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区里有不少人喜欢夜跑，我属于既不反感也不参与那一派，偶尔站在窗前抽烟，顺便就观察一会儿，倒是比广场舞好看。

我的观点是，跑步无妨，但要注意安全。这小区究竟有多深广谁也说不清，楼与楼之间的排列组合简直就像一套失传的密码，几无规律可循，硬要比喻的话，大概诸葛亮在鱼腹浦摆下的石头阵就是此地雏型。况且整个小区有路灯的地方仅限于我窗子下面不足百米长的一段。至于为何如此安排，也是天大的一个谜团，最为合理的猜测是为了增加“鬼打墙”技能而不得不立那么个结界。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非多余。

几个月前小区里就发生过夜跑者失踪事件，继而公告栏、电梯间乃至超市门口全部贴满寻人启事，附带安全警告：跑步时请留意身边可疑人员，如需帮助请拨打……。

简直不知所云。

说来也怪，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明明与我无关，反而是那些夜跑者无动于衷，照跑不误，害我烟抽得更勤。他们往往三五成群，于黑暗中突然冲出，在周围遛狗者以及狗的注目下大大方方跑过，时不时还要交谈两句，继而消失在另一片黑暗之中，像是偶然路过一条透明的隧道。整个过程仅持续数秒，照我的水平来衡量，速度着实不慢。

可是跑步的时候说话不会岔气儿吗？这点我是搞不清楚，或许世界上就有这种不说话不足以获取跑步价值的人也说不定。

当然也有例外。

那人总是独自出现，单就这一点来说，像是个地道的夜跑者。无论阴晴一律包裹得严严实实，速度固然不快，但步伐坚定。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他会跟在别人队伍后面，但是没用，贴再紧我也能认出他来，就好像每个班里都有一个别别扭扭又害羞的小孩，连拍集体照也神色迟疑，格格不入。前面的人一旦发现便放慢速度，乃至原地踏步，请他先过，这让别扭的小孩越发显得别扭。

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一次能成功的掩藏自己跑完我窗下这段路，因为即使前面的人没发现他，周围遛狗者手里牵着或完全放开的小家伙们也会朝他袭来，别人不追，单追他一个。狗主人自然也有约束，但不管用，每次都猝不及防，反复多次也就彻底放弃了，好像这人就是故意用来训练小狗追捕的道具一般，而他本人则矢志不渝的坚持在这条路线——想必在别处也是同样的情况，并且每一次都手忙脚乱，逃之夭夭。

那场面滑稽极了。

入冬以后，夜跑者逐渐减少，一来大概是温度不宜，二来再次发生了失踪事件。失踪者据说是健康乐观的年轻人，从她喜欢跑步这一点来推测大抵也是如此，然而跑着跑着就不见了，等到大家有所察觉时，连人的气息都在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一点委实奇怪。

人，不留一点痕迹的消失于这个世界，我只在村上春树的小说里见过。

跑步的人少了，作为观察者的乐趣自然更加珍贵。包裹严实的家伙照例隔三差五出现，照例弹无虚发被狗追赶，照例手忙脚乱。我总在想，他是有多爱跑步。

终于，某天的他决定寻求一点改变，手中提一根棍棒，于黑暗处奔跑至路灯下，速度不快，步伐坚定，兵锋直指大小犬类，看态势必有一场恶战。然而，当他尚未接近对手，就被唰唰蹿出的几名保安瞬间掀翻在地，那身手着实了得。

啧啧，真是可惜，难得鼓起勇气一回。

从那天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出现，而夜跑失踪的传闻则持续升温，从我窗下跑过者越来越少，抽烟时不免寂寞。

再次见到他是三天前，一如既往的穿戴，一如既往的坚定，只不过这次他没拿武器，而是径直走到狗的面前——叫得最凶的那条。他在很近的位置停下，俯视，用一种“你咬我呀混蛋”的态度，而狗则以眼还眼，眼神里透露出“你要对我做什么”的紧张。

大概是狗的主人不在身边，到底还是狗先退却了，就在它准备将目光移向旁边的时候，那人忽然发一声吼，狗一个激灵蹿向暗处，那人尾随而去。

这是什么情况啊，人都开始追狗了。我在窗前吸着烟不由得发出感叹，第一次见到有人那么一本正经和狗吵架的，啧啧，恐怕是某种不常见的性格。

然而就在片刻后，一根烟没抽完的功夫，那人又返回路灯下，没有狗再对他出声，没有其他人跑过，他走到宛如舞台中央的灯光汇聚处停住，忽然抬头看着我，笑了。

那目光三天来一直环绕着我，使我坐立不安，也不想抽烟，是不是，我也该培养一些有益于健康的好爱了，比如下楼跑个步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