏走进办公楼。想来也感慨,他原本是每天帮领导写材料整理文档的。然而现在任务扩展了,他还要肩负保安和环卫的职责。

事出有因。有一天单位后院里不知怎么窜进来一些小朋友,在角落一堆废弃的桌椅柜子处玩闹,点起火来。风助火势,一下子烧得很旺。好在小朋友们机灵,呼啦啦全跑了,让单位钦定的保安——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也没逮着。

最后动用了本县城的消防队。长时间没活干的消防队员出师不利,磨蹭了些。最后赶来灭火时单位办公大楼已经被熏黑一半,难看得很。那堆废弃的办公家具也已经烧个精光。

大家有的站在灰烬前密切讨论,有的叉腰迎风展望。领导很生气,认为日常安全工作做的很不到位。陆陆续续点了好几个人的名,狠狠批评加指示他们写检讨反思的汇报材料。

批评的正火热,有中年大妈往这头跑来。边跑边骂:“他×的,辛辛苦苦积了半年的东西怎么一下子全给烧没了。早知道就早安排收废品的过来,这他×的要损失我多少钱。”

领导脸一黑。大家赶紧张望,是员工食堂的老板娘,领导的大姨子。领导义正言辞批评了她一番,说杂物堆积有安全隐患云云。此番出了这事,幸亏解决及时,不然将对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造成重大损失等。

那女人眨巴了眨巴眼,看着办公大楼黑黢黢那副尊容,诚恳接受了批评,扭身走了不再追究。他当时在人堆里看得正开心,领导一个转身过来,刚好看见他在傻笑。怒将他和另外三个临时工喊来一起上办公室去。

在办公室里领导向他们传达了新的工作任务。以后上班时除完成手头工作以外,要不时地进大院转悠,查看单位每个角落。有任何安全隐患要及时排除,有任何异常现象要及时汇报,有任何不雅垃圾要立刻拾捡。

除此之外,最近上级部门经常安排巡视组视察各单位工作情况。他们四个必须眼明手快,发现有可疑人员出现要迅速汇报,以便领导安排工作。他们四个诺诺地答应了。

然而有一个不识相的,抓住被领导接见的机会跟领导请假,说最近奶奶生病家里没人陪床,需要……领导怒喝到:“一个临时工还有资格请假!家里其他人都哪去了?让他们陪床去!我要是一天在这个院里见不着你,你就卷铺盖滚蛋!”

他觉得领导对那位同事已经很仁慈。他亲眼目睹过领导听闻一个女同事要请假的反应。恰好那段时期赶上工作比较忙,领导想必心下焦躁,五内俱焚。一听得那位女士要请假,站起来拿一只手指点着对方鼻子就骂。

他看着领导手指的那个椭圆已经几乎与女同事鼻子的椭圆相切,心里喊了好一会加油加油,然而最终没有相交。领导还是很绅士的,绝不会对女性动手,所以尽管女同事后来抹着泪出来,也不能编排出过分的话来诋毁领导。

总之自那次工作安排以后,他就有了利用公家的时间锻炼自己的身体的机会。在院里巡查已是他的习惯。而大家也习惯了对他视而不见。偶尔碰见其他几个临时工也在溜达,大家相视苦笑,心心相印。

要整理的材料和要学习的文件永远堆在桌上等他,无需他人安排工作。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人都在各自忙碌。

办公室尽头一张深棕实木厚桌内侧,领导将脑袋藏在一颗大大的发财树后,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坐下对着这堆资料发呆。期间上了四次厕所,巡查一次,没有人跟他讲过话。

中午带着盒饭回到出租屋,他发现室友还在睡觉。眼光一瞟,桌上有药瓶。好,看来这小子已经吃过感冒药,无需我操心了。他吃过盒饭,难得地整理了一下堆积了许久的垃圾桶。倒不是因为他心情好,而是屋里今天有浓重的怪味。看来垃圾太久不倒不行,空气清新程度极差。

下午照常上班。上班时大家都是磨磨蹭蹭地来,办公楼里人气指数极低,让他觉得冷清得不舒服。做完今天的工作后,他鼓足勇气打破这沉默的气氛,跟对面桌的小李闲扯了几句足球。小李两眼紧盯手机,压根没理他。他十分气馁,只好讪讪地走出大楼巡查。

已经无聊到极致的他开始认真观赏楼门口的宣传白板。他一行行细看那些公告,通知,贴出来的领导值班安排表。居然还有领导值班安排表——他努力回忆了一下,似乎从未在对应的值班日期见到过相应的领导。那几位临时工倒是常见。他们永远排班最多,报酬最少。

他心里正想着这几位同甘共苦的兄弟,眼角瞟到他们几个结伴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他听见其中一个喊另两个,要他们赶快去领导办公室报到,要紧急开展心理健康疏导工作。他听着心里发笑,怎么还时兴起这个来了。

他听见那人说领导非常重视此事,日后还要开展全员讲座和培训,这项工作已经单独通知到每个人头上。他心里疑惑,怎么没有告诉我。他看见另一个同事一直叹气,说着“太可惜了,这么年轻。”还有一个却是义愤填膺,嚷嚷着说不想再干下去了,纯粹是磨损生命。

他看着他们唠叨着开小会,声音还不小,之后慢慢一起走去领导办公室。心里更加疑惑。往常部署工作都是他们四个一起承担,怎么这次的心理健康疏导活动却不考虑他。真是越混越没希望,在这个单位里的底层阶级——临时工队伍里,他居然也得排倒数。他真心有点绝望了。

下班回家时大家仿佛听到无声的防空警报,迅速撤离了大楼。只有他慢慢踱步出来,院里又遇见老王,提着两个暖瓶从锅炉房出来。他一脸谄笑向对方打招呼:“王哥又来啦,您才准点呢。”

他所言不虚。老王每早过来吃早点打热水,等傍晚下班后过来单位再打两壶水,非常准时,日复一日。他觉得自己的话里充满赞美,可惜老王瞅也没有瞅他便走了。他失落了一小下,很快又释然,真的习惯了,平时也没人理会他。

回出租屋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小区里停着警车。有闲散人员凑过来打听,被警察大手一挥打发走。楼道里也不知怎么的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他一眼看见房东,站在门外跟一个警察不知在说些什么,两手比划,情绪激动。

他心里一惊。拖欠房租已经俩个月了,平时他尽量绕道以免碰见住在一个小区的房东。不巧今天当面撞上。他在人群外磨蹭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听见人们在说:“救护车已经拉走了……”“据说已经死了几天……”“吃的安眠药,走的挺安静的……”“先通知的单位领导,父母据说找不到联系方式……”

他听着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心跳加速。使劲琢磨了下,舍友似乎躺了不是一两天了。他再努力回想,一阵头晕恶心袭来。

最近他老是头痛,记忆力下降,做事情想问题都一塌糊涂,以前的事情老隐隐约约地想不起来,以致于他都没有精力好好关心下舍友。难不成舍友不是普通的感冒?

他有点焦躁了,想挤进去看一看。房东和警察开始边说边往外走,另有两个警察拿着写“POLICE”的黄色带子朝这边走来。他一看要封锁现场,赶紧地找了个空子一路挤过他人钻进屋子。

他踩在门槛上张望,果然舍友不在床上了,被子披散在一边。他心脏狂跳,急步走进去想查看自己的东西,是不是被警察当作现场遗留物品都带走了,差点撞在一个从卫生间走出来正在打电话的警察身上。

他吓得一缩,向后踉跄了几步。警察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讲话:“是的,跟房东确认过了。有俩张床,但是只租给了这一个年轻人……是的,排除他杀。残余安眠药已经被现场小刘收集起来了……”

他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只住着一个年轻人!他晕晕乎乎从屋里走出来。怎么可能?他没有舍友吗?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他使劲回想以前的事情,头痛欲裂,无法承受。但是至少最近室友每天陪着我啊。他注意过他的样貌,那样熟悉。室友左脸颊有颗很大的痣。鼻梁挺高,有点鹰钩。嘴角向下撇着,撇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头发总是乱乱的。

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存在。他晃晃荡荡走在街上,头痛不已。突然想起什么,他扭身向旁边一家店的玻璃门上望去。

玻璃里倒映出的那个人,衣服凌乱邋遢。

左脸颊有颗很大的痣,仿佛有些人的人生,就是世界这幅脸面上的一个黑点。两道法令纹极其明显,折射出他的忧虑和不满。鸟窝一样的乱发,承受着许多生活的不堪和沉重。

那个人,熟悉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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