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狭意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柳永

1.

“客官,想来点什么?”店小二是个三十左右的瘦弱男子,一副丝瓜一样长的脸,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咧开的嘴里还叼着一根牙签。

“啊…你们这有竹青酒吗?”

“竹青酒?这个没有,也没听过有这种酒啊。”店小二看上去有些为难,但是随即神色一变,补充道“不过本店有其他酒,一品醇,女儿红,岁月浆……其中最好的是毅阳烈,那是远近闻名的名酒啊,别说普通人,就是蒙古大汉喝了俺的酒,也不过三碗就倒,更了不得的是,这毅阳烈强身健体,男人喝了壮阳补肾,女人喝了滋润内脾。传说啊……”

“这个…我不需要那种酒,”看着店小二唾沫横飞的样子,我感觉有些哭笑不得。“就最普通的酒就好了,不要太烈,我不喜欢烈酒。”

店小二听后明显有些沮丧,道:“那好吧,客官您等会儿,酒马上就到,您先自己找个桌儿坐下吧。”然后就转过身下楼去了。

我找了个靠窗的桌子,今天夜色尚可,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夜如墨,泼洒在人的心上,浓得化不开一丝一毫。远处有几点橘黄的光,是捕鱼的人归船了。

“渔船啊……”我喃喃自语道,渐渐陷入了沉思。

我到过一个小镇,那里的人们靠捕鱼为生,日子苦得像是发了霉的茶一样,难以咽下。在海边游荡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对我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说自己不曾后悔过?有些事,错过就错过了,就算是老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也无法挽回了。”说这话时,海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沉默的他苍老得像是饱经风霜的雕像,随时会被吹成粉末。

再给一次机会吗?如果上苍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2.

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去习武。

五岁那年,一向和蔼的父亲突然严肃地命令我在文武之间做一个选择。我有点吓傻了,怯怯地问:“习武会怎样?”

“以你的资质,能练就一身好功夫,但是否能名扬四海就难说了。”

“那读书呢?”

“天资聪颖,实为可塑之才,会成为一代名师。”

父亲的回答含糊不清,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何以认定我会成为一代名师。而过了很多年之后,当我在自家书房里整理书籍时,偶然的一瞥,我看见自己的儿子在庭院里玩弄一把木制的剑,肉肉的脸上挂着享受的神情。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应该已经去世了,不过我还是会偶尔想起他。

也许是看见了父亲的眼神吧,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后,我做出了选择——“读书。”当我说出这个回答时,我偷偷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我只听到父亲“嗯”了一声,然后就让我退下了。第二天,全城最好的先生被请来教我读书。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灰白的头发,灰白的长衫,灰白的腰带,还有多年后我回忆起来的他当时灰白的智慧。

于是,在那个充满阳光的冬日早上,我开始了自己十三年的读书生涯。每天我都在各种经史典籍中穿梭,在文房四宝中徘徊。父亲说的没错在读书这件事上,或者是做文人这件事上,我的确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资质。我写得一手潇洒飘逸的字,画得一副灵动脱俗的画,也弹得一曲流畅大气的乐。娘为我骄傲,总是说我将来一定高中。但是很多年过去了,父亲依然是沉默的。

“李三公子,莫怪老朽今日絮话冗繁。公子今日是何原因,两个时辰内竟漏听三次?可是昨夜休息不当?若是身体不适,今日就先作罢;但若是其他原因,可就莫怪老朽旧话重提了。曾子曾经曰过:吾日三省吾身……”

“是的,先生,学生错了。”我低头认错,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窗外的“呼和嘿哈”声中拽回来。

春日里,阳光总是好得让我恍惚。我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大哥和我的其他几个兄弟正在休息。他们都是习武的。我的父亲三妻四妾,我娘是正室,但是我却是最小的。据说当年父亲是怕娘生不出孩子来才决定纳妾的,后来娘也算是争气,我这个嫡子在父亲最大的儿子都已经会恶作剧了才呱呱坠地。娘可乐坏了,把我视为命根子,一直到她去世。

不过,我可一点没有感到父亲对我这个正室嫡子的偏爱,相反,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我是不是他的儿子。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大哥见我来了,笑着站起来,问道:“七弟,听说前日会试,你又拔得头筹,真是给李家争脸。哥哥我啥都不会,就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日后你若高中,可别忘了给哥哥我啊。”我的大哥是二姨娘的孩子,虽说不是一个娘的,但是待我还算亲切。我点了点头。我看见大哥健壮的胸肌上有细细的汗珠顺着他的皮肤滚下。修长的剑反射着阳光,映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又是春天了啊,桃花又开了呢。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到我在一片桃花林里舞剑,剑风扫落的桃花漫天飞舞,慢慢落在黑色的泥土上。我伸出手试着去触摸那些碎了的桃花,然后,我就醒了。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想:如果我选择习武了那会是怎样的生活呢?我扪心自问:是否真心喜爱读书呢?为什么每次看到其他兄弟在习武时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失望呢?是厌倦了读书吗?还是说只是一种因为没有尝试而失望的感受呢?

可是这很矛盾不是吗?如果仅仅是因为没有尝试,那就找机会去试试不就结束了吗?但是我依旧感到低落。

十八岁那年,我做了我这一生最荒唐最大胆的决定,我在准备进京赶考的前一天,自行收拾行囊。我准备离开了,离开这个家。娘在前几年已经死了,我在娘的照顾下老老实实地过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个孝子吧,对于娘来说。我踏出李家大门的前一刻,大哥挡在我的面前,他用剑指着我的喉咙,想让我回去好好准备进京。我看着他的眼睛,问:“大哥,你喜欢习武吗?”

“这……”大哥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

荒唐的年少。我只能这么说了。荒唐的年少。

“其实我也不喜欢读书,我不喜欢读书。兄弟们都以为我是个书呆子,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要走了,大哥,替我照顾好父亲,我是个不孝子,我不期望他原谅我。我只想过我期待的生活。”

“你期待的生活?”

“嗯。自由的生活。”

我面无表情地跨出李家大门,我听见大哥手里的剑“轻轻”地落地,砸出年少时我关于他的记忆,他是个好兄长。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父亲就站在我身后,我似乎能听到他在月光下叹息的声音,淹落在茫茫夜色中。

我抬头看向天空,和那天夜里一样的月色。我慢慢笑了起来,自由了不是么。

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吧。

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去习武。也许不会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但总可以在月色下舞剑,在桃花林里刺向暗处的那一朵桃花。

2,

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留在水湘。

离家之后,我一路南下,到了一个南方小镇,名叫水湘,听起来甚是温馨。听说西方有个城市叫威尼斯,是座水城,那里的人都是坐船出行的。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城市的话,那么水湘就应该算是东方威尼斯了吧,唯一的不同是这里并不繁华,也不紧张,相反,水湘就像它的名字一般轻缓,像水一样可以缓缓流进我的心。在水湘的时候,我经常在夜里租一条小船,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小镇里游荡。撑船的那个老大爷倒是很乐意给我当向导,开始的时候嘴里总是噼里啪啦讲个不停,我只是微笑,很少回话。后来渐渐地话也不多了。我在夜里四下张望,看着这座小镇,蜿蜒曲折的水道遍布每个细节,那家的妇人又坐在门口缝补衣服了,那几个小孩子又开始玩闹了,那个大汉又捕鱼归家了。水湘就是水做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缓。

告别撑船的大爷,我独自往客栈的方向走。夜深人静的,总免不了出些乱子,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突然出现,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慵懒地躺在石板路上,一只脚磨攃着他的腿,松松垮垮的衣服可以隐约看到他的胸肌,一看就是个身体强健的人。

“公子,俺今个白天生意不好,没讨到多少,公子您一看就是个富贵人,赏两个吧。”

我历来讨厌这种有手有脚却不好好干活指望别人生存的人。从李家里出来时,我只带了娘死时留下的一些首饰,典当后就一直省吃俭用。一路上,时不时代写书信,代教读书,也算是能自己赚些钱。若是贫穷人家,施舍一些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但是面对这种人,真是多说一句的想法都没有。

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我也并不富裕,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叫花子很不乐意地打了个嗝,残羹剩饭在胃里消化所散发出的酸气离得这么远还是能用闻到一丝。他慢慢站起身,用一种懒散而夹杂着饥渴的眼光注视着我。我提起脚步,准备快速离开,一路漂泊的经验告诉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我一路走着,叫花子就一路跟着,既不靠近,也不离开。我想他也不想弄得动静太大吧。不过这种心理上的煎熬真的不是很好受,有点头上悬着一把刀的感觉。不过走着走着,我就渐渐不怕了,毕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今天真的遭遇不测,也不是我能改变的。

转到一个街角时,我突然感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我猛地回头,可是没看见任何人,我以为叫花子跟得不耐烦走开了。就在我准备松一口气时,一只大脚在我不经意间朝我的胸口狠狠地踹来,我自幼身子单薄,抵挡不住这么大的劲道,一下子就仰了过去,爬起来时嘴角流了血。

“公子,别白费力气了,俺又不是要很多,少来点就行了。你好歹看在我跟了你一道的份儿上赏点吧。”叫花子咧着嘴狞笑,眼神里的贪婪之色更加浓烈。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钱。你走吧。”我用衣角擦了擦嘴角的血,说道。老了时想想,年轻时真是性子倔,若是识相给几个钱,不也就没那么多事了吗?不过如果给了钱,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叫花子“哼”了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要怪俺不客气了。”我捂着胸口站起来,看到他像一头发疯的野牛般冲过来,头发散漫,可怖得很。

我握紧了拳头,准备和他拼死一搏。就在我咬紧了牙关准备出拳时,一个灰色的高大身影突然闪过来。我没有习过武,看不清那人的动作,只觉得如风般迅速。等我再回过神来,就看见叫花子趴在几丈之外的石板上,双手捂着胸口“唉哟哎哟”地叫个不停。

“滚。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若是再敢出来谋财害命,当心我割了你的脑袋。”那是个男子,声音宏厚,背对着我。当他转过来时,我才看清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目光深沉,右耳耳垂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饮食耳坠,一身武装,不像是中原人。

我赶紧走上去,拱手作揖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小生今日真不知该如何脱身。”

“言重了。这叫花子本不是这镇上的人,我半月前来这时就遇到他了。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却不好好谋生,净干些谋财害命的勾当。今日给了他教训,日后也应该不改了吧。”我抬起头,看到男子爽朗的笑容,如同泉水般沁人心脾。

我和这个男子成了朋友。偶尔的时候,我们会在夜里趴到别人家的屋顶喝酒。他告诉我他从西域来,前几年朝廷和他草原的部落打仗,他和妹妹走散了。战乱结束后他就出来寻找妹妹,听说妹妹被人买到了中原,就一路找到了这里。

“你呢?那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呢?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流浪的普通人。”朋友喝了口酒问道。我咧了咧嘴,嘴角还有些疼,“是吗?兄台你看我像是什么人?”

“言谈举止,脱凡不俗,想必也是饱读诗书的富贵子弟吧。”朋友又笑了,他总是爱笑,见我沉默不语,他用酒罐顶了顶我的肩膀,“怎么样?我说中了吧。”

我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朋友一开始有点懵,然后就反应过来了,他拍了我脑袋一巴掌,“好小子你,已经学会耍我了啊。”

我喜欢和朋友在一起的日子,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在记忆里留有一席之地的时光。我们畅谈理想,走街窜巷,一起拜访当地的名人,一起打听他妹妹的消息。我很喜欢朋友这样的性格,直爽,利落不拖泥带水,有着和我大不相同的果断,也许这就是西域人的特点吧。在水湘的日子让我有一种陌生的家的感觉,让我很踏实。坐在阶前,听雨低落下时,总有一种平安喜乐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寻找了一个多月之久后,朋友终于确定他妹妹不在水湘,他要去下一个地方寻找他妹妹了。“要不你跟我一起走?”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朋友突然问我。我摇了摇头,道:“罢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缘我们自会再相会。”

第二天,我送朋友离开水湘。朋友上船之前送给我两件东西,一件是一把匕首,一件是一把折扇。“这匕首是我阿爸死的时候留下的,锋利无比,你也不会什么武功,身子板由弱,留着防身用。至于那个折扇,随便买的,希望你能喜欢。”

“这怎么行,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拿着吧,就当是你欠我的东西,你不是说了吗?有缘自会再相会,下次见到我时还给我就是了。”朋友又笑了,笑得很随性,一点也没有分别时的伤感。他晃了晃脑袋,银饰耳坠摇晃着,发出“叮叮”的声音。我看着江面上他渐渐变小的身影,胸中充满了坦荡的气息。

朋友离开水湘的第三天,我也收拾行囊离开了水湘。撑船的老大爷见我要离开了,笑着说:“公子也要离开了吗?水湘留不住你们哟。”

留不住吗?是留不住我,还是朋友,还是其他的人呢?我没有回老大爷的话,只是站在船头打开了朋友送我的那把折扇。“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几个字在细雨蒙蒙中映入我的眼睛。我抬头,看着这烟雨迷蒙的水湘,此情此景,像极了我初来时的样子,又带着那么一丝不同。我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但就是觉得此时的水湘除了那不变的温缓外还多了一丝开阔。很多年以后,我曾经在梦里又回到水湘,在那里我又见到了我的朋友,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夜里爬到别人家的屋顶喝酒,谈笑风生,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留在水湘,也许不会再见到朋友,但是总可以在月下饮酒,万物星辰入我胸怀,沧桑百事具化薄酒。

3.

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带走墨竹。

我本是对酒不敏感的人,什么样的酒对于我来说都一样。可是在我遇到墨竹后,我迷上了那种清淡的味道。我踏进墨竹家酒楼的时候,墨竹正在清洗从后面竹林摘下的竹叶。我看到她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在绿色的竹叶间优雅地穿梭,不知不觉中,白色的指肚上染上了浅浅的绿,清脆,新鲜,竹叶的气息在她的手指尖萦来绕去,飘落到很远的记忆里去。

墨竹给我端上刚取出的竹青酒,说道:“客官慢用。不过客官年纪轻,可不要染上嗜酒的习惯哟。”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温婉的笑容,轻柔的举止,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见到墨竹这样的女子,怕是都会心动吧。我喝着酒,看着墨竹的身影,莫名地感到心安,我想起了娘,娘年轻时也是这样温婉的女子吧,虽非容貌惊艳,但就是那一瞬间的轻柔,似乎能抚平心头的忧愁。

我过上了一种习惯的生活,每天早上,我起床后站在客房的窗边,看着墨竹走到后面的竹林,她总是穿淡绿色的裙子,拿着一把小匕首,轻轻地砍下那些翠绿的竹子。“娘说了,用来酿竹青酒竹叶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太老了酿出的酒会有竹叶腐烂的沉霉味,太嫩了竹叶的味道进不去,就不能叫竹青酒了。”墨竹提起她母亲时,神色总是很柔和。

“这竹青酒…是你母亲发明的?”偶尔,我会和墨竹一起去摘叶子。

“嗯。娘生前是远近闻名的酿酒好手,竹青酒是她嫁给我爹后有一天做梦梦到的。她说,在梦里,有个公子要喝一种有竹的清香的酒,她问那公子这酒要如何酿,那公子只是说,‘青青竹叶,薄露之明;昭昭韶华,米酿之香’。”

“然后伯母就自己酿出来了?”我瞪大了眼睛问道。

“嗯,娘试了好几年,终于在我四岁那年酿出了这种酒,然后她自己给这种酒取名‘竹青’。”看着墨竹的笑容,我不得不感叹道:“真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子。”

墨竹看着远处幽深的竹林,没有再说什么。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已经是深秋了。有一天,墨竹突然来敲我的门,我打开房门,看到她哭红了的双眼。“怎么了?”我问道。

“公子…我…我要嫁人了。”墨竹的声音细细的,在我听来却如同五雷轰顶。我顿时慌了,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等我回过神来,墨竹已经走了。我踏出房间,可是却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在墨竹家酒楼的雅间里躺了半个月,期间只是一个熟悉的小二小涛来照顾我。我没有再见到墨竹。听小涛说,他家小姐是要嫁给城里一家大户,罗家的二公子。“咳咳——”我一激动把喝进去的药一口全吐了出来。“罗家二公子?”我知道那个人,我经常看到他,他总是点一小壶竹青酒,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喝酒,他痴痴地望着墨竹的眼神我很熟悉。

曾经,我在自己的酒杯中看见过相似的倒影。

“对呀,就是那个经常来咱们酒楼的客人,那可真是一表人才啊。”因为在这里住得久了,我和小涛也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他看到我半天不说话,就撇着嘴说:“李公子,你别怪我多嘴啊,你我认识这么久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个好人,可是终究不能给我们小姐保障啊,女人啊,有时候图的就是一个安稳。你也不用太担心了,那罗家二公子也是个好人,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去咱家小姐过去当正妻,不会亏了咱家小姐的。你就安心养病,等病好了,估计也快到办日子的时候了,到时候……”

“小涛,你今儿个话怎么这么多。把药拿来。”我皱了皱眉头,接过他递来的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气把剩下的药都喝了。

在小涛的细心照顾下,我的病总算是好了。再次见到墨竹时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我没看过的东西。她总是躲着我,有我出现的场合她都尽量回避。我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

墨竹出嫁的前一天中午,我找到她。她有点慌乱,低着头说:“李公子你不是要走了么……”

“啊。明天早上就走。”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一丝颤动,但是她还是在努力保持着平静。“是吗……”半天,就只是这么一句回话。

“你今天傍晚有时间吗?”

“嗯?傍晚?”墨竹有点吃惊,抬起头看着我。

“对,傍晚。到时候我会在后门等你…放心吧,我不是要带你逃走。”我转过身离开了。

“其实挺想看你穿嫁衣的样子的,应该会很美吧。”

我闭上眼想象着。一袭红色,三千乌丝,温婉可怜,静默佳人。

傍晚在我的平静期待中悄然而至,我牵着马在酒楼的后门等待着。已经很久了,墨竹还没有出现。我抬起头,太阳已经开始向西边移动了,懒懒散散的,就像是小涛养的那只猫。

我牵着马准备走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在熟悉不过的声音,”“李公子!”我转过身,看到的是难以置信情景。

我一生都忘不了那天傍晚的墨竹。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嫁衣上绣著金灿灿振翅欲飞的凤凰,一双精巧的绣花鞋衬托出她娇媚的身姿。墨竹没有梳笄,只是简单地插了个凤簪,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宛若天仙。

“还站在那做什么,不赶紧带我走,我穿成这样若是被父亲看见了,他一定会骂死我的。”见我半天都不说话,墨竹有一点急了,白皙的脸上有点红晕。我笑了。我跨上马,骑马过去,然后伸出手用力一提,墨竹就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我前面。我扬起马鞭,白色的骏马嘶叫着,载着我们追逐西下的太阳。

“我们要去哪?”墨竹小声问我。

“一个很美的地方。”

风穿过墨竹的头发,飞扬起秋日的忧伤。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多说话。渐渐地,一大片红色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是什么?”墨竹惊奇地问道,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那是一片枫林,离墨竹家的酒楼很远,我是在一个傍晚到这里的。那个时候我一个人骑着马穿过枫林,马蹄“哒哒”地踩着落下的枫叶,夕阳的余晖照得这里一片火红。风吹落一片枫叶,我用手接住,看着看着就迷失了方向。可是我并不急于走出枫林,我穿梭在整个红的世界里,抬头仰望那些参天的大树,感觉整个人都融在了里面。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将来的某一天,我一定要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来这里看枫叶。

已经是秋天了,枫叶都红了,放眼望去,所有的意识都迷失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我下马,张开双臂去抱她。我牵着她的手带她行走在这红色的世界里。我看到墨竹开心的笑容,不同于平日里的温婉,更多的是如同孩子般的天真和好奇。她抬头四下张望着,枫叶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动物,每一块石头都能勾起她的笑声。风吹起来,漫天的红色的叶子飘落下来,在半空中翩翩起舞,金色的余晖裹着每一片枫叶,如同千年的妖精般嬉戏着,耳边回荡着鸟儿的清脆歌声,穿越记忆的尘埃。这是美丽的时刻,一生只有一次的时刻。

我看到墨竹的眼睛,如湖水般沉遂,如古镜般静谧。她的眼睛里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有她的笑容。

“带我走吧。”我听到她对我说。

“不。你要好好嫁人,过上好的生活,这样就够了。”

第二天,我在迎亲队的敲锣打鼓声中离去。我沿着和墨竹相反的方向走,最后一次看那红色,感到眼角有点湿润。以后,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要喝酒,我不是染上了嗜酒的恶习,我只是想在酒的味道中寻找一丝墨竹的气息,可是每次都不得如愿。我经常会想,墨竹你现在过得还好吗?你还酿酒吗?那片竹林的叶子还翠绿吗?你有没有偶尔想起我呢?

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带走墨竹,也许不能让她过上奢侈富裕的生活,但总可以安稳平安,静好无他。

4.

“客官,这是你的酒,你慢用。”店小二的声音将我从记忆的大海里捞出,我转过头,看到他把酒倒好,笑着离开了,嘴角的那根牙签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点头道谢后就开始喝酒。这次的酒还是没有竹青酒的味道,但是,好像有那么一丝温和在里面。我又继续看向窗外的月亮,皎洁无瑕,静默无语。这个小镇很安静,我很喜欢。

该静下来了,我对自己说。

每个男儿年少时都有那么一腔热血,想要到很远的地方,见很多的人,走很多的路,喝很多的酒。我在一个又一个清晨里喝着那些竹青酒,温润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年少。曾经我梦想着,梦想着,可是我毕竟不是当年了,我老了。我到了很远的地方,见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喝了很多酒。我曾牵着你的手,走过那漫天的红叶,我穿梭在红的世界里,只为了你温婉的笑容。可是我最终还是离开了你。我有些累了,真的有些累了。就这里吧,这个安静的江南小镇。我要在在这里生活,也许这里没有水湘温润,但总可以安静祥和;我要开一家私塾,教书育人,也许无法成为一代名师,但不枉一腹诗书;我要娶一个女子,也许不像墨竹那样酿得一坛坛美酒,但定要笑如春天,善解人意,有如湖水般沉遂,古镜般静谧的眼睛。

于是这样也很好。




高中时写的小说,算得上是人生第一篇作品。

热爱文字,理想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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