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就这样我和你说再见

人到中年,离家在外,对一场场的告别,你都准备好了吗?

你知道生命本自具足,灵魂只渴望祂自己的体验吗?

愿人世间每一场的告别都可以心安

第一章  离开老房子


1.1

2020年6月25日,北京这一天是个阴天,天空有些发黄。很多年没在北京过六月了,这还是我记忆中六月的样子,天看上去阴阴的,但是不会下雨,气压有些低,稍微动一动就出汗。


两周前,妈妈也去世了。我没爸也没妈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


就像小时候,姐姐们做一道数学题要写一页纸,而我的算数题只要写一行,我觉得自己像她们一样要高考的日子永远都不会到来。一年年时光飞逝,自己高考的那一天终会到来,而且也早已过去。


时间是最有耐心且坚定的要债人,人生里躲来躲去的事,都终会到来。


下午五点二十分,我把团结湖老房子最后零散的东西装在一个红色旅行袋里,扛着一把要搬走的椅子,下了五楼。等待“货拉拉”来搬东西的时候,在单元门口,我一个人,看着这条熟悉的楼前小街道。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小学二年级,小区刚刚种上树。现在杨树们都长大了,高过了我五楼小屋的窗户,我也人到中年了。


2020.06.25 北京

我的椅子驮着我的旅行包,就好像这些年的自己驮着我漂泊的心。


我仰头望了望五楼自家的窗户,今晚这里就要住进租户了。父母不在了,家也就不在了。这个四十年陪伴我的老家,我这回真要和它说再见了!


昨晚是睡在自己小屋的最后一晚。我好像看见夜晚坐在窗前写作业的自己,玻璃上映着自己的脸,这时楼下自行车库值班的大妈喊我接电话,态度恶劣。睡觉的单人床换过很多方向,墙上贴过黎明的大海报。我听见爸爸趿拉着破懒汉鞋满屋地走,路过门厅时又看见他裹着旧棉袄蹲在那里择菜,路过客厅时觉得他就在沙发上打盹。妈妈坐在“蝴蝶牌”缝纫机前给我赶入少先队的裙子,我还看见她随着夏普双卡录音机自娱自乐的样子。


最后一晚,睡不着,抱着妈的像片,一间屋一间屋地逛,自言自语地和她讲我所想到的从前光景。自从她十年前搬到海淀有电梯的房子以后,这间她住了三十年的需要爬楼的老屋,她就再也没能来过。


妈,你还记得在这间房子里发生的那些事吗?春节我爸气急败坏地炖了鸡、煎了带鱼,吃饭时却把桌子掀了。你就和我们姐妹躺在另一间卧室的大床上,像闺蜜一样“控诉”我爸的各种匪夷所思的“发疯”事件,我爸就一个人坐在大屋,一边抠着脚,一边看八路军的电视剧,哈哈哈。


妈,我知道你还在,我感到心里特别平安,我完全不觉得你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就好像你还在养老院里,我随时可以去探望你,摸摸你的手。你在八宝山沐浴完的那天我拉过你的手,有点凉,还是软软的。


在生活中忙忙碌碌的我们,可曾想过?房子有可能比人活得更长久。它立在这里,见证了一个家的来来往往、琐琐碎碎。还有那些物件,父母节省下来用得小心翼翼的东西,在他们离世以后,还忠心地守在家里,等着主人再一次将它们抚弄。


十八年前的今天,6月25日,正是我离开家去加拿大的日子。


2002.06.25 北京

那一天,从这个单元门走出来,还有好多的亲人呢。此刻的我,好像看见爸爸爬在五楼的窗口上,探着头,巡视来接我的车到没到;又好像看见拄着拐杖的二舅,特意从天津赶来送我,威严又慈祥地站在单元门口向我挥手,那也是我见他老人家的最后一面。


现在,这张照片上另外的三个人都不见了。那时离家的我,真的不知道这一走就这么远,像个无知的孩子,坚信长大后一切都会好。


如果时间能够说话,他会把现在的我拍成照片,打包给十八年前的我:“孩子,你再回来的时候,将会是这个样子。如果你愿意走,就勇敢地去吧。你注定会失去,也注定会得到。”


1.2

货拉拉的司机个子不高,脸上有很深的皱纹,态度很好,一路无语。他有点迟到,刚帮人搬完家。看到他这样的年龄替人拉货搬家,深感每个父母挣钱养家的心酸。


他拉着我一路沿着东三环和长安街跑。正是下班高峰,车却不算多,车窗外是我一次次在国外看国内电视剧时看到过的标志性路段:中央电视台“大裤衩子”落了灰;中服大厦的楼顶还是像奶油冰激凌;新建的“中国樽”高耸入云;国贸和中国大饭店,没有了当年在那工作的我,还是那么迷人。


疫情下的“秀水大厦”门前冷冷清清,秀水街的槐树十几年前就被砍了,现在是光秃秃的广场。


建国门的彩虹桥在夕阳中闪烁。


东单的东方广场浩浩荡荡地排了一个街区,我真无法想象,半年前还在这里办了一场讲座,后来全世界都物是人非了。


十六层的北京饭店当年是北京最高的建筑。


南池子大红墙门洞里,碧槐搭成凉棚,我好像看见走在班集体队伍里去参加国庆三十五周年焰火晚会的自己。


广场前人们戴着口罩。


西单路口略显没落,只有商场没有行人。


电报大楼已遭废弃。时代飞得太快了,小时候和妈妈坐班车回家,最爱听的就是电报大楼上的钟整点报时,钟声穿过半条长安街。后来电报、长途电话、BP机、大哥大、诺基亚按键手机、传真机、照相机,都被我们一一毙掉了。小时候妈妈领着我去电报大楼发电报,可后来她老得没有指纹的手指怎么也接不起微信视频电话。


这一路上所有的标志性建筑都看得我心里发紧,每个建筑都带着我过去的故事啊!而那些故事中的人,要么在远方,要么在天上。


1.3

东单路口过街天桥上,原来的“银街”两个字找不到了,后来才知道好像桥重建了。没想到路过那里的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人沉了一下,就好像丢了个重要的东西。


路口西北侧,协和医院绿色的角楼和绿色的房檐特别辉煌和显眼。以前那对我来说就只是冯唐小说里的母校,而经过这个月,一切对我的意义就不同了——这里是我和妈妈最后走过的日子。


北京东单路口(来自网络)

就在十来天前,我还每天一大早从东单路口东北角的地铁站出来,和上班族抢占停在路边的“美团”小黄车,急急忙忙地奔赴协和急诊楼。那些日子,每天早上,阳光刺眼,车水马龙,除了早点铺子,大多数商店都没开门。街上早已乌泱泱的,协和的病人占了一半。


每天我骑车的时候,都不知道那样起早贪黑去医院看护的日子还要支撑多久,心里多少有些疲累和勉强。


有时候,想到上一次经常在这趟街上骑车,还在高中和大学时代,意气风发,同学少年,一晃二三十年了。我觉得周围那些商店啊什么的都变得模糊起来。它们在夏天早上刺眼的一束束阳光下,确实看起来很模糊,使我弄不清是此时在梦中,还是当年在梦中。


我就感叹啊,人生无常,一眨眼就到了自己要给父母陪床的时候了,这就是当年同学说的那个“想起那个时候,不敢想”的时候了。这不是像极了电影大片吗?我们的生活,在够长的时间跨度里,谁不活成了电影呢?

真正的中年,从失去亲人开始。


随着路过东单路口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沉船一样的一沉。我在想,妈妈,我多希望还有机会像那些天一样,推着你的病床在协和医院各个检查室穿梭,我多希望我还能每天给你换尿布(那些百度外卖送过去的新尿布还一包也没打开呢),我多希望还能陪在你床边吃外卖,我多希望还有机会抱抱你、拍拍你的手、亲亲你的脸。这些机会不是一点点没有了,是有一天突然就没有了。


记得两三周前的一天下午,又累又困又委屈的我,因为生气家里的一些做法,把躺在急诊输液室的我妈扔下,一个人从医院跑出来,到旁边的肯德基,看着烈日下车来车往的东单北大街,喝了一杯咖啡,心里恨恨地想,“都太自私了,我也该歇会儿了!”如果我知道,两周后一切就失去了,我一定会再耐心一点、再忍耐一点、再多担当一点。



第二章  协和转院之夜


2.1

6月1日上午,世纪坛医院的外科主任大夫突然出现在急诊留观室门口,他神清严峻地向我招手。在一个角落里,他和我说,“你妈妈病得很重”。


刚开始我有点懵,无法理解什么叫“病得很重”。两天前,疫情刚解封的养老院给我打电话时,说我妈晕过去了,又拉又吐,我不过觉得就是肠胃出了问题。入院该忙活的都忙活完了,我才跟温哥华的大姐通了气。隔壁病床的老人戴着好像呼吸机的东西,她儿子给她往鼻子里打豆乳,老人每次呼吸都弄出响声,相比之下我觉得我妈不算那病重的。监视器上显示第一天血压有些不稳,她吐了两三次。


但是现在听大夫说,她肠梗阻,不排除有肠癌的可能性。能够查明病状的增强CT做不了,因为老人肾脏承受不了。另一种确诊办法是开腹,但是她岁数大了器官都很弱,以前又做过肠梗阻手术,如果做手术可能会过不来,而且手术后还会反复发作。


我听完后腿有点抖,但是大夫说晚一点让主任过来,然后让我们赶快去做个普通CT。抱着一点希望的我,急急忙忙把妈从急诊推到了CT楼。


意识到妈可能随时离开我,突然一下我对她百般温柔。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这些。也许她看着难得温柔说话的我,也能猜出点什么吧。但是我妈就是那种肚子里千回万转,嘴上什么都不会说的人。


庆幸的是,老公在我身边,虽然平常各种吵闹,关键时候才知道有个人在身边的重要。


下午两点的时候,大夫和副主任都过来了,副主任直接说他没有把握做这个手术,建议把老人送到协和或者301医院。之后,为了告知在国外的两个姐姐,他们给我妈出了《病危通知书》。我是第一次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啊,当时虽然心里有点抖,手下还是干净利落。


在北京没怎么看过病的我,对北京的医院系统完全无知。世纪坛也是三甲医院啊,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医院的态度很明确,这里没办法了,你们得走了。


我在百度上查了协和、301和北京医院急诊的号码,每一个都是病床爆满。北京医院是我妈的合同医院,电话里急诊护士说“别说病床了,连地上都是病人”。


我得赶快找到一个医院接收啊,可是送去了就必须保证是正确的抉择,不然老人这么大岁数,不仅折腾不起,晚上再送其他医院也来不及了。想起两个当大夫的同学,毕业后很少联系过,可是人命关天也顾不上了。301医院是部队医院,虽然好可是不一定好进,似乎最大的宝要押在协和身上了。我问了这两个同学和一个常去医院的闺蜜,如果急救车送到协和,协和会不会拒,他们都说不会。协和不会拒,就它了,至于有没有病床,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我叫了急救车送协和。急救车问“是否已经跟医院联系好?”,我说“是的,你就赶紧过来吧!” 把老人推到车上以后,司机又让我把协和大夫的电话给他,要确认医院已经联系好接收了。我说“我的同学已经帮我联系了,你就别管了。”一路上我一点底都没有,天知道到协和以后怎么办呀。


2.2

再不知道怎么面对,急救车也已经停在协和医院急诊大楼的门口了。虽然我是一个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北京这座全国数第一的医院我还是第一次来,从小就怕进医院。早上刚从家拿了把小板凳和一个旅行箱到世纪坛医院,准备踏踏实实陪住,没想到现在还要带着这些行李辗转。


这时四点多了。急诊大厅迎面的挂号分诊台旁排着长队,好几个脑袋把柜台淹没了。原来以为救护车一到,就会像电影里演的,一队医护人员扶着担架,小跑着过来,可是我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关注。


我挤到柜台前大喊,“急救车上的病人怎么办啊?” 三个护士一个在登记体温,一个看着电脑,一个站着忙前忙后,没一个抬头的。我又以压倒周围众人的气势喊了一遍,其中一个护士没抬眼睛地努了努下巴,“那边办公室,问大夫还有没有号了!”


左手边的办公室门口左右站了很多人,都是手里拿着病例。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排队。鼓起勇气站到门口敲了敲门,没人理。推开条缝,里面全是人,门后面也是。我索性挤进去,找不到医生在哪,我就喊“谁是医生啊?”“怎么了?” “救护车上下来的病人怎么办啊?”“挂号去!”


我又回到了挂号分诊台。这时候救护车上的司机已经快疯了,急着要走,让我签字交费。我看见我老公找了一把轮椅把我母亲推了下来。


母亲裹着小花被和褥子斜躺在轮椅上,她能这样半坐着,让我很吃惊。自从去年夏天腿受了风,她已经卧床快一年了,吃饭也是打碎了吃流食。养老院的护工和主任屡次劝说她下来走走,争取自己戴假牙吃饭,她都不干。疫情前我们去养老院的时候,各种诱惑让她起床坐一会儿,她都嫌难受。五月底,北京养老院的封闭管理终于有所松动了,四个月没见到她老人家,我给她带了一点东西,还没来得及一件件展示给她看,她就皱着眉头想要回到楼上的床上。看到她就这样配合地坐在轮椅上,我特别担心,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一个晚上就只能坐在轮椅上,这样连我都够呛,更不要说一个85岁的重病老人。


走投无路,我必须试着托关系了。跟医生同学说,我妈病危,现在协和,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他说“既然这样,就三拐两拐地找人吧,等电话。但对这种不好的预后,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经过白天的病危通知,我在心理已经能够接受所有的可能性了。这些年看着妈妈的生活品质起起伏伏,特别是最近这大半年基本没有什么生活质量。我看着她平静的脸,好像没有任何要求,而是我要放下的时候了。


过去的十年里,我已经从不敢看,不知怎么处理,舍不得,愤怒、恐惧、无处安放自己,经过各种已经记不清的挣扎、学习、释放,可以基本懂得,这一天来到的时候,我只有放手。


那边分诊台护士从裹着被子的我妈的腋下取出体温计(新冠期间每一个入院的病人都要先测体温),37.8度,发烧了,要去“发热门诊”,在另一幢楼。我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吗?


2.3

外面本是黄昏的天不知怎么看上去暗暗的,出了急诊大楼才发现,下雨了。院子里的小水坑里,雨已经冒起了泡。又有两辆救护车停在门口,看样子这是常态。我们没有伞。我拿小凳遮着妈妈的头,老公推着轮椅向发热门诊急奔。


冲进“发热门诊”,拍了拍身上的水,这里好安静啊!里面马上出来了两位身穿防护服的护士,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这里就是前几个月报道的疫情前线啊!这些医生护士整天穿着太空衣一样得防护服,戴着防护镜,真不容易啊!


我们马上被安排进了医生诊室。那位被防护衣全副武装的女医生,听声音很年轻,她非常耐心地告诉我们一步步的步骤,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好多听不懂的医学名词,她也耐心解释。比起刚才的兵荒马乱,这里就像伊甸园。

更幸运的是,这里有热水,有病床!妈妈可以躺下输液了。


病床在静静的楼道,两个小时的输液,我们在发热门诊似乎洗掉了一天中大半的慌乱。期间我去急诊那边挂好了号。一位急诊的大夫打电话给我,简单了解和解释了病情,然后让我们赶快过去急诊那边。


发热门诊的床不能推出大楼,我们只好又用轮椅把妈妈推回急诊,这时已经晚上快十点了。雨也停了,雨后的夏夜凉爽很多。


急诊大厅里一点儿没有要打烊的意思,还是很多人。出示挂号单后,一位穿着绿色大夫服的小伙子从里面推过来一张床。刚有一位病人输完液,腾出了一张床,他们替老人留了。


经过了急诊各科室的巡诊、插鼻管、交费、抽血、输液、擦洗等,不知不觉就过了子夜。

急诊大厅里的人渐渐少了大半,声浪也降了下来,日光灯仍没日没夜地在头顶上照着,护士台那里还在忙碌着。输液室里的家属们有的趴在床边,有的躺在铺盖上,有的蜷在墙根,东倒西歪地睡了。敞开的急诊大厅里,忽然两个人大声吵了起来,累了一天的人们终于搂不住火了,保安来了,把人劝走。输液室里的鼾声又成了主角。


折腾了一天的妈妈居然不需要安眠药就在熙熙攘攘的环境里睡了,我觉得非常欣慰。我和老公两个人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和空出的输液椅上轮流倒换,基本没怎么合眼。这是我俩第三晚没怎么合眼了。


刚有点睡意,护士们把病人一个个叫起来抽血,这是每天早上的常规抽血,为的是早八点大夫巡床时可以有血液报告结果。一看表,是五点二十。大家一个个睡眼稀松,却又毫无怨言地积极配合。妈妈皱皱的手腕上又被抽走了几管血。



第三章  一天一天地过


3.1


度过了昨天惊慌而又恩典的一天,新的一天开始了。

不到早上六点,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刚交完费,收费处在大拨人群到来之前保持着最后的安静。


我一抬头,发现墙上有一幅海边冲浪的画。画下面的两个大字冲到眼前——“开朗”,下面还有一排小字,“不要对一切太过在意”。


2020.06.02 医院

搞没搞错,这是医院急诊室噢,“开朗”,“不在意”? 我的心一边苦笑着,一边感觉有一缕阳光瞬间照了进来,好像有一只大手轻轻地把我抱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是啊,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戏谢幕了,是我们入戏太深太在意。


昨天一天的经历,对我们就是凭着信心度过的:换到最好的医院,妈妈也特别配合,坚持坐在轮椅上一声没吭,陪着我们到处辗转到深夜,而且还适时地发了烧,幸运地等到一张床…… 如果事先规划,优柔寡断如我,怎能会有那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一天呢?


神啊,我知道,你在。否则,急诊室墙上的这张画实在很诡异。



3.2

早上八点,医院大门外面已是阳光刺眼了。救护车一辆又一辆地开来,急诊大厅又如菜市场一般喧闹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一组组走进输液室,查看病人。家属们殷切地盯着医生们的脸,边听医生的嘱托边玩命点头,转身又给病人掖了掖被角,把拿到的那些希望一点点传达给生病的亲人。


负责我妈的医生队伍最后走进来。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主任,身穿深绿色的大褂,看上去果决又经验丰富,后面一队年轻的医生,包括昨夜值班的医生,手里拿着笔记本或是病例。主任按了按我妈鼓涨的腹部,向众医生吩咐着。我伸着脖子,好像蜡烛的捻使劲伸向火柴。我感觉越紧张越听不懂,他们说的内容在我听来都好像行话。后来,随着在医院呆的日子多了,对那些词汇也熟悉了,不懂的也都一一百度过了。


医生们总共在妈的床前停留了不到五分钟,然后一队人马就分别消失在人群中了。我愣在那里半天,问老公,“他们说是什么病了吗?” 老公眨了眨眼睛说,“好像一会儿让去做检查”。我紧跟着追出去,想问得更明白些,我看到医生的办公室门前又被一群人堵住了。


就这样,每天不停地挂号、量体温、检查、交费、拿药、输液、抽血、化验、换尿布、清洁、扫健康宝,推着妈的病床在协和医院急诊楼和门诊楼里来回奔波,趁各科室大夫门前病人少些的时候冲进去套点信息,东拼西凑地了解病情的各种可能性,给在国外的大姐打电话通报情况,向朋友们咨询,去东单大街上的药店买针管和石蜡油,每天按规定向妈妈的鼻管里注射润滑油,然后眼巴巴地盼着从鼻子里多排些废物出来。


老公对妈妈很体贴,很多事务都是他亲自做,包括抱妈妈换尿布。晚上也基本是他睡在地上看护,他怕我在地上受凉,说挨着妈睡很踏实。他整整十天都在医院过夜,胡子也长得像蹲大狱似的。我跟他说,我们找个护工吧,他坚持要自己护理,怕护工不细心。


我有时呆呆地看着他,觉得跟做梦似的,好像我们不打架不是常态吧。我觉得人生好奇怪啊,常常最艰难的时候,也是最幸福的时候,觉得对这个人的了解往前突飞猛进了好多。


老公和我妈这几年有限的相处里,常逗老太太开心,给她买好吃的哄她,俩人很对脾气,大有“沆瀣一气”的样子。还记得两年前,妈做完乳腺癌手术,老太太胳膊上挂着布袋,俩人到门口小卖部,一人喝了一瓶北冰洋汽水,还到大街上的“一手店”窗外,和一堆点心合了影。那时候,妈还是神采奕奕的,我们还是人间四月天啊!


“无常”来的时候,是不提前预告的。就像送急诊那天,我俩办完事正好在妈养老院附近,阳光明媚,夏日如花,大事告成。刚骑上车,养老院的电话就来了。


2018. 5 北京

其实每天最难熬的,并不是那些劳累的琐事,而是病情和治疗的不明确,和随时可能出现的状况。能不能做手术,要不要做不做手术,还能做些什么,现在怎么样了,这些问题每天都会变化几次,有时候刚好不容易下好的决心就不适用了,有时候刚开始乐观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有时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情况又好像慢慢好起来。


一天一天,起起伏伏,每天又都没太多进展。想起将来就是恐惧,所以一天都不敢多想。


疲累、不确定,加上医院里嘈杂的环境、家里各种纷杂的事情,每天的情绪也会起伏。有时候,实在压力很大。


记得住院一周后的一天,等了好久,好不容易见到了大夫,刚问了两句话,另一位病人家属就抱怨该轮到他们了,我说再有两秒就讲完了,他真的掐表两秒,我就像个气球终于被人戳破了,借机把这些天的委屈宣泄个够,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总有人在医院吵架了。


还有一次,我正趴在床边打盹,不知怎么突然睁了眼,看见我妈正在拔管,已经拔了一半,我突然惊了,大叫医生,医生来把我训了一顿。我全是委屈。等医生走了我埋怨妈,“妈你这是干嘛呀?咱们这些天多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我们都快累死了,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啊!”


憋到老公晚上来接班,我抱着他在急诊楼外面的过道里大哭起来,哭的原因还有这些日子累积的一些其它家里不公平的烂事。没哭三分钟,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借题发挥,赶紧把眼泪憋了回去,怕情绪一泻千里影响大局。


现在我必须坚强啊,我是唯一撑得住这个家的人啊!

3.3


经过几天,从不同医生那里凑来了一些完整信息:如果手术,麻醉中、手术中和手术后都风险极大。首先,可能连麻醉都过不去;其次,手术中出现紧急情况,可能要进ICU抢救;过了ICU最初的一关,也可能最后成为植物人;先不说ICU可能出现的天文数字的费用,即使根本不在乎钱,里面的环境也是极难过的——从此见不到亲人,很多老人到最后都疯掉了。再说好的情况,如果手术成功了,术后的伤口可能出现的感染、粘连,身体复原,面临的护理比现在的还要难上十倍,而且,像她这样已经做过肠梗阻手术的老人,又是长期卧床,很快就会出现再度梗阻。


我知道医生都会把情况说得严重点,但是两家医院的结论相似,至少说明传统的医疗到此已经基本束手无策,除非老妈自己的身体有奇迹出现。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平常动不动就情绪崩溃的自己,拥有的另一个面向,就是有能力在重大情况下,处理各种突发的、紧急的、实际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再做任何侵入性的治疗和抢救。我们对父母再心疼、再不舍,也要知道,他们对自己的生命是最终的主人,我们最多只是一旁的辅助者。


把父母的生命交还给他们,让他们智慧的灵魂接管,我们只需尊重和陪伴。接受生命自然的生老病死,让父母走的时候,享受平安;也让我们自己,可以平静地向他们致敬。


生死面前,虽然遗憾,也只有带着祝福,放手。


我决定把这个想法直接和家人以及母亲本人好好交流,尊重母亲对自己生命自主权的选择。母亲、大姐和老公也都很同意。


这些人世间的艰难时刻,是我们勇敢的灵魂来到地球时就选择接受的挑战,而我们常常忘记了。直到生离死别时,好像依稀记起,其实这样的分别,我们已经经历过了好几世。


生死交给老天后(其实这本来就是祂的事),感觉我们操心的就只有好好过好每一天了。

我能做的,就是能做什么做什么,做不了的不瞎想。只尽这一天的力,因为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来的时候,再去尽明天的力吧!


夜里到了家,我告诉自己,“现在你必须马上睡个觉”,奇怪的是,遇到这么大的事,过去一直失眠的我很快就睡着了。


每天深夜的时候我都深深地感恩,这一天又安然度过。


看着妈妈裹在毛巾里的脸,我每天都庆幸她还在我的身边,还能让我是个有妈的人。



第四章  大时代的痛

4.1

2020年的这个庚子年注定是历史上难忘的一年,我们每个人都被卷入其中。到现在为止,全世界至少八十多万人死于新冠,几十万个家庭失去亲人,而这还没有结束。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因为新冠间接影响,无法就医,吃不到特效药,或是因心理疾病而离世。同时有不知多少身居海外的人,无法回国和亲人见最后一面。


三年前我爸在医院走的时候,我们三个子女都在国外,是护工和我堂哥送走他的。我爸是个脾气很坏、很难沟通的老头,我从小到大没和他说过三句以上的整话,这个家庭气氛基本以紧张为主,所以我们也都心照不宣地逃到的“离家越远越好”的地方。


三年前的那天上午,在办公室,突然看到堂哥发来我爸抢救的视频,他眼睛周围都摔黑了,整个人好像破罐破摔地抢救来抢救去,在电击下筛得像个破娃娃,让我掩着脸不敢看。看到那个视频,只要是亲生的,没有什么过去的怨恨还值得抱住不放。


他最后的两年间,一直到离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不敢想,在他离世的时候,一个人面对了多少恐惧,而这些,本是我们这些亲人可以提前一起和他面对的。


我们可以告诉他,虽然他常发脾气,打骂指责,但是我们仍然很爱他;告诉他,我看见了他从前对我们打骂指责背后,是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家人的恐惧;告诉他,我看到了他内心里那个小男孩,是那么想被人抱抱。


我不想母亲再这样在惊恐中离世。我早就确定了要给她一个平安,我让姐姐们抓紧现在的时间,好好把要说的话和她说一说。


这件事,我也权衡了利弊。通常我们总是怕这样会引起老人的恐慌,也好像显得不孝,但我想,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即使身体健康,难道没想过自己来日无多吗?对大家来说,或许更重要的,是我们能有机会,好好地把要说的话说出口,让亲人的那些话,陪伴彼此分开的岁月。


父母子女一场,要好好地做一场告别。


我非常非常感谢,能有这个机会,日夜地陪在妈妈的身边,每天都可以在内心准备告别,每天也都感谢老天还在给我机会。


在澳大利亚的二姐,一直没怎么跟家里联系,她像我爸一样难以沟通,对她来说,也丧失了和妈妈最后告别的机会,或许这段时期她面临的问题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在温哥华的大姐,发过来她以前和妈的合影,让我给妈看看。在嘈杂的急诊室里,我把大姐打来的电话贴在妈的耳旁。大姐隔着电话,感谢妈的付出,说在一起度过了一些年美好的时光,很开心。


妈妈听着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很平静。她一直就是一个心如止水的人,看上去内心豁达,这是多年工作的要求吧。我很难从她平常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她真正的心情。但我想,她是欣慰的,只是不习惯表达。


4.2

那段日子,我搬离断断续续陪伴了我四十年的团结湖后,住到了海淀区我妈单位的院子,我的幼儿园以前就在那里,但是现在已经被拆掉了。


有时在护城河边散步时,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幼儿园全托的光景。我们几个小朋友拉着前面小朋友的后衣襟,被老师领着,稀里糊涂地在这个河边散步,不时能听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常幻想着顺着铁轨找到回家的路。


幼儿园散步(来自网络)

刚在幼儿园全托时,我三岁多。妈妈白天工间操时,常到幼儿园的墙外看我,有时我发现了,就很高兴。或者我们幼儿园小朋友到院里散步时,路过她的办公室窗口,她也会在窗帘旁向我挥手。这一幕,潜意识中总让我想起在渣滓洞放风偷偷传眼神的同志。也许,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大时代吧。


有一天,我掰着手指算了算,我和父母真正朝夕相处的日子,加起来大概只有十年吧。小时候,他们常常离开我;长大后,变成了我总是离开他们。


我们家,肯定算不得是幸福家庭。每家有每家难念的经,每本难念的经背后都有它的原因。很多情况下,好坏掺杂,有伤害和误解,也有关怀和小甜蜜,我想这才是生活的常态,所以,家也更容易让人又爱又恨。


在现代的社会里,很多人开始快乐无忧地长大,突然到人生中的某些时刻,发现了让自己人生一遍遍受苦的行为模式,来自一个叫做“原生家庭伤害”的东西,终于像找到了病根。而接近了知天命的年纪,又蓦然会发现,自己长相的某部分或说话的某种方式越来越像父母中的一位,而自己也越来越接受原来顶反对顶讨厌的父母的那些论调。


在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父母对你做的某些事,可能特别让你从心里过不去,想起来就特别怨恨。可是把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拿到当年他们成长和生活的那个大时代里,就好像一张底片拿到显影液里,显出来的全是爱。

这个蓦然回首的日子,可能会在人生过半后,可能会在父母离世后的某一年某一个瞬间。这时候才会理解,在那个当年,父母给子女的,是那个局限的时代中,在他们眼里最好的东西。而爱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曾经我们只是太执着于我们想要的那种形式。


好比说现在的“催婚”,因为父母经历了人生下半场的不易,并且站在了死亡够得着的地方,他们才有那种真实的恐惧。他们知道一切该来的都会来,他们知道现在在职场、在异乡打拼的孩子们,不到一定年龄无法感受到年老无助,而他们不想让孩子们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才觉得无依无靠。在婚姻里呆了大半辈子,他们怎能不懂得婚姻里常有的痛苦无奈呢?而婚姻是他们能想到的,给子女的,哪怕是麻痹这种无助感受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4.3


我们都听过那句话:“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别”。这对那些子女远离家乡的,特别是远渡海外的家庭,更是谁也不愿意碰的痛。


每个离家的孩子,都把对父母想靠近又害怕被控制的纠结,混杂着对他们想尽孝又身不由己的内疚,在内心屏蔽起来,拖延到未知的将来。每一个有孩子离家的父母,都尽量表现得很坚强很乖很无所谓。


我表姐在天津,女儿在北京成家。女儿很少给我表姐打电话,她孩子还小,平常很忙。我表姐连微信都不敢给女儿写,特别内疚占用了孩子的时间。她就每天看女儿的“微信运动”,揣摩女儿这一天大概是在家、在小区、还是去什么远地方了。


我87岁的姑姑在天津独居,每天和独在美国的女儿微信视频。她们视频的方式,就是打开摄像头,她女儿在那边该忙什么忙什么,我姑姑坐在沙发上眯着花眼傻看,一直看到我表姐睡觉。


这种事,和朋友聊起来,和出租司机聊起来,和碰到的熟的不熟的人,只要是说起这个话题,我才发现,每家都有类似的故事。这是我们现在这个大时代的隐痛。


这次在医院里,有一天医生让我回家找找妈妈以前的病例。那天夜里,我找到那一箱子的病例:某年某月因某病在某医院住院手术,签字人不是我。这些病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我妈得过啊?这些年我们都在哪啊?我忙着写论文、忙着考证、忙着找工作、忙着处理情感问题、忙着抑郁、忙着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我姐呢?忙着生存、忙着看孩子、忙着离婚、忙着还贷款、忙着给孩子挣钱。


在这个靠网络连接的时代,每个人都更想要也更容易去到远方,但是再回家,注定家乡不再是你的家了,而打拼的城市也不是你的家。


就像电视剧《三十而已》里于伯说的,“所有选择漂的人,在走出家门那一刻就要知道,往后你就是自己的家了。”


终有一天,漂泊的游子会发现,父母再不是原来的父母了,其实我们自己又何尝还是原来的自己!在我们离家的时候,曾经是多么年少无知,从来不知道,踏上这条船就没有回来的路了,这是所有游子心头的痛吧?这是我们这一代生活其中的大时代。


第五章  最后的面对


5.1


到父母中最后的一位即将离世的时候,你会发现,很多潜藏了很久的家庭问题会浮出海面,甚至变得棘手;而死亡也是绕不开的话题,再也没有“以后”可以让你拖延或逃避。


在一个家庭吵吵闹闹的伤心故事中,原来曾经有一些一直主导这个家庭命运的“家庭集体意识”,最早这些意识观念来自于父母。而这些隐藏在冰山下的意识,通常只有你离家后才有机会看清,而能不能让其他家庭成员也意识到、理解到,就全看造化了。


对我们家来说,主要的“家庭集体意识”包括“金钱匮乏”、“不安全感”和“不为自己负责”。


小时候,我们三个孩子都常挨打。挨打的原因,多半和钱有关:打坏了碗会挨打,没吃完饭会挨打,图画老师让从家里准备四百张纸会挨打,扫地从地上捡了两分钱没上交会挨打,想买毛衣会挨打,想学跳舞会挨打…… 其实,小时候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挨打,挨完了打还要写“检查”。


上大学的时候,爸妈不在身边。那些年通货膨胀很快,我的生活费不够,妈妈却说她要留着钱为以后养老。爸妈老的时候,物质条件改善了很多,可是老爸还会因为开水龙头洗抹布、多开了冰箱门、没随手关灯等而暴跳如雷。


他们一辈子省吃俭用、苛责自己。他们去世后,我整理屋子时发现了三个崭新的没开封的日本松下随身听,这是我上大学时最想要的东西啊,从来没听说家里有过!二三十年后,这样的东西再也派不上用场了,只好一块钱一公斤卖塑料了。


我爸妈根本不会想到,他们一辈子舍不得用的真丝面料、纱巾手绢、皮包皮鞋、出国礼品、瓷器银壶,根本跑不过时代的更新换代,也跑不过北京一平米房价的疯狂飙升。


这类的事情实在太多,说起来很痛,听起来匪夷所思,可这就是上一辈人的真实写照。在他们的思想里,钱永远比命值钱。


曾经在我们家的认知里,对钱的观念包括:钱不是用来使用的,而是用来攒的;钱只有辛苦努力才能够被赚到;孩子谈钱就是思想复杂,就要写检查;所有的投资都是风险极大、投机取巧的;所有让生活美好的花销都是奢侈的、不应该的。而细看这些观念底下,是深深地觉得自己没有价值。


5.2


我大姐是一个很忠心的人,小时候她就是邻居眼里“别人家的好孩子”,学习又好,又帮父母做家务,我爸最后把家里的财政和重要的文书证件都偷偷交到她的手里。


我妈妈在钱的管理上,以前她完全依赖我爸,她的逻辑是,“反正我说什么你爸也不会同意”。我爸去世后,一切就由我大姐掌管。她连自己的养老工资是多少,养老院花费是多少都不清楚。


半年前,我妈开始病重。也许是第六感吧,我问起了妈的证件的事情,发现妈的身份证、户口本、房产本和其它重要的东西,都被我大姐锁在了国内某银行保险柜里,而她自己却人在国外。这件事全家只有我不知道。爸妈把银行保险柜的两把钥匙,按照老大老二老三的顺序,只交给了两个姐姐。到我这,钥匙分配光了,自然也就不用交待了。而我二姐对家里的事情很少过问,也很少回家,她却有一把钥匙,也放在了国外(捂脸)。


和大姐说了好几次关于证件的事情,她总搪塞说,妈看病只用医保卡,身份证和户口本一般也用不着。我总觉得老人身边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如果出现无法预计的紧急事件,肯定是个大事。在一月份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我说服了妈,给她裹上棉衣棉裤棉被棉帽子,和老公一起用轮椅推着,去养老院附近的派出所补办了身份证。


后来果然证实了我的预感。千年不遇,赶上新冠,我没能走,大姐没能回,妈恰在这时病危了。就在每天在医院辛苦地护理老人,又为病情焦虑万分的时候,还有一件事让我焦灼不安,就是妈妈随时可能过世,而我没有户口本,没有户口本就开不了“死亡证明”,开不了“死亡证明”就无法火化。


我给户籍所在的派出所打电话,问能否通融一下,比如我可以叫急救车把老人亲自送到派出所验明正身,但是仍被拒绝了,说是如果家里人不能都到齐,就要拿房产证来,如果没有房产证先要办房产证挂失,而房产证挂失要登报六个月以上。


听到这个消息,我蹲在医院的地上想哭,蹲了会儿觉得连哭都是奢侈,向我姐发火愤怒还有时差。就好像在前方打仗的士兵,武器被战友藏起来了。


5.3


这就是我说的,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多年积攒的问题,一定会在最后一刻集中爆发,老天一定会让你面对的。这时候找谁算账都无法亡羊补牢。


我们家积累的问题之一,就是家庭成员之间,因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委屈中,彼此都不沟通,因为一沟通就要吵,所以每个人都四分五裂、倍感孤独。


经过了这么多年独自的疗愈和成长,我终于从这种受害者的幻想中走出来了。我知道,现在不是埋怨和吵架的时候,要冷静。这个时候,每个成员必须团结起来,而我必须出来主持大局。


夜晚,妈睡着了,我问姐,“你能不能不隐瞒地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所有证件锁在银行,而不在家里买个保险柜,或者放在亲戚家呢?” 她吞吞吐吐一阵,“放在家里怕小偷或者火灾,也怕你拿去用,放在亲戚家怕亲戚用,想来想去,觉得哪都不保险,还是银行最保险。”


听到这些话,我其实挺难过的,我这些年为家里做了这么多,却被亲人防范着。如果是以前,我会发作,会撂挑子,但现在,我只是看见了他们,看见了他们的深深的不安全感。不能信任别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我多想告诉我姐,“当你选择相信别人的时候,别人能够感知到,也多半会选择不去辜负;而当你选择不去相信的时候,别人也能够感知到,不去配合你演一场不信任的戏都是对你的辜负啊!”


我们的外境,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是我们内心的投射啊!是你的信念为你创造了一生的命运!


事已至此,大姐的想法我无力短时间内改变,这是我们过去没有面对的后果。现在我只能接受下来,走一步看一步。我相信老天会给我圆满的解决,而事实上,祂确实“充充足足地成就了一切,超过我们所求所想”(稍后我会叙述)。


在医院呆了一周多,医生们暗示的意思是:母亲的病保守治疗的话,已经没有什么可治的了,急诊的处理差不多到此为止,最好找一个医院让她老人家好好住院,而她的级别又不算急诊抢救,因此不能进到本院住院系统。


一个协和急诊出去的高龄病危老人,别的公立医院怎么可能接收来住院呢?无论门诊还是急诊都不可能接收的。我还是尝试打了一圈电话,连接收的床位都没有。而且疫情期间,所有住院处病人是不能见到家属的,这就意味着我妈临终之前,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我和老公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家民营医院,里面环境幽静,设施先进,病房像高级宾馆一样,窗外的景观也让人心情舒畅。虽然一切都是按北京医疗规定标准收费,但是要自费,如果几个月,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少的钱。回去和大姐商量钱的事,她说“这是个难题,一方面妈的钱存成了定期拿不出来(别问我为什么哈),另一方面如果这一次都花掉了,下次生病就没有钱了”。


这种“未雨绸缪”的不安全感,和我老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真想说,这次都过不去,哪还有“下次”。想想这句话不是太好,没办法说出口。


我们的人生,特别是面临生死的时候,就好像手电筒照着脚下的路,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这五米的光亮中尽量地看清楚路,不去预测手电筒前方的黑暗,因为只有到了前方,手电筒的光才能照过去。


幸运的是,最后协和医院很照顾我们,帮我们联系了他们合作的临终医院,是个公立医院,虽然在郊区,但是妈的公费医疗可以直接支付。


5.4


在转院的救护车里,妈一直昏迷着。车穿过市区,路过了我小时候我们家住的大院,我看见我们原来家的那扇红色窗户,爸妈买菜的那些街区,以及我小学和中学的胡同,往事一串串涌上心头,就好像是最后一次阅兵,而妈妈静静地睡在车里。


我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路过北京的街头了。


本来以为路还很远,不知怎么,救护车一下子就停在医院的院子里了。眼前出现一排简朴的平房,安静的郊区和市中心大医院急诊室形成鲜明对比。妈妈刚刚睁了眼睛。她进了医院,我们就再也不能探视了。


她盯着我老公说,“我有一件心事……”。这时候,医院的一位医生迎上来,救护车司机也忙着要卸下病人。病床得之不易,我要马上办手续。老公告诉我妈,“有什么心事一定要现在说啊,进去有可能就没机会见到你了。”我妈犹豫了一下,在我老公耳边说了她今生最后的一句话。


后来我问起,老公说,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怕要花钱”……


这真是可悲、心酸、可怜、可气啊!


我以为最后我的妈妈会对我放心不下,或是祝福我今后的生活,而她却还是被钱死死地捆绑着。或许,我真的没资格评判,也没办法理解一个临终老人的恐惧吧,或许对她来说,没钱比死还可怕吧。我多希望她曾经能够负担起自己生命的责任,至少知道自己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了多少钱!妈你知道吗?当你火化的那一天,大姐公布了你的存折金额,我“哇”地哭了。


5.5


让我欣慰的是,在最后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妈还是向前迈了一大步。


在那些日子里,我知道来日不多。这些年有很多憋在心里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过,但看她那么累,不忍让她激动,也就选择不说了;也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弄清,也选择放手不问了。可是还是有一些很重要的事,问过自己的内心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要陪伴她,今生的功课今生决。


记得听我妈说过好几次,“如果这辈子要做什么,有人告诉我就好了”。直到一两年前,我还听她这样说过。其实,哪有什么别人帮你安排的岁月静好啊?


小时候我是向着妈妈的。妈妈温柔慈祥,从未动过怒,所有人对她的评价都是高风亮节,对我爸的坏脾气忍辱负重、从不计较。


可是后来这些年,我觉得,作为一位妻子,她没有直接表达过她的不满,让我爸失去界限,也没有对自己的人生做过安排,很少在家庭中参与决策。因为没有生活的动力,作为一位母亲,对子女们遇到的困境也采取听之任之的做法,这是她没有尽责的地方。


其实我到了中年,才体会到,一直扮演反派角色的我爸,内心是一团火热的、上心的,他其实很渴望和另一个人的互动,哪怕是争吵。爸爸虽然脾气急躁,但大事都是他力挽狂澜;而他被全家误解,非常孤寂,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对一切又难以言表。


有人演好人,就要有人演坏人。这一生的对手戏,不过是灵魂们在来到地球前约定好了场景和剧本,反转过来,就获得打怪升级的成长经验值。


作为父母中最后一位在世的,需要知道,有些责任只能由父母承担,要在生前做好这些工作。孩子的角色,是无法替父母做出这些的。比如对自己生命最后的安排,对在世遗产的意愿表达。这两项事情,都是家人极力避免的,而如果父母也得过且过,很可能留下的就是误解和不和,和他们期待家庭和睦的愿望相违背。


在我陪伴她回顾生命的日子里,她常常看起来目光空洞,不置可否,对我和她说的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但是有一天上午,忙完了大夫查床以后,她忽然说,“我要立遗嘱!”吓了我一跳。遗嘱立的言语不清,有点矛盾,也有点情绪化。录下来,也就是给老人一个心理安慰而已,真执行了只能引起骚乱。


但是,我特别替我妈高兴,她能够向死而生了,即使生的日子所剩无多。她真的在最后努力反转了,努力执行了作为一位母亲的权力和义务,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位负责任的妈妈,她完成了今生的功课!


第六章  美梦成真


6.1

我们再来说说一个家庭最终要面对的死亡的课题。


其实回顾过去这很多年,我的焦虑,归根到底都是,有一年突然惊醒,发现了人到中年后要面临的种种不适,其实都是对死亡的恐惧。


这些话题很想和别人说,却没有人和你说。这些话题每个人都要面对,却没有人知道如何面对。所有的人都在逃避。


我发现年龄越长,恐惧越多。为了解决这不可名状的焦虑和恐惧,我在各种离奇巧合中敲开了一扇扇的门。其实,最后我知道了,所有的离奇巧合,不过是必然重逢,是灵魂指引着,在每个绝境下,见到该见到的指路人,听到该听到的安慰,遇到该遇到的奇事。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八年前,听到台湾许添盛医生的音频,失眠了五年的我,每天晚上听到他的声音,就如催眠般半途睡去。我了解了身体是心灵的一面镜子,信念创造的个人实相,心灵的伟大创造力和永生的灵魂。我莫名其妙地偶遇了《当下的力量》、《与神对话》、《灵魂永生》等很多很多智慧的著作,和很多很多有力量的灵魂。


有些年,我在外国的墓地和殡葬公司工作。了解到老外们总是早早地立好遗嘱,选择好墓地,从工资里按月供款,做好家族信托和财产安排,签好个人临终护理委托书,然后安心享受生活。我觉得他们是聪明的,知道归途的每一站都是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的,是真正的心安了。


这对我们国人来说,还是有点困难的,特别是面对目前这代年老的父母。有时是父母不愿提,有时是子女忌讳提,大家相互打着哑谜,到最后好像不花钱、不抢救就不算尽孝似的。我在医院也看到被插管的老人,最后已经衰弱得说不出话了,只有眼角流下一行泪。


听说,人走时最后消失的是听觉,如果可能,让他们的灵魂听到天籁宁静的音乐,听到你爱的低语陪伴他们上路。


我相信,在未来这些观念都会变化的,而我们这一代中年人,无形中就承担了这个改变的使命。向死而生地安排好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让父母平平安安地走完一生,不再用过多的治疗去打搅他们最后的宁静,这将成为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


我们曾以为“人死如灯灭”,实际上灵魂“不生不灭”,祂是生生世世经验的集合。当我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里,听到许添盛医师讲解《赛斯书》时说,“我們是来地球出差、旅游、学习、考察兼玩耍”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释放、似曾相识和深深的认同。


我们以为的出生和死亡的痛苦,其实对灵魂只是家常便饭的程序,祂早已体验过千百次了。


灵魂知道出生是一道门,来到这个物质的世界,借由肉体感官来感受这个三次元的存在,借假修真,来获得灵魂想要完成功课的真实体验和经验;而死亡又是一道门,祂将脱去肉体的衣服,获得自由,重回家园,带着此生新的体验,消化、整理、融合,然后带着那些还想更多体验的题目,重新勇敢地回到这个地球世界。

而这个世界中,我们遇到的父母、家庭、伴侣、孩子、良师、诤友,全都与我们有着生生世世的交情,他们不厌其烦地扮演各种角色,甚至激怒我们,不招我们待见,为了帮助我们了解,那些痛苦的“实相”,都来自我们内在的创造。


6.2


妈妈去世后,我“恰巧”看到了电影《美梦成真(飞跃来生缘)》(“What Dreams May Come”1998)。


电影《美梦成真》

Chris和Annie在一个梦幻的地方浪漫相遇,一见钟情,两个人让人艳羡的组成了美满家庭,爱情甜蜜,两个孩子聪明可爱。Chris是个医生,Annie从事博物馆油画修复工作。但是几年后,孩子们车祸意外离世,美梦碎了一地,两个人郁郁寡欢、相互依靠着度日。特别是Annie, 要不是Chris的安慰鼓励,差点因极度内疚,走不出丧子之痛。更糟的是,几年后Chris也遭遇车祸去世了,去世后他见到了天堂,之后还见到了孩子们。Annie无法挣扎出来,最后自杀,她来到了地狱。Chris 勇敢地跨越天堂和地狱之间的鸿沟,带着执着的爱,救出了地狱里的Annie。


这部电影,给了我很大感动和慰籍。我看到了天堂的美丽仙幻,此景只应天上有,而那就是我妈妈已经去了的地方。


这部电影,还讲述了很多秘密,很多影评也都没讲出过,可是这些年,对灵魂的学习,使我对它们如此轻松地辨认出来,就好像认出自家后院种的西红柿。


Chris来到的天堂,是他妻子为他俩的爱情画的伊甸园般的栖息所,那是他们邂逅的地方,也是他们曾相约要白头偕老的地方。当他来到天堂时,发现那些美丽灿烂的花朵,都是油彩做成的,他居然来到了妻子的画里!他在那里遇到了“向导”Albert,Albert和他来到Annie画中的梦幻小屋,小屋没有窗户,Albert就用意念开了一扇窗,打开了另一处世外仙境。Albert告诉Chris,“你的世界你做主…肉体是幻像”。


电影的英文名字《What Dreams May Come》,直翻更准确些——“什么梦会来到”。什么梦会到来是受我们的心灵控制的。


Chris看到的天堂,是他自己的意念创造的,随着他的意念流动,天空中白鹭展翅翱翔,还能变换色彩,美轮美奂。换句话说,这个天堂是为他私人定制customize出来的。电影中,Lina(Chris生前的女儿的化身)展示了她自己的天堂世界,有很多飞天一样的人物在自由飞舞,还有女儿生前卧室里的殿堂模型演变的画面。每个人会看到的天堂都是不一样的。我们离世后所看到的天堂,都是我们内心最渴望看到的画面。


连Chris遇到的地狱引路人,Chris也认出了他原来是自己这一世当儿科医生时的导师。可见我们生命中最珍惜最不舍的人,会一次次和我们约定,帮助我们完成重要的人生功课。


刚离世的Chris回到家看望,小狗可以看到他的灵魂,而人类不能,说明灵魂的存在是可以被某些动物看到或感知的,就好像地震波一样。Annie悲痛欲绝,Chris试图安慰她,Annie却以为这是幻觉,更加悲伤。所以要记得,我们的刚离世的亲人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

你有时会感受到好像他们还在身边,可是想到他们已经离开了,就又绝望伤心起来。你感受到的所有与他们同在的感觉,在我们未知的波段里是真的,不要否定;后来的伤心绝望,是头脑的判断,不要被它迷惑了。


不像Chris在孩子们去世后,尽量在工作和生活中寻找点滴乐趣,Annie总是活在自责内疚中难以自拔。最后Annie因为自杀去到了地狱,因为自杀破坏了人生的规律。地狱不是上帝的惩罚,而是自杀者自己对自己的惩罚,地狱也是Annie自己的意念创造的,是她的执念让她不想离开痛苦,而痛苦如地狱般无尽。在地狱里,她执着地留在家里,和心爱的人们在一起,而家里玫瑰枯萎、阴冷孤寂、蜘蛛到处爬着。当Chris坚定地留下来陪她,用以往爱的记忆不断唤醒她,当意念想到那些美好往事,Annie的地狱景象开始有了色彩,曾经油画中的紫藤变得缤纷艳丽,最后两个人将Annie的地狱反转成了天堂。


这一段好深刻地为我们展现了执念的幻像。在精神痛苦中挣扎的朋友,你们黑暗孤寂无望的世界,就是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地狱,而能带来重生的只有爱和希望。如果没有别人为你带来爱和希望,请记得,要不断不断去回忆那些生命里曾经美好的事情,记得在地狱中为自己加一颗紫藤树,让它生长出希望。


每一股黑暗的能量都是对光明的渴望,要记得心灵无限的创造力就是重生的法门。


6.3


在医院最后的日子里,妈妈很少说话,除了回答简单的询问,她就只是在一片嘈杂中默默地睁着眼,很难知道她的内心在想些什么。有时候她很想喝水,可是她这种病大夫不让她吃喝,只能用棉签蘸了水擦擦嘴唇。


妈妈并没有像我一样的机缘去了解什么灵魂永生,或许她对她的病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或者她已经知道大限已到,就是等待而已。不管是什么,我想将死之人,都会有很多恐惧吧。我想给她听一些舒缓的音乐,或者佛音圣乐什么的,她都不愿意。我想我还是直截了当些吧,我不想让她没有准备地上路。


我拉着她的手,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话告诉她,“我们栖息的肉体,只是暂时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灵魂,灵魂是不会死的,我们以后还会相见。如果你到了最后的时候,你不要怕,我们都会和你在一起,你就只管跟着光走。一定有光来接你。你的爸爸妈妈哥哥妹妹们,还有我爸,也会来,他们都在天堂等着你呢。所有你最想看到的,都会在天堂出现。天堂很美…” 妈妈听了这段话,默默看着我,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彩。


我们死去见到的天堂,将会是我们这一生最想再次回到的场景,我们将见到我们最盼望见到的人。想到这,连死亡都温暖了起来。


死亡不是来恐吓我们的。有些事情要由在三次元的肉身,按照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进行学习和体验;有些事情要在高次元的宇宙,在无限自由中,醍醐灌顶,瞬间领悟。就好像毛毛虫要呆在树上,然后用自己吐的丝将自己的身体溶解,变成蛹,再破茧成蝶,而蝴蝶就是我们翩翩起舞的灵魂。


经过四五天在急诊室里昼夜不分的日子,我妈妈有一天开始胡言乱语。早上查床后,妈妈就问,“那些运动员走了没?” 到了下午,胡言乱语的频率多了起来。她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啊”,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她又说了些“裁判”、“观众”什么的,然后很着急地抬腿往床下迈,连平常不动的病腿都抬起来了。我一直跟她说,没有裁判,没有观众,她就越发焦躁起来。


有一次我交费回来,临床的家属正焦急地找我,我看见我妈妈半个身子都快从床上探出来了。她紧锁着眉头,力气很大,怎么劝也劝不住,还一直说着“要上台”,“来不及了”,“他们都在台上了”。


我赶紧找来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说这是“瞻望”,很多老人在昼夜不分的情况下都会出现,让我们看紧点,同时让领她去做个头部CT。


我想起以前听许医师讲过,有些老年痴呆的老人,他们常常胡说八道,好像活在早年的场景里,那是他们的意识在准备逐渐离开这个世界,而早年的事情曾经是他们记得最深刻的。我的一个患老年痴呆的婆婆,他儿子反应她每天晚上睡觉时都打包收拾行李,说要搬到厂子里去,她以前是电视机厂的优秀职工。


我想老人在最后胡言乱语的时候,是他们忽明忽暗的意识去了他们这一生最想去的地方了吧。于是我开始顺着我妈说,“我们马上就上台了”,“来了好多观众”,“大家都准备好了”,“你们要演节目吗?”她说“是的”,“都在台上了”。说着说着,她略微放松了下来,不再往床下跳了。


我们把她推到CT室门口等候,这里人少了些,我妈妈也间或平静一些。她手举向天花板,好像迫切地要等到上台表演。一生中,我从未看见她这样焦急迫切过。


后来,老公把妈妈推进CT室。出来时,妈妈很高兴。老公说,“演完了,《红灯记》。CT机上有个红灯,进去时亮着的,出来后灭了”。我看见妈妈兴奋地给自己鼓掌。我们马上应和着“演出很成功!” 妈妈高兴地说“对,很成功!”我看见妈妈的脸色都红润了。


好啊,人生大戏,如此成功谢幕,咱也算值了!


从我记事后认识的妈妈,就是一个没有欲望、少有爱好、凡事配合的妈妈,我从来没见她演出过,她的人生就是配角。我想,上台演出是她作为一个小女孩时最兴奋最难忘的时刻吧?某一次的上台,或许就是她这一辈子最想要回到的场景,那或许就是她的天堂……


第七章  鸽子

妈妈被送到北郊临终关怀医院后的第二天就去世了,是6月11日。那一天,北京出现了第二波疫情。


一两天后,居民小区、养老院和各服务机构又回复了封闭,医院也更严格地隔离了。也就是说,如果妈妈还在医院,我们可能也没办法陪她了。


在出租车里,头脑发懵的我逐渐恢复了镇定,马上给八宝山火葬场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说“别慌,你按我说的办……”我觉得心一下子定了下来,在车上把该安排的事都调度好了,通知了该通知的人。


医院里,拿着我能提供的证件和复印件,我顺利地开到了“死亡证明”。即使之前那个民营医院,都明确地告诉我,24小时没有户口本原件,无法开“死亡证明”,城里所有的医院都是如此,我也曾在协和大厅看到急急忙忙回去取户口本的家属。如果不是老天有眼,安排妈妈在这个医院去世,在这样的一个大夏天里,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一颗细思极恐的炸弹,就这样被宇宙的恩典轻松不费力地拆除了。


冥冥中好像妈妈一切都明了,她智慧的大我,为她选择了最好的时刻。她不想让我们再受累了,她也怕自己在这里呆久了会孤独,她似乎知道疫情会一直持续下去,姐姐们都不会再回来,她知道把自己交给我和先生两个人,我们会把她一路照顾得好好的。


我非常感恩得此殊荣。


八宝山的沐浴厅布置得静雅温馨。如果妈妈晚去世一天,沐浴告别这个项目也会因第二波疫情而关闭了。大厅背景音乐播放着电影《入殓师》的主题曲,妈妈安详地躺在几米外的床上。


一男一女两位年轻入殓师衣着正式,缓缓开始了庄严的程序——“人来到这个世间,我们用沐浴来迎接生命;人离开世间的时候,我们也用沐浴来洗去他们一生的尘劳,表达对他们的敬意。”我一下子眼泪滑了下来,好像才意识到妈妈是真的走了。


整个沐浴的过程,对家属是特别大的安慰。老人生命最后的治疗阶段,都很难得能洗个澡、梳个头。我看到妈妈在他们的手下焕然一新,剪了指甲、敷了面膜,吹了头发,最后穿好我们为她挑好的寿衣寿鞋。化妆的程序,入殓师女孩让我们上前来,好好地看看妈妈。我握了握她冰凉柔软的手,默默地告别。


走出沐浴室,工作人员给了我一枚别致的书签,上面好像有一块指纹。我觉得妈妈离开了,但她真的来过,她好像会以某一种清新的形式,陪伴在我的身边。


剩下的那些日子,亲历亲人一点点改变存在的形式,然后安眠于地下,还是有各种心理冲击和不舍。我每天就好像她还在家里一样,向她道早安晚安,和她说话,带着她的骨灰参观新装修的她还没来得及住的家,告诉她我在吃什么、做什么,直到她离家和我爸团聚的日子。


我找了很久,从我爸整理过的万千家庭照片中,只找到了一张全家福。那是我六岁那年,被抱在爸爸怀里,全家站在大院门口,每个人都在笑着,有点傻……


当我一个人从“货拉拉”把行李搬进家门后,我走进屋,一只鸽子落在了窗外的空调架上。我走近了她,她也不飞。她侧过头,让我打量她。她的脖子上有一圈花纹,非常特别。


曾经听说过,当人的肉体去世后,灵魂恢复了更高能量的震动,这种震动超过了我们肉眼的辨识范围,我们就无法看到他们了。


那只鸽子的眼神像极了我的妈妈,她每天都会飞到家里窗外的空调架上,停留一会儿……


2020年9月2日(中元节)完稿

孤独出没之处,七步必有解药https://www.jianshu.com/writer#/notebooks/20728194/notes/22016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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