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

        微风拂过熟溪,旭日初升,水面泛起金红鱼鳞波,将一叶小舟柔柔推到岸,再轻轻弹回,此去彼回。小舟尖头尖尾,正是江南金华府的舴艋舟。

  船头的杜风,舒展着身子睁开眼,十数片岸边桃花花瓣正缓缓坠下。他轻嘘一气,花瓣舞动上升,竟是丝毫不差地回到原先生长之处。

  小船摇晃,一股酒香弥漫,杜风碗中新柳般淡绿的酒,入口淡淡,后劲十足,虽非名酒却有个好名——青梅竹。他端起碗来,深深地吸了一鼻子酒香,却没有喝。

  三年前,杜风第一次喝青梅竹。青花瓷碗里的柳绿,柔柔地淌过喉舌,再从腹中暖暖升起,最后弥漫全身,那微醺感让他忘却了所有。

  从此,每个有星星的夜晚,杜风就会躺在船头喝青梅竹、看星星。

  星星或明或暗,远离人世的纷乱繁杂。流星是杜风见过最美的东西,璀璨而短暂。而最让杜风无奈的是,每当流星飞来,他都不记得想许什么愿望,每次如此。杜风仿佛最不了解自己,这或许和他的职业有关。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杀手,杜风是个杀手。

  但他不为钱杀人。江湖中人有善恶强弱。有些恶人很强,有钱有势,连朝廷律法也无法制裁他们。

  杜风杀的就是这样的强人。

 

 杜风坐在船头,手握鱼竿,没有饵和钩的鱼线浮在水面上。

  江湖中的有些鱼,要用生命做饵、热血为钩,才有可能钓起。

  杜风慢慢地将碗中的青梅竹倒回葫芦里。云淡风清,正是杀人的好天气。杀人不喝酒,这是杜风的规矩。

  他已看见目标。他无声地拉断系舟的绳索。

  

    熟溪风景如画,一座九拱十墩的长廊木桥如虹彩般横跨两岸。而桥的中间有个白衣人负手而立,凝望左岸盛放桃花,仿佛是个沉醉美景不能自拔的风雅书生。

  单韶,25岁,原白道明月阁护法,三月前刺杀阁主柳心羽后叛阁而出,投入黑道第一大帮东湖会。擅使左手剑,为人骁勇果决。

  这是杜风所了解的情况。

  他心无旁骛,凝神感觉着水流的速度和单韶的所在,再有十次呼吸,小船就会到达桥下。

  做杀手最重要的不是武功和勇气,而是会布局和创造机会。善杀者无名,所以杜风四十九次刺杀,都是一击而中,却少有人知杀手是他。

 

    单韶突然左走三步,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呼吸、身形、步伐,丝毫没有破绽。

  杜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桥栏柱后飘出的那袭红衣,接着就看见了高芸。

  虽已过去十二年,她变得更漂亮、更高挑,但那双眼,那时常入梦的明眸,依然未变。

  那一瞬间,杜风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许的是什么愿望。

  

    十二年前,杜风十四,高芸十二。

  青梅竹马这四个字已可表明他们的关系。

  六息过,小舟调整了逐流方向。

  

    单韶和高芸相向而迎。

  杀手的眼很亮,可以在瞬间看到常人忽视的东西。高芸如花灿烂的笑容,这一刻仿佛化为最尖锐的毒刺刺入了杜风的心中。

  那年枫叶红时,师父带走了杜风,高芸站在狂燃的枫树下送行。她没有哭,虽然泪已盈眶、眼已通红,她甚至没有说话,只递给杜风一个香囊,一个绣着“秋”和“芸”的香囊。

  秋心是杜风的小名。

  杜风知晓她为何要把两人名字绣在一起。不要分离、不要忘记,这是高芸没说出口的话。

  杜风明白,却又不得不去违背。

  打从师父传他武功始,杜风就明白杀手能决定别人如何死,却无法决定自己如何活的道理。

  所以,杜风偷偷把香囊埋进了土里,杀手不可以有过去。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

  可每次喝过青梅竹,或在梦里,杜风都会清晰地看见那个香囊、那片枫林和那清澈如水的眼睛。或许香囊并没有埋进土里,而是埋进了他的心里。

  

    十息转瞬将过。

  十八岁时,杜风出师,他第一次回去找高芸。

  枫林依旧。却不见了飘飞的红衣。

  乱世沉浮,人如风絮雨萍,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小舟已在桥下。杀死单韶,杜风告诉自己,他握紧了脚下的碎星刀。

  他的心突然发热,就像刚刚喝了青梅竹。

  轰。

  桥面破裂,杜风如飞将军般出现。

      单韶只迟疑了一弹指,长剑已在手。

  杜风看不出他的破绽,如果单韶的长剑不是莫名一滞的话。

  刀只一斩。

  杜风有九成九的把握可将单韶斩杀。

  可红影如霞,飘进了碎星刀和单韶之间。

  杜风终于明白单韶长剑迟滞的原因,单韶更早地发现了高芸的企图。

  刀刃破风呼啸,刀势已不可收。要么不出手,出手必尽全力,这是杀手铁则。

  高芸的乌发劲风中激舞,杜风瞥见她细长脖颈处的一点红色,那是他十二年前送给她的红豆。

  刀光迷离中,杜风仿佛回到了枫叶林下,秋雨正骤,落红飘零。

  

    一把伞,挡住了雨和叶,仿佛有阳光闪耀两人之间。

  杜风轻轻将穿了绳的红豆挂上高芸的玉颈。

  她微笑着,脸颊像熟透的果子。

  杜风突然很想很想吻她的嘴,却又不敢。

  

    碎星刀一直是杜风最信任的伙伴,而在这刻,他竟成了刀的傀儡。

  刃影星寒,杀气弥漫,杜风仿佛置身无法醒转的噩梦,这一击已无法收手!

  血如枫叶飘洒。

  刀深深斩入单韶的后背,而他的长剑也毫不留情地扎进杜风小腹。

  在电光火石间,单韶用血肉之躯挡住杜风必杀一斩,又还了一剑。当然他的伤比杜风更重。

  可杜风已不能再动手。一个没有杀意的杀手,只是个废人。

  高芸扶着单韶,愤怒的眼中夹杂着惊诧。

  

    那是杜风做杀手的第一次失败,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从那天起,他决心退出杀手生涯,不惜一切代价。

  那以后,他天天喝酒,酒量大进,也时常喝醉,可醉后反而更清楚想起了从前。

  高芸、单韶、江湖,这些是杜风想要忘却的,所以他继续喝、继续醉。

  他已很久没有看星星了,他怕再见流星时,会记起自己的愿望。

  一个月后,江湖中传出了南宫世家的三少南宫问天,化名单韶卧底,最终瓦解东湖会的消息。而南宫问天也将在三日后迎娶他的心上人。这些都是青梅竹酒店的老板告诉杜风的。事情往往这样,你想知道时总听不到你想要的消息;你想忘记时,却又偏偏有人会有意无意地告诉你。

  两天后的晚上,杜风破天荒没喝酒,系舟江畔,看漫天星斗看了很久。他看到了以往从未看见过的一幕,两颗流星在夜空交错,辉映星光如烟花灿烂,然后两颗流星带着光芒向不同方向飞落。

  “啊,流星......”有人在岸边大叫。

  接着杜风看见了向小舟飞来的一袭红衣。

  是她!

  “原来那天她认出了我。”杜风心头一热,想到一天后就是她的新婚,那点火热簌然消散。

  他仰头看着头顶熠熠星光:“有人就象流星,闪亮过就永远消失。十二年前是我闪亮时,一切就象流星的相遇,来过、燃烧过已是最美的结局,祝你和南宫兄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星空下,高芸没有说话,直到她离开也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杜风在船头发现一封信和一个铁盒。那铁盒很眼熟,打开后,果然是当年杜风埋掉的那个香囊。

  杜风不知道高芸是如何找到铁盒的,当年他将它埋在他们最喜欢的老枫树下。难道当时高芸就在旁边偷偷看着自己?还是高芸在自己离开后,多次回到枫树林,又凑巧地挖到了它?

  信是高芸写的:记得我送你的香囊吗?里面装了你最喜欢的七里香,这十二年前盛放的花,虽已枯萎,却还有令人难舍难忘的余香,你闻到了吗?”

  七里香。

  杜风的心思瞬间回到了枫叶飘飞、七里香溢的世界。

  

    从此,江湖少了一个叫杜风的杀手,多了个叫秋心的花匠。据说这个叫秋心的花匠,喝酒只喝青梅竹,种花只种白洁如雪、淡淡清香的七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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