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吃鼠粬龟是家乡的一个习俗。
鼠粬龟又称清明饼、青团、清明果等。绵菜长在田间，清明时节会生出银白色毛茸茸细叶、开出嫩黄色米状的小花。用指尖一株株捏来柔柔绵绵的，这或许就是“绵菜”这个名字的由来。
在家乡，鼠粬龟的通常做法是：将绵菜的叶顶及花洗净捣烂，和上糯米粉，馅以猪肉、笋丁、香菇等，放在饭锅或蒸笼隔水蒸制。蒸熟后，鼠粬龟清香袭人、颜色青翠、柔韧而绵软口感特别好。因为美味，现在的鼠粬龟不单是作为清明节传统小吃了，已经成为筵席上供游客品尝的本土特色美食。
我对于鼠粬龟的喜欢大多缘自于外婆。对外婆的回忆，只定格在一个画面上：在那个画面，我约摸才四、五岁光景。时值初春，背山面水的乡村依然春寒逼人。那一座石板桥的桥头，穿着对襟棉袄的外婆搓着双手，站在用木棍支起的蓬布下，面对一个腾腾热气的平底锅，满头白发在随风飘动，银光闪闪。那个桥头是我家通往集镇的唯一通道。每次和父母亲去集镇买菜路过时，外婆总是笑眯眯、匆匆地打开锅盖，用木头原色的油纸麻利地包起一个翠绿色的鼠粬龟递给我：“囡，拿去，慢慢吃吧。”可每次我都不敢接手，那时我不知道那个团子就叫鼠粬龟，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看去那团子颜色青翠，不像米团子一样雪白，觉得怪脏的，不想吃。
外婆不知就里，对我的拒绝并没有不高兴，用她的话来讲，不馋嘴的娃儿贵气，我们囡以后会有出息。画面中的外婆其实才五十出头，不知是遗传还是因为操劳，她四十来岁就已经满头白发。
外婆年轻时就学会了做鼠粬龟，那时到底几岁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外婆虽然只是一个农家妇女，但却明白读书的重要。外公的勤劳耕作，只能让全家人不饿肚子而已。没有文化、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外婆，便想到了卖鼠粬龟，家里孩子的上学费用就是靠这鼠粬龟赚来的。这样一个个晶莹翠绿、清香袭八、令人垂涎欲滴的鼠粬龟，换来了一张又一张一角、两角零碎的人民币，让外婆眼睛发亮，让母亲五个兄弟姐妹有的上了大学，有的上了高中、初中。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农村一家五个孩子都读书是非常不易的。
外婆一直是做鼠粬龟的行家里手。从绵菜的采摘、皮馅的选料、炒作直至捣制、蒸煮等，她无一不亲自动手、精挑细作。
记得出于对鼠粬龟的好奇，有一次曾经央求外婆带我到田埂采摘绵菜。二、三月季节雨水多，田间小道湿漉漉的。在泥泞处一落脚，鞋面上就会沾上一层泥巴。外婆心疼我，尽量找干燥些的地面让我采摘，她自己却走进那些泥泞处，费劲地下蹲、弯腰，甚至不止一次地滑倒。外婆说，那些顶叶翠绿、根茎鲜嫩的绵菜，是采摘的首选。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折，便会出现很多绵绵的丝线，让人想起藕断丝连的感觉。用种绵菜做出来的鼠粬龟，才更加柔韧和鲜香，别有滋味。
在制作过程中，外婆更是心细如发。糯米粉一定自家种的、新近磨的，清明笋一定要当天挖的、鲜嫩爽口的，猪肉一定要用肥瘦均匀的三层肉。盐要放得不能多一点，也不能少一点，火候要控制得既不是慢火，更不是猛火。把经过细细揉搓而富有弹性的绵菜糯米团，做成一个个形状、大小均匀的鼠粬龟，再放到大铁锅里，用干柴隔水慢慢蒸煮，还没出锅就已经满屋清香。从这次之后，我才爱上了外婆做的鼠粬龟，也再没有吃过比外婆做的更好吃的鼠粬龟。
清明时节正是绵菜生长的旺盛期。为了一年四季都能卖地道的鼠粬龟，清明前后便是外婆最忙碌的日子。她一刻不闲地上山下田采回一筐又一筐绵菜，洗净晒干后储存好，用于夏、秋、冬制作。很多人都说外婆太过于实诚，其实可以用一些绿叶蔬菜来替代绵菜的。外婆说，只有用绵菜做的才叫真的鼠粬龟，它的色泽、口感和香味统统替代不了的。做人不能欺瞒别人，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外婆守着她的鼠粬龟摊子，从年轻忙到了年老，把五个儿女培养成人。成家立业的儿女都竭力劝说她不要再卖鼠粬龟，请她在家安度晚年，她总不肯。她说，用双手挣钱不丢人，自己能走能动，绝不能给儿女添负担。
操劳惯了的外婆终究闲不下来。她把那桥头的鼠粬龟固定摊点经营成了流动摊点。附近村庄如果来了戏班子搭台唱戏，都能看到外婆摆卖鼠粬龟的身影。无论在哪里，她都是衣着干净、身背挺直、慈颜可亲。她总是说，人活一个精神头，不看里头看外头。这人哪，失了里子也不能失了面子。
外婆身上散发出的做人尊严是让很多人钦佩的。外婆小时候父母就相继过世，她是跟着三个哥哥长大的。虽然在家排行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娃，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形成了她一生自爱自强、勤俭持家的秉性。在她卖鼠粬龟的几十年里，再苦再难，也没求助过她的三个比她富裕许多的嫡亲哥哥；宁愿饿肚子，也没应邀到别人家里吃过一顿饭。
尽管外婆依然日日奔忙，身体康健，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她一天天地衰老。她常常会头痛，只用清凉油擦擦额头；她膝盖骨质增生，举步维艰，还忍痛爬楼梯；她腰酸背痛，只用自己的手敲打痛处以缓解。她从不声张自己身上的苦痛，若无其事地坚持劳作，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永别我们而去。
外婆一生信佛。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信佛而能感知自己生命的长度。她去世的那一年，忽然提出不再卖鼠粬龟了，她还一反常态得空就到她的三个哥哥家串串门、聊聊天。她竟然到街上买回上好料子给自己做了几套以前舍不得穿的好衣裳。大家都说，外婆活了大半辈子总算活明白了，知道享享清福了。谁也未料到外婆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与我们和陪伴了自己大辈子的鼠粬龟告别。
在外婆去世的前一个周末，我去了外婆家。她拉着我讲了好多好多贴心的话，为我做了好多美味农家小吃。我回校时，她把我送出村口很远很远，还反复叮嘱说，下周就是清明了，叫我一定要回来，她会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鼠粬龟……
几天后当我到外婆家，她已经去了一个永没归期的国度，为我留下了满满一碗青青翠翠、柔韧耐嚼的鼠粬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