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地图


关于画地图,已经有很长的光景了,我并不能谈什么。有时候,我遇到一些生活中熟悉的人,或者刚刚熟识的人,他们都问:“关于画地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要到这时候,我只好陷入两处为难的地步,非常尴尬。我总是说,关于画地图,实在不好说什么。

当画地图作为一项工作,成为我生命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或者说,即使我处心积虑摆脱但始终无法摆脱,就好象我的生命一样顽固而自然的存在着。对于它,我实在无法加以描述。

只能说,我从少年开始,就加入这项工作。这并非一项令人满意的工作,一天到晚,我准备铅笔、准备纸张和油墨,我需要常常乘坐公交车,进行实地考察。或者,我有些个晚上,必须对过去的地图进行一次全面的审视,我得重新注意其中关于公路或者河流的标志。又或者,我绝不能对地图的方向存在偏差,这一点,我甚至强迫自己加以锻炼——的确,这并非一项令我满意的工作。只是,就好象蚂蚁和大象同样生存着,生命的意义绝无法加以辨别以分出谁好谁坏,而对于生命中必然存在的工作也是如此。

所以,我日复一日的画着地图。有时候,我画所在城市的地图,有时候,我画中国地图,有时候,我也画世界地图。只是具体画哪些地区的地图对于我,是无关紧要的,只要我准确并且诚实的进行工作,总是不会的错的。

画地图的工作室处于市区之外的山上丛林之间,所以空气显得格外的好,阳光也十分明媚。只是这些条件,我总是不能享用到的——因为我的朋友,也是工作室的主人,他生性喜欢靠近黑色(譬如说,他喜欢黑色的钢笔、黑色的纸张、黑色的内裤。甚至连香烟,也千方百计寻找黑色的外表。我以为这是人的一种病,就和洁癖一样)。所以,当我一清早由自己的住处出发,来到他的工作室,并立刻投入到与阳光隔绝的工作中。

记忆里,他从来没有打开过工作室的窗户,窗帘也不曾掀开。就连没一天给我打开门,总是尽力的躲藏在门后面,好象是只能夜晚出没的鬼魂,生怕被阳光击中而灰飞湮灭一般。

因此,工作室的气氛难免有一些压抑,敏锐的鼻子时常能闻到从潮湿的墙壁或者木制的桌椅传来的发霉的气味。我与他二十四小时不停的抽烟所制造的烟雾也没有得到合适的排放渠道,萦绕在我们的之间,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很有风格的工作室标志性气味。

至于他这一点小小的癖好,我从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因为他虽然不接触阳光,却不是那种迂腐而阴险的让人时时防备的人。相反,他经常在工作时,不经意的和我谈起有关漂亮女孩子的事情;有时候,他甚至放下手头的工作,就一些热播的电影和我绘声绘色的讲述其内容和他自己的感受;拉家常的机会要更多一些:我们经常会讨论关于家庭琐碎的事情。

也会有意无意的谈到自己的工作,就像有一次,当我们都俯在案上聚精会神的画地图,那时时间好似停止脚步一样,我们之间毫无声息。他却突然抬起头来,凝视着我。然后不缓不慢的说,知道我为什么要画地图吗?

问过这句话后,他依然低下头去,仔细的画着每一条河流。

不是很清楚。我说。

本来不想谈过去的事情,不过,总是憋不住,你一定知道我是个隐藏不住秘密的人——我就像他妈的长舌妇一样愿意倾诉——

他接着说。

过去有一段时间,确切的说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后,我出了一场车祸,使我不能再走路——我该怎么说呢,我的条理总是不够清晰——在这之前,大学里我喜欢一个女孩子。我经常给她写情书,经常送花给她。当然,她有男朋友的,他们非常相爱。但是,只要是她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跟在她身后,紧紧的跟着但又怕被发现,我只需要跟着她并每天看她一眼,我觉得我就非常幸福了。对了,我曾经从她的教室一直尾随她到图书馆,再从图书馆出来一直跟着她,结果被她发现了。——我不能走路以后,被父母关在家里。因为他们都是要上班的,所以没有人来理会我的生活。他们将房间的所有门窗都拉上,将窗帘也拉上,没有光线,丝毫没有。

他咽了一口口水,深呼吸后继续说。

那时,我最想念的就是那个女孩子。我想如果我的脚还能继续走路该多好,我并可以继续尾随她就为了看她一眼。我呆做在黑暗的房间里,这种美好的渴望充满我的脑袋,只是我动弹不得。就是那时开始,我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并在黑暗里开始一笔一画的描绘我每一天跟踪她的路线图。我一笔一笔清晰的勾勒,每一个地点每一个建筑物我都一清二楚。

我就靠这美好的表达方式,来表现我内心蠢蠢欲动的世界。

“真像一个传奇故事。”我由衷的对他说。他说,“是的,我也一直这么以为,后来我的腿好了,就在这里建了这个工作室。”

“要咖啡吗?”我起身去冲咖啡。

“不要了。”

我将一包速溶咖啡倒在一次性杯子中,加热水,用长柄的调羹加以搅拌,然后捧着他回到我的位置。

“我一直都想问问你的。”他说。

“关于什么呢?”我很好奇。

“我很好奇,譬如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他严肃的说,这使我感到可笑。我诚恳的回答道:“因为找不到其他工作了。”

但是,我的这位朋友,工作室的主人没多久就死了。这让我突然理解,关于死亡,其实是那么平常,毫无戏剧性的巧合和背景;又是那么轻易,毫无原因和挣扎。

那天早晨,我来到工作室上班,如同往常一样,我们都在办公桌前面坐下来,整理完资料后,冲了一杯黑咖啡。然后讨论一些关于地图的路线问题。那天早晨,他显得尤其疲倦不堪。他一脸困意的坐在我对面,总是因为差不多闭上眼睛进入睡梦而跌下头去然后惊醒,这样的动作反复了半个多小时。

我不得已提醒说:昨晚没有睡好吗?或许应该再进去睡一觉。

他摇着手掌说,不用了。他说,很久没有像昨天晚上那么放纵了,那个漂亮的小妞肛门都被操爆了。

他顿时满脸得意的说:我们几乎换了所有体位,她被我整整操了五个小时,终于求饶的晕厥过去。

不过这样的神采飞扬没有超过一分钟,又马上变的无精打采。他握着咖啡杯的调羹的长柄,往口里送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僵直在那里。

他满是睡意,我看着他又渐渐的闭上眼睛了,他的头慢慢的低下去。我可以判断,这一瞬间,他马上进入了梦乡,因为他的脑袋迅速的低下去。直到无可挽回的,他迅速的低下头,调羹长长的柄刺入他的喉咙——我眼看着这一死亡的过程,长柄由他的口中刺入,捅破脑袋,从后脑壳出来。他的嘴巴陷入咖啡杯子中,好象睡着了一样,流着血。

他死了以后,我便接管了这个工作室。因为他生前,并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来拜访他,我也不曾听他提到过,还有任何亲人。从他的遗物中,也未发现任何可以联系的电话地址。所以,我将埋在工作室旁边的山地上,我搬到了这个小小的工作室住下来,继续画地图。

日复一日,我始终这样坚持画好每一张地图。我在地图上画上,城市里所有的角落,一切存在的街道和公路。我一丝不苟,自觉非常专业。

不过有时,我也常常回忆起他所说的话。他生前,和我谈过许多话,有关乎政治也有关乎文艺的,关乎女人生殖器的大致是谈的频率最多的,关乎实际生活也不少。但是那次他和我谈起关于地图的事情,却是为之甚少,甚至可以说,那是他仅有的一次关乎想象力的谈话。

他说:总有一个地方,他不存在地图上。但是,他的确存在。

那时,他显得高深莫测。但是,他确实也不能为这句话解释什么。他企图解释,但总是徒劳,譬如他说“我总是幻想这样的地方,他是城市之外的城市,现实之外。”

我从没有认真考虑这些话。因为所有过玄的命题,我总是避而远之。

有一日,我在工作室里,接到一个电话。那时,我正专注的画地图,电话铃声就响起来了。

“你好。”对方说,听声音是一个妙龄少女。

“你好,找谁。”我说。

“你那还有谁呢?”

“没有了,就我一个人。”

“那就是找你了。”我听到她开心的笑起来。

“是嘛。”

“你一定忘记老朋友了吧。”

“老朋友?”

“大学里的老朋友呀。”

“恩,是啊。”

“电话里是说不清楚的,什么时候有空吗?”

“随时有空。”

“不如现在吧,在三石街口的面馆见,可以吗?”

“当然可以。”

对方挂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长久的“嘟嘟”让我犯愣,我竭尽全力,但始终不能找到一个大学里的女孩子与这个声音配对上。这样,我整整思考了一个小时,然后终于放弃这个行为,干脆洗了个澡,决定见了她的面之后再说。

如期在三石街口的面馆我们坐了下来。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子,她有高挑的身材和迷人的气质,我想我,她和我十分不搭配。在她面前,我像一个毫无教养的乡下人一样,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才几年,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她开口说话了。但是,我却丝毫想不起这个漂亮的女孩子的名字。但是,我却从她口中知道,我和她曾经是同学,她认识我。这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情。

“你的变化更大一些。”我说。

“哪里变了?”

“更漂亮了。”我只有胡说一通。

她心满意足的笑了笑,然后低下了头。之后,我始终不肯轻易开口,就这样,我们尴尬的不说一句话,直到离开这个面馆。

由热闹的三石街一直前行,我们有时候会对视着微笑一下,有时会突然一起说话而最终谁也没有话说。我经过书店进去看了一会书,马上又从里面出来。

临走的时候,我才诚实的和她说:“你太漂亮了,但是我的记忆中,我拥有的同学里从没有你这么漂亮的。你变化太大,以至我真的不能说出你的名字。”

这样,她充满诧异神情的在公交车站看着我。然后微笑起来。“原来,我们一直在掩饰同样的尴尬。”

“难道你也……”

“说真的,我也同样忘记了你的名字。而且在的印象中,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我的确想不起来,你应该长着什么样子。”

“那你怎么想到找我呢?”

“因为……有时候,我突然很想你,很想你。”她略带羞涩的这么说。“不知为什么,时间过的越久,我就越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想你。好象一首怀旧的歌曲一样波动心弦。”

我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并深深吻了她。

她继续说。“即使大学时,我从来没有正面看过你,也从没有问起关于你的名字。但我始终知道你的存在。还记得那一次吧,你从我的教室一直跟踪我到图书馆,又从图书馆跟踪我走在校园的林间道上。你被我发现了,但你冲上来,强吻了我。”

我慌忙的松开了手。

“怎么了?”她深切的问。

“不,没什么。”

“这么多年了,你该有一个女朋友了吧?”她问我。

“曾经有过的。”

“那现在呢?”

“她在十年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她对此时分好奇。

那年我十五岁,她十八。我喜欢上了她。故事很简单,非常像中国式的传统故事。非常传统的故事里的父母干涉,也是非常传统中的私奔。

有一天,我们约好一起私奔。我在街口等她。等到她以后,我拉着她的手努力的向前跑。我们跑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到公交车站,上了公交车。

这样我们就私奔了。

那时候我们都小,从未出过远门,所以不认识任何路,也辨别不了方向,不懂得看地图。我们在荒山上迷了路,两天两夜,我们找不到出路。

是的,我们彻底失望了,因为我们彻底的迷失在诡异的荒山上。之后我们坐在地上,我们很饿,没有丝毫力气。

我实在不想多加描述,告诉你们,我丝毫不想提起这段往事:我们迷路了,没有粮食,我看着她渐渐的受尽折磨而最终饿死在我的面前。只是我却没有死,睁开眼睛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活生生的饿死的?”

“是的。”

“别想太多,都过去了。”

“是的。”

“但你真的也想不起我的名字了吗?”她问。

“确实想不起来了。”

“那你还爱我吗?”

“那你呢?爱过我吗?”这似乎是我能为死者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她犹豫着。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时常陷入那样的怀念,我的怀念里都是你,我怀念我们的大学,那时候我们可都是无忧无虑。”

“那么,或许爱不爱都无关紧要。”我说。

“你呢?”

“以后再说吧,车来了。”

她立刻准备上车,上车后,她又从玻璃窗口探出头来,笑着说,以后再见吧。

“你住哪呢?”我问。

“不告诉你,地图上也找不到。”她快乐的笑着,保持笑容一直到汽车消失在我的视线。

突然,我回想起这个女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和他说的似乎同出一辙。我呆住了,久久的站立在公交车站的路牌下。我的耳畔不停的回响起两句意义相同的话:

他说:“总有一个地方,他不存在地图上。”

她说:“不告诉你,地图上也找不到。”

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站立着,不至于于被无尽的虚无感击败,倒下。

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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