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说，我一看就没在工厂呆过，想一想，确确实实地呆过啊，而且还在车间里上过三班倒、有过许多帮助我、爱护我的师傅。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就从我一最爱吃的凉皮吧，因为每次想起刚进工厂时的事，首先映入脑海的，不是机器的轰鸣、不是上班的车流，而是“第二家凉皮”：
第二家凉皮
19岁就毕业，一个人分配到西安，父母都在煤炭系统，我却去了军工厂，还兴冲冲的，结果一进厂就被分到车间里，两班倒，住单身宿舍，万人大厂呵，渺小的我成了工厂里最底层的小检验员，第一次走进车间，又脏又乱又吵，脑袋里嗡的一下，就两个字：完了。每天傍晚，看万家灯火初上，心中总是有一点点凄凉：每个昏黄或明亮的灯光下，该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吧，而我，却是形单影薄，也似乎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在哪里。
带我的是位女师傅，姓蔚，第一次见师傅，怯怯地叫她阿姨，现在想想都好笑，后来才跟别人学会了工厂里的叫法，叫她蔚师，感觉很别扭。我们干的是检验工种，检的东西要让人吓一大跳：炮弹，铜的，大约20公分左右的炮弹壳，戴着手套、从硫酸水里捞出炮弹壳，抽查硬度，检硬度不难，但拿个勾子从硫酸池里捞炮弹是挺可怕的，一不小心溅到身上，衣服立刻就是一个洞，师傅担心我，很少让我去捞，总是她捞出来，我只打硬度。
倒班每天要带饭，师傅怜惜我单身，常常会多带一份饭给我，而我能回报的，只是偶然去她家，给她儿子象征性地辅导一下功课。
凉皮的故事出现了：有一天，师傅没带饭，她说咱们今天吃凉皮吧，我自告奋勇：我去买吧，师傅叮咛我，市场有好几家卖凉皮的，你一定要买从左到右数第二家的，简称：第二家凉皮。
这简单呀，我念叨着第二家凉皮第二家凉皮，就去了。
没想到那天，第一家凉皮没出摊，所以我稀里糊涂买的第二家凉皮、其实是第三家的。
师傅一吃就觉出味道不对了，她说，你这绝对不是第二家的，我说绝对是呀，为了求证，师傅带着我，又专程到凉皮摊，告诉我哪个才应该是正确的“第二家凉皮”。并且，师傅义正词严地指责了卖凉皮的，说她“欺负小孩”，最终，换了两份真正的“第二家凉皮”，凯旋而归。
凉皮与工厂无关，但这却是我对刚进厂时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我的师傅，还有许许多多当时接触到的人，他们文化不高，水平有限，有时候甚至是有些刁蛮不讲理的，但我只记得、他们对我好，记得我初来这个城市时的无助和孤单，连买凉皮这样的小事，都是师傅一点点教我。他们给了我初入社会最朴素却难忘的温暖和关照，就象最便宜的白炽灯，昏昏黄黄，却能照亮我的心。直到现在，想起他们，心中仍然是那种最简朴的温暖感觉，也让我现在总是不自禁地给那些家在外地、刚刚毕业的孩子，多一点关照和包容。
门卫大哥
厂大门进去，是机关大楼，再往里，进“二道门”，才是一排排的厂房，因为是军工厂，所以二道门的检查非常严，出入都要检查证件和物品，二道门内，除非有特许证，否则自行车是不准进的。厂里的门卫，都是部队转业下来的，因为太严格，大家都不喜欢他们，背后甚至当面叫他们一声“看门狗”是常有的事。
我在蔚师手下干了两三个月吧，运气不错，被调到厂科研所，虽然仍然只是个检验员，但产品不同，工作轻松又干净，环境也好很多，很整洁的一个大院子、新厂房。
唯一的不好就是需要三班倒，而且这个院子在厂里最深最远的地方，从二道门走过去，大概两站路的样子，白天这点路无所谓，但晚上，二班结束是12点，三班结束一般在凌晨3、4点左右，而且因为大家交接班时间不一致，所以，我一般都是一个人下班。
我那时非常胆小，有一次下三班，凌晨三点多吧，一个人惴惴不安地走，路两边黑漆漆的，树影婆娑，树叶在风中刷刷地响……突然抬头就看见前面的树上，有点点闪光，而且刚看到是红色的，一会变成绿色，再一会又变成蓝色！好容易看见前面的路口拐出来三个人，心里刚刚稍有安慰，第二眼再看时，他们居然不见了！还有一次，走着走着，突然不知从哪蹿出一只白猫，蹿到我面前，还瞪了我一眼！……魂都吓丢了。
我实在是怕得受不了了，于是，再上夜班时，我就把自行车直接骑到了二道门前，门卫很惊奇地看我，上来阻拦，我先冲着他微笑，然后认认真真、可怜巴巴地恳求加耍赖：晚上下班太晚，我实在是害怕得不行，能不能放我把自行车骑进去，我会把车子藏好，绝对不给他带来麻烦……事实证明,越简单的办法往往越有效，看起来绝无可能的事情，它往往反倒可能------门卫叮嘱我了很多注意事项后（主要是怎样不被人发现），居然就真的放我进去了。
门卫时常换岗，第二天，我再如法炮制，并且在当班门卫犹豫不决时加上一句：昨天的那个师傅都让我进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一个多月以后，厂保卫处的所有门卫，都会很默契地在二班、三班时对我放行。
直到有一次……我又径直把车子骑到门口，当班门卫又挤眉又弄眼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门卫室走出一个我没见过的人，年龄比所有门卫都要大，他问我：你就是张欣吧？我惶然答是，他说：我听说我们保安队所有的人都认识你，我还听说全厂就你一个人能把自行车骑进二门去？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保安队大队长啊!我无奈的答：也没有呀，比如你，我就不认识，一边说一边心里开始担心连累了门卫们，赶紧再说：我也不认识他们，我自己偷着进去的。他笑起来，说“你还挺讲义气嘛，不过你偷着进去他们仍然有责任你知道不？”我大惊，却听他接着说：“不过我现在要是不让你进去,好象就该犯众怒了，这帮混蛋真TM难管……算了算了你进去吧……”？？？？！！！！
呵呵，我虽然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是咋回事，但从此，我不仅是拥有进二门的特权，而且只要是在厂区范围之内，不管是生产区还是生活区，底气都很足了，我有整个保安大队的保护呢，谁能惹我？
一年后，我调到厂机关大楼，就很少再到二门里去了，但只要经过，我仍然找他们说说话聊几句，在他们其中任何人需要到机关不管哪个部门办事的时候，我也都会尽量一路奉陪帮忙到底，他们偶然也会来找我要本挂历、油笔、本子之类的。还是那句话，他们也许文化不高，水平有限，却给了我初入社会最朴素却难忘的温暖和关照。
所以，我会一直记得他们。当年不知他们的名字，从来没叫过他们，一直就是白搭话，但其实在心里，一直都喊他们一声“门卫大哥” 。
烘干炉
厂科研所所属车间算是厂里条件比较好的一个车间了，环境、设施都比较新，当时生产一种可燃炮筒，1米多长，内筒是用纸浆做的。先把纸浆压成炮弹的形状，然后烘干，我就在烘干这个工序上做检验员。
我们工序工作轻松，每班两个工人，一名检验，我的工作更轻松，具体内容只是：每隔半小时看一次仪表上的温度、将刚出炉的纸炮筒摆到电子秤上，称重并作记录，过轻或过重的都得退回去返工。温度和重量工人也同样要作记录的，所以往往我记时顺手就帮她们记了，她们记时也会顺手把我的记了，有时我偷懒睡觉，她们就都代劳了，我醒来签个名就完事-----呵呵，想想挺不负责任的，幸好也没出过什么严重的质量事故，不然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搞不好得上军事法庭啦。
那应该是我做过的最轻松的工作了，跟我同工序的工人是两位50多岁的阿姨，有一位老想把我发展成她的儿媳妇，所以她俩都对我很慈祥，呵呵。冬天，我坐在烘干炉旁边的小房子里看书，还跟人学打毛线，车间里的机修工电工手上没有活的时候，我还找他们下象棋，有一次我这黄毛小丫头居然大胜了一位多年棋龄的老电工，一堆人围观，连车间主任都跑来观战，好不热闹。夜班，我困了就爬到烘干炉旁边的大桌子上呼呼大睡。夏天，80多度的烘干炉附近是不能坐的，我白天就坐在车间门口的大树底下看书，车间主任、组长们来来往往，居然谁也没觉得我坐在车间的大门口看书有什么不妥，甚至，我说宿舍不好放书，车间的机修工拿旧包装箱的木头，给我做了个精致的三层小书架。晚上，我们在院子里铺上包装炮弹用的泡沫块和大纸板，席地而坐，我困了，就在上面睡觉，师傅们还拿着扇子帮我赶蚊子。
车间不浪漫，可是我觉得我那会儿过得是满浪漫的。多年之后，仍会记得：机器轰鸣的厂房前，那个长发披肩、坐在大树底下，旁若无人、专心读书的我，还有那个繁星点点、凉风习习中，席地而卧，在老师傅们东家长西家短的絮叨声中渐渐入眠的我。
轻松归轻松，心里是不敢懈怠的，毕竟没打算就这样在车间里混一辈子。所以，不断在厂报投稿，不断参加厂里的演讲大赛、卡拉OK大赛、征文大赛，也许很多更优秀的人，不需要靠这个来引人注意，所以在那万人大厂里，我每次都能轻轻松松地拿个一、二等奖，没多久，便在厂里小有名气，一年后经人推荐，我调到了机关。
办好了调令，跟一起下象棋的老头、总跟我一块煮方便面、帮我做书架的机修工、想娶我当儿媳妇、晚上帮我赶蚊子的阿姨……一一告别,他们都说，你高升了，可别忘了我们。
我哪算得什么高升呢？可是，我的确不会忘了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