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叔梁纥终于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他本来很自信自己的身体,怎么也可以活过八十,如今才七十二岁,他想,老子还可以再生几个儿子。——于是他的思维跳到了才三岁的儿子——丘。遂,被白须遮满的嘴角咧出了微笑。
丘是那么的乖巧可爱,是他的开心果,是他的骄傲。更令他感到了生命的神奇,——丘一生下来就是一种沉思的姿态,只疲懒地看了一眼这个世界,便又以手支头,陷入了沉思。因为难产,丘的脑袋有些变形。他的母亲颜徵在个子太小,想必是她鼓鼓的小腹中实在装不下身长十尺的叔梁纥播下的这个大种,所以怀胎才八月就临盆了。产婆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丘拽到这个世界。
记得当时,叔梁纥看到儿子的头被产婆的手拿捏得变形了,忍不住要砍了这个笨手笨脚的婆子,幸好儿子除了刚出世时啼哭了一声之后,便没再啼哭,婴儿那大异常人的沉思状态也转移了他的视线。他用大手轻轻抚摸儿子的额上,这里本该饱满而圆润,如今却生出丘壑的形状。这个形状一开始便占据了叔梁纥的视野,甚难萦怀。直到九十多岁的好友柳门杓来贺,看到丘的头形,啧啧称奇,说丘的天眼闸被一种惊世骇俗的神力卡死了,恐不会像寻常小儿那样慢慢关闭。柳门杓说,一个人如果一生都天眼具足,那是不可想象的。他会把上下几千年一眼观尽。“其心之宏博,其生之哀乐,吾不知贺该喜忧也!”。叔梁纥很高兴柳门先生封的这个相法,所以给儿子取名为“丘”。——这个疯疯癫癫的柳门杓还嚷着要和丘结拜为百年兄弟,说什么因他俩生于同年。当时叔梁纥愣了,后来方悟他说的同年是他父亲柳下惠生他的时候也是七十岁,两人相差近百岁,岂不是百年兄弟!——这个疯叟!
叔梁纥都七十了还生个儿子,这在当时被鲁国上上下下笑掉了大牙。于是叔梁纥的故事,鲁人尽知。——早在十年前,叔梁纥年过花甲,九个女都早已为人母,甚或祖母,外孙、外重孙已有几十个之多,但他却放着上好的清福不会享受,打起铺盖卷孤身一人到城外的尼山上结茅独居,鲁人唏嘘;老妻施氏门出大家闺秀、端庄贤淑,对叔梁纥疼爱有加,为他生了九个女儿,一生操劳,为九个女儿成家事宜精心操持。如此尚且愧疚未为夫家生得一男,晚年又为他纳得一妾,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唯一可惜此儿天生足疾,叔梁纥心生幽愤,乃名之为跛。虽然如此,也算妻贤子孝,儿女双全。而他却抛家弃子独上尼山鳏居,鲁人不解;更有甚者,叔梁纥在尼山以七十高龄与十七岁少女野合而生子,遂休发妻施氏,即娶少女颜徵在为正妻,令国人哗然;施氏一族乃是惠公之子施父之后,五世卿大夫,名闻列国。而这个狂叟昏老竟如斯不顾人情世故,自绝生计名爵,归类农夫,令国人惊骇;犹令鲁人捧腹者,莫过于风闻叔梁纥结茅尼山十年间,日与友人饮酒唱和,每与人言,但忿世风不古,礼崩乐坏。每饮酒必拔剑吟舞,叹天年不继,乏力振世云云。谁知到头来竟野合生子,出故纳新,瞧这礼道自己给崩的!——还叭叭的!
叔梁纥对鲁人这些指指点点嗤之以鼻,曰:我乃圣人之后,圣人之心,岂是怀惠小人所能理解!——叔梁纥乃圣人之后,这一身份鲁人也尽知。叔梁纥祖上本是宋人,汤武嫡裔,微仲之后,弗父何的九世孙。然而叔梁纥却对自己的祖上颇生微词,首先是微子启,为了一个所谓仁德的千古之名,让国于纣王,结果害得民不聊生,国破家亡;其次是弗父何,也为了什么身后之名,亦弃宋人福祉于不顾,推位于兄弟厉王,结果国人怨声载道,不仅自己的仁德之心未得善效,宋国由此丧乱,后来竟连自己的子孙也备受屈辱,五世孙孔父嘉堂堂国卿,竟被人杀身夺妻。到自己父祖时代,连母国都呆不下去了,这才背井离乡逃亡至鲁国。——叔梁纥有些大逆不道地埋怨祖上,仁之至者莫大于苍生,但系此心念则应当仁不让,事不避难,义不逃责才是。或许正是因为许由之徒太多,只顾自己羽毛,洁身自好,方才使小人窃位,大盗窃国,礼崩乐坏,天下纷乱。
叔梁纥从小便听父祖辈讲述家国故事,忧怀于心。乃习兵书剑术,意欲行侠,振济天下。他回忆到自己二十岁时客于叔孙氏之门,随庄叔与长狄作战,以勇武兵谋而闻名。尤其是成公二年的鞍之战,自己为前锋将领,以军功而获得陬邑大夫之职。那年他年方三十,意气风发。鲁国大夫施公示爱,知其为圣人之后而许之以幼女,是为施氏。
叔梁纥半生行武,一生追求军功名爵,直至襄公十年的那场偪之战,鲁军得胜归来,勇冠三军、名震列国的叔梁纥却如同吃了大败仗一样,万念俱灰,在家中闭门沉思了数月,决定化剑为犂。遂辞去官职,打起铺盖卷独自上茽草丛生的尼山去隐居垦荒。——没人知道为什么。
叔梁纥也懒得告诉世人,包括他最好的朋友臧纥和孟孙蔑。只有柳门杓和西锄吾两个老鬼头了解他的心思。但他们也只抚琴饮酒,颔而不言。
二
病卧于防山那片不知几千年的古桑林中,叔梁纥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这些中空而扭曲的桑树,生命的叶片只是表征而已。
西锄吾来告诉他,近百岁的柳门杓终于死了,那表情似乎死还是一件美事。叔梁纥也振衣而起,命人置酒相贺。两个老头面现艳羡之色。在场的臧纥不解,二子皆曰:这个逍遥的老鬼头终于决痯溃痈,彻底逍遥了!臧纥愕然。
西锄吾伤感地饮了一杯酒,叹道:“看你这个样子,离结束也不远了,世上留我一人咋办呐!”
叔梁纥却回头对臧纥道:“这是你的地盘,我死了,能否将我这皮囊就埋于这空桑之地,但请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家人我葬于何处,包括丘。”臧纥道:“连颜徵在也不告诉她吗?”
叔梁纥将呆滞的目光看向远方,喃喃道:“不告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