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六月初四，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尽量放轻动作，但还是吵醒了睡梦中的老婆。她睡眼朦胧地看着我在衣柜前翻来翻去，很惊讶的问，“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其实不怪她会惊讶，结婚多年，我都是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从来没这么早起过，在我的人生中这样的场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个例外。

我站在衣柜前边紧皮带边照镜子，“今天是蓉华的大喜，当然要早些过去帮忙才行。”

老婆的眼神闪了闪，有什么情绪浮上来又立马沉了回去，但我却没心思去多想这些，因为我的花花要结婚了，她今天就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我不能太寒碜，我是过去震场子的，得把自己打扮得帅气一些，虽然我自信不打扮也比那个新郎帅气。

夏天的天气有些热，被子被孩子蹬到一边，正想过去，老婆已经重新给孩子盖好，然后起身来到我身前替我打好领带。微微垂下眼睛就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头，我问她，“怎么样，你老公帅气不？”

她红着脸锤了我胸口一把，娇骂道，“不害臊。”然后用她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认真的说，“帅，你是最帅的！”

其实她知道，我今天不仅仅是去参加婚礼帮忙的，还是去打仗的，我要去瞧瞧，到底是哪个长了三条腿的要娶走我的花花，我是如此不服气，因为在我的心里，没有人能配得上我的花花，我的花花那么好，她就像那山峰绝壁上的花，只能用来仰望；她就是骄傲的女王陛下，连我这样永远帅气的男人都配不上，更何况是别人。

那配得上花花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我可想不出来，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

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她站在昏暗的回廊上，清晨的露水从房檐上落下来，除了那一丁点从房里透出的光照在她背上，将她晕一个剪影，只剩一片灰蒙蒙的事物，但我就是能感觉到，她很难过。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折回去将她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叮嘱她，“早上水汽重，你再回去睡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再带着宝儿过来，你要想早点过来也行，到了就来找我。”

她整个人依在我的怀里，真的是小鸟依人那种，然后软软地叫了声老公。我拍了拍她的背，尽量忽略她的欲言又止和有些泛红的眼睛，看着她走进屋，关了门，灯却还亮着。

对于她，我既内疚又怜爱，越想要补偿，越是明白我到底有多亏欠她。从认识到结婚生子，眨眼间许多年已经过去了，有两句话我始终不曾对她说过，每次要开口，总是又咽了回去，一句“对不起”给了求不得，一句“我爱你”留在心里口难开。

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今天过去了，就真的一切都过去了。

我转身一脚踏入即将破晓的黎明，像个无畏的勇士，在狼狈中佯装着孤勇。

贰

长长巷子里昏黄的路灯下，飞蛾扑棱着疲倦的翅膀，落下又起飞，忽然就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事。

上学时，我们也总是在这样朦胧的清晨里，一次又一次从这条巷子里出发。只是那时大家正年少，从不懂夜色的深沉中，是经过时光累积后多么无力的哀伤。

我其实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反正那个时候成绩也不好，索性就破罐子破摔，每天吊儿郎当的，天天被老师骂，叫家长，我不但没有羞耻心，反而以此为傲，因为喜欢我的姑娘真多。

我们家基因不是特别好，但到了我这里有种突变了的感觉，用花花的话来说，就是长得也还人模狗样，再加上是个风云人物，大家基本都听过我的鼎鼎大名，知道学校里有赵殊这么一号名头响亮的人物。那个时候的女孩子，似乎格外喜欢我这种不良少年，各种颜色的情书几乎每天都收得到，但收多了就没什么好嘚瑟的，反而很烦，觉得“喜欢”这种东西，实在随便得很，恋爱谈多了，也就那样。

花花比我小三岁，却只比我低了两级，高中时，我们在一个学校，差别只是她是高分录进来的，而我是我爸用红票子砸进去的。她刚升高中那会儿，两家大人都要我照顾好她，就跟托付终身似的，搞得我很开心，花花坐在旁边话也不说，听到我笑，一个眼刀子就飞了过来，我连忙憋住笑，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要死，所以还是决定认真保护她。

有次放学，我去花花的教室找她，隔得老远，我就故意放声大叫，“李蓉华，小爷来接你回家了！”引得满楼道的人围观，我还故意弄出一副很酷的模样，在教室门口摆了个造型，花花气冲冲的拿了本小册子就扔了过来，“滚！”

还好我身手不错，我将小册子放到她桌上，十分诚恳的对她说，“蓉华，对不起，我错了，我一片好心，奈何用错了方法，我就是想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罩着的，看谁敢动你。”我说到后面还故意露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她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大一会，我的心紧张得砰砰跳，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怂，正当我要退缩时，她微微叹了口气，“等我把这个题做完。”

我百无聊赖的看她解题，乱七八糟的一堆数字和字母，心想着干嘛要来这里找虐，此时的我不在篮球场上驰骋，真是暴殄天物啊，无聊地拿起刚刚那个差点砸中我的小册子，是一本诗集，随手翻一页，是李白的《长干行》，“同居长干里，两小嫌无猜。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当时我一下就惊呆了，我竟然读懂了，然后我又抬头偷偷看了眼正在跟题较劲的花花，这诗说的不就是我和花花嘛。我们住在同一条巷子里，虽然隔得有点远，但两家大人的关系格外好，从小到大基本是一个被窝里长大的，当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将那首诗翻来覆去读了许多遍，后来就背了下来。花花说走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她书都收好了，状似无意扫了一眼我手中的诗集，抬脚就走了出去，我等了她这么久，她就这样抛下我走了，我气愤的抓过自己的书包，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李蓉华，你个没良心的！白瞎我等你这么久。”

“赵殊，你给我放手！”她愤怒地挣扎，但她那小身板怎么能挣脱我的铁臂。

转眼一年过去，我就要毕业了，那一年的高三生活，可以说过得相当惬意，还可以经常去逗花花，这使我十分开心，虽然常常被虐。

拍毕业照头天，我同花花说，“蓉华，明天早上你抽空来和我拍个照呗。”她竟然啥也没说，满口答应了，我有些吃惊，害我那些想好要忽悠她的话毫无用武之地。

那天早上刚开始没多久，竟看到她娇小的身影斜斜的倚在树上，远远看着我，我站在最后一排，摄影师喊三的时候，我忍不住朝她那边看了一眼，她突然龇牙咧嘴的做了个很夸张的鬼脸，我没忍住脸都笑歪了，后来拿到照片的时候，丑得我狠狠批评了她，她一脸严肃，表示会认真检讨，可眼底的笑意出卖了她的真诚。

我拉着她拍了一早上的照片，满意的看着收获颇丰的相机，装作大惊失色地问她，“天！你这是逃课一早上，后果很严重哦，同学。”

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还不是因为某个人昨天邀请我的时候都要哭了，不能辜负别人的情绪，所以我就牺牲一下了。”

“她可真伟大！”我认真的称赞了一句。

走到孔子像前的时候，她突然停住，非要拉着我拜，虽然我心里觉得这样特别傻，但还是和她一起认真的跪拜。

她认真的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默默说了句什么。走在操场上时，我面对着花花边退边问，“蓉华，你刚刚许了什么愿啊？我猜是为我求升学。”

风刚好从她身后吹来，把她长长的头发吹到我脸上，带着她身上的清香，一下子我才发现我们的距离这样近，近的我都怕她听到我剧烈的心跳声，我立马转过身，跑了几步举着相机对她说，“别动，我给你拍。”却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赵殊，你真怂！”

按下快门后，我听到她的声音，“赵殊，你肯定把我拍得特别丑！”

名落孙山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父母一直劝我复读，可我怎么都不愿意，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氛围很差，差得我想离家出走，正当我烦的时候，接到了花花的电话，让我陪她去买衣服，我说，“这种事不应该是找男朋友一起吗？”

她气恼的问，“到底要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