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要出清迈古城,这不算宽的马路尽头是不算高的山,横在视野尽头,阻截了路。风雨欲来,一层云絮在半山腰,露出山脚和山尖,边缘染了山如墨的晦暗,也乌蒙蒙的。我们的车冲着山的方向前行,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神圣感,仿佛这一路是朝拜。
天阴沉,很冷,我蜷在车里,又晕起车,迷迷糊糊中我想起或者梦到了我奶奶。其实我对奶奶的记忆不算多,只是拼凑着别人的言语和我的记忆,奶奶大概是最后一批裹小脚的女人,数十年操持一大家子,说话待人也是凌厉的,但她面对我时总是笑着的,很爽朗的那种笑。我与她并不十分亲近,可能因为小时候相处时间不算多,一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奶奶说话是浓重的地方方言,每次交流,她重复很多遍,我都不一定能听懂她的意思。到现在,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近十年了。似乎从我有印象开始,她就很老了,老到走路很慢(也可能是因为小脚不便的原因),老到在家里的大多数时候是坐着或者躺着,老到说话话尾都连着很粗重的喘息,这让她的凌厉变得迟缓却庄重。我隐约记得一个画面,她在我的床边坐着,一只手倚着床边的写字台,我用大红色的便携录音机放着妈妈喜欢听的旧卡带,只记得那是很多歌手的歌曲集锦带,里面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歌声甜腻,调剂着一个老人与一个刚比写字台高一点的孩子之间的可能无稽的谈话,是的我那凌厉的奶奶并没有打断那歌声,而是边望着我摆弄那录音机边跟我讲起她晕车的事情。小孩子说话都是极认真的,而听话却并不一定,他们必须确认和强调自己在大人世界里的存在感,但他们还不会聆听,不会用心聆听,这些是小孩子世界里不声张的潜规则。那时候奶奶来我家一定要坐5小时左右的汽车,而她晕车,是吃药也不起作用的程度,我记得她讲着司机如何不着调地开她就会晕如何耐性地开她就会舒服许多,缓慢重复,她也认真的看着我,希望这样可以跳脱语言,直接把信息传递到我的眼睛里,她枯瘦如柴的手没抬起多高,在半空中比划着起伏的道路和诡谲的转弯。而我依旧在摆弄我的录音机,她停停顿顿,却还是认真地带着表情和动作地讲述。这种对话其实是很少的,多数时间我们之间没有太多沟通,各做各的,就好像旧时通电话,中间的接线员总把我们接不到一条电话线上。
我在迷迷糊糊中,很后悔当时没有跟她多说会儿话。那时候我不知道,在大人的世界里,遇到一个能认真用心地对一个孩子讲述自己的感受和听一个孩子的逻辑的大人有多么不容易。大概我初中的年纪,家里装修,爸爸请了一个负责设计和施工的叔叔,四十岁左右,人看着和气。因为爸爸说尊重我的意见,于是粉刷我的卧室墙面的时候,那个叔叔来问我意见,我说我要酒红色的墙。叔叔先是呆了一下,然后说,太深的颜色不好,浅粉色浅紫色多适合女孩子呀。我忘了我当时是不是有辩驳,但都不重要,总之我的卧室,从酒红色到奶粉色,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成人和小孩子之间总是有座山,横截着通路,小孩子望着那座山,也有种虔诚。也是初中的时候,奶奶去世的。奶奶去世前几天,我去看她,坐在她床边,外面阳光明媚,屋子里晦默一片,有人挪动老家具却没有发出什么吱呀的声响,没有谁能对一个孩子说出年迈、死亡的真实定义。明明已经失去意识的她,却似乎能认出我并且费力地模糊地喊我的名字。而我出门就哭了,却只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我有很多关于离开的故事,却不敢有关于离开的更深刻的认识,不敢想不敢思考,企盼着世上所有尘埃都来我心里填埋那部分,我不知道别人对于痛彻心扉有怎样的定义,对我来说,最痛就是面对的时候失去所有勇气和希望。我认为对生活用情至深是必要的,也无奈这样会让我们一旦痛起来就不可抑制。像对奶奶那样,我觉得自己辜负过很多人,无心却罪恶的。我很难过,但如果回到过去,我依旧觉得无可奈何。生死留在成人世界做一个考验的命题,比放在一个孩子的世界做一个无厘头的震慑要妥当的多。
我在车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一场无妄的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