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哈哈哈大笑的样子,他有个外号:肥佬,其实也就微胖,顶着一个大肚腩,敦厚朴实,心地善良。
朴实善良这样的形容词,普遍可以用在老一辈的绝大数人身上,用在父亲身上也是烫贴的。
按说这样善良又乐观的人,应该长命百岁才对,59岁那一年,父亲去世了,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还是刻意回避去回想那些让人难过的事情,所以,我不刻意想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而父亲,也极少入梦来。
偶尔入梦来,总是童年记忆中最好的样子,哈哈哈的笑,抱小娃娃的我放在膝上,亲我,满脸的胡渣的脸扎我又痛又痒,我就咯咯咯的止不住的笑。
笑着笑着就醒过来了,忍不住流了泪。所以,不想也是好的,不难过。
小时候总以为快乐就是永恒的,定格在最快乐的地方,以为父母会永远都在,而我会永远被宠爱的小孩,长大是遥远得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小时候父亲经常出差,每次父亲出差回来,都会给家里每一个人都带礼物。
父亲出差回来,家里就像过节一样,他的背包能够变戏法似的掏出有好多好东西来。
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如今看起来稀疏平常的水果和糖果饼干都是稀罕物,家里是不常有的,但是只要父亲出差,便像神奇魔法一般,变出很多来。
记得有一次,父亲去上海出差,买回来好多的大白兔奶糖,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奶糖,从此就爱上了。
长大以后,给自己买过好多好多大白兔奶糖吃,后来大白兔奶糖还出了很多不同的口味和包装,可总感觉没有以前的香甜。
父亲从身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掏出来,放在我口中的那一颗,才是世上最香甜的一颗。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除了糖果,父亲还会买回不同的花布,让妈妈给我做漂亮的衣服和裙子。
那个年代,扯布是需要布票的,母亲在过年前给家人按照做衣服的尺寸扯布料,精打细算,布料都是按每个人的衣服需要几尺几寸这样剪的。
有一次父亲出差到上海,给我买了一块紫色的丝绸,给妈妈买的的一块浅棕色的,妈妈和我各做了一件上衣。
第一次穿着这样柔软的绸缎,心里美美的,母亲说不太好裁剪不太好车(缝纫),太滑了。
母亲穿上,温柔的笑,也是美美的,心也是甜美的吧。
母亲还有一件很漂亮的米色呢子大衣,是父亲在上海给她买的,却被母亲车了一件很朴实的深咖啡色灯芯绒外套给套住了,暖是很暖,但是老气横秋,一点都不漂亮。
有一次母亲拆洗外套时我看见了呢子大衣,问:妈,好漂亮的大衣怎么不穿在外面?
母亲摸了一下米色的大衣,说:穿出去太抢眼了,拿外套罩一下。领子我也改小了,原先这件大衣的大翻领的,更漂亮。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选购大衣的心情,不知道母亲当年穿上米色大翻领呢子大衣的模样。
只知道父亲眼中心中的小妻子,一定很漂亮。
小时候,家里各人的衣服和被套都是母亲自己用衣车(缝纫机)来车的,记得是上海的无敌牌。
家里最贵重的东西是黑白电视机,衣车和风扇,对了,还有单车和手表。
那时候,家里虽然还是穷,但是毕竟是父母是有单位的,薪水稳定,省吃俭用,母亲还在自己家的柴房养猪养鸡。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持家有道的父母并没有让我们的生活显得匮乏,每次卖了大肥猪,总是可以添置一些大件的东西,也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也可以给我们点零花钱。
零花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小人书和学校门前摆摊的小零食,例如煮熟的玉米、用竹筒装着的深紫色的山捻,还有用报纸卷起的三角筒装着的炒熟葵花籽,一分钱几颗的彩色小圆糖,还有用大罐泡着,用牙签插起来轮片卖的萝卜酸……
父母的爱情,就是我心目中爱情的模样,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就算经历了多少苦难,在死别的一刻,仍会念着爱人的好。
记得在父亲去世那一天,母亲从医院回来,一向坚强的母亲抱着我,哭成一个无助的小女孩,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很多父亲的好。
在她一边哭一边的诉说中,我知道了1960年初,她生大哥的时候,父亲跟随土改工作组下乡了赶不回来,就托人带回来一只猪脚和两斤鸡蛋给她补身子……
我知道了母亲上夜班的时候,父亲总是会在灶上烧好一锅开水,用碳火温着,等她深夜下班回来可以有热水洗澡……
我知道了躲地震的时候,他永远都不肯睡,听到警报的铜锣声,第一时间护着她和孩子跑……
我知道了父亲把自己老家的人母亲的家人都一直关照得很好,家里的柴都是他劈的,……
父亲病了9年,母亲很耐心细心的照顾他,直到父亲去世,她都只记住父亲的好,她和父亲一起的时光,虽然生活艰苦难熬,携手同心,都是难忘的好时光。
父亲和母亲都是温柔善良的人,一对平凡而相亲相爱的夫妻。
那时候,车很慢,人很简单,爱情从不曾宣之于口,却用了一生去践行。
父亲排行第三,长辈们叫他:阿三。
四叔家的堂妹说起我的父亲,总要说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四叔长年在外地当兵,父亲经常到四叔家去探望四婶和几个孩子,家里有什么粗重活也帮着干。
记得有一次,应该是春节期间吧,父亲又去四叔家探望。
堂妹的外婆说:阿三啊,你吃过饭了吗?
父亲说:吃过了。
外婆说:家里有白糍,我煎两个给你吃吧。
父亲说:不用了。
外婆还是煎好了两个白糍拿给父亲,父亲推辞了一下,就坐下来,一个吃完,笑笑,又吃完另一个。
外婆问:阿三,你是没吃饭吧?
父亲呵呵一笑:没事,我的肚子能松能紧。
堂妹说起这事的时候,我心里一酸,因为我在母亲嘴里,也听到过,她说父亲的肚子能松能紧。
家里的食物,都是让外婆、母亲和三个孩子先吃好了,剩下的,父亲是有多吃多,有少吃少,从来不抱怨,还美其名曰自己的肚子能松能紧。
父亲照的相片不多,翻出一张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真的清秀的一个书生模样。
我想,天堂一切安好,他在天堂,也应该是他一生最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