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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娜走到天桥时，又看见了那个卖菜老头。

寒风中，老头缩成一团，头窝在大棉袄里，帽子几乎和棉袄的领子接到一起，他圪蹴着，两只手相互插在袖筒里，整个人像一块胡乱团起来的褥子。

文娜下意识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好迎上老头探过来的视线。

看见她，老头笑了，把手从袖筒里取出来，慢慢挺起脖子，直身，起立，整个人像一棵树，瞬间长高了。

老头的目光始终望着这边，应该是腿蹲麻了，他站在原地用双手敲打着两个膝盖，时时龇牙吸一口长气。

文娜在心里叹了一声，抬脚往老头跟前走。

如前几次一样，文娜包揽了老头的所有剩菜，塞给他一百块钱。也和前两次一样，她一手拎袋子，一手扶老头，往他住的方向走。

文娜是从上个月底开始遇见这老头的。

那天，她匆匆下班回家，走到天桥下，正要往桥上跑，被桥下传出的一阵吵嚷声吸引了注意力。文娜探身一看，原来是个卖菜的老头在和人争执。

听那意思，顾客给了钱，但老头说钱是假的，而且还追溯到上一次，说上次就是这个顾客骗了他，老头非让顾客把上次的钱也赔给他。

顾客是个胖女人，死活不承认，对老头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净，文娜看了一会儿，气不过，上去帮。

钱不是假的，至少这次的钱不是。

文娜帮着老头把钱验真了，又帮他对女人说了许多好话，打发走女人，一转脸，看见老头半跪在地上捡刚才争吵时被女人踢乱的菜，不知怎的，文娜的眼睛就酸了。

她扶起老头，自己蹲下帮他把菜一一拾好，没按原来的分类，一股脑塞进一个袋子，老头喊“错了错了”，文娜说：“没错，这些菜，我全要了。”

俩人就这样认识了。

2

后来，在同一个地方，文娜又遇见老头两次，如第一次一样，她都默默地买了他所有剩下的菜。

第三次买完菜付完钱，文娜叮嘱了一句：“您老路上小心点，慢慢走。”老人一把拉住她，说自己今天老觉得胸口闷，让文娜好人做到底送他回家。

一瞬间，文娜的脑海里浮起朋友说的有些女孩做好人做好事被人拐卖、被人割器官的例子，她有心拒绝，但看到老人满是风霜的脸和巴巴的眼神，又悄悄把话咽了回去。

老人不是骗子，也不是什么靠卖菜为生的穷人，相反，他的生活应该说不错。

老人竟然住在一座别墅里，刚刚他带文娜进小区时，保安拦文娜，老人理直气壮地报出楼号，拿出出入证，说文娜是他侄女，保安就痛快放行了。

但是老人也不是别墅的主人。

他说，他只是个小小看门人。把文娜让进自己住的那间小门房，老人给文娜介绍，这座别墅是他老婆的主人的。

他老婆在这家当保姆，几十年了，带了大主人，又带小主人，小主人出国留洋去了，大主人休假去看儿子，可怜老保姆一片拳拳之心，特带她一同前往。

人家也问他去不去来着，是他自己不想飘洋过海受那份洋罪，就留下看家。

文娜没多想，进屋时她观察到，这个房子虽小，但五脏俱全，足够两个老人生活，十几米外是主人的大宅子，铁门牢牢地关着，想到听过的那些富人的奇闻异事，文娜觉得：嗯，就是这么回事。

“你家主人还不错。”她下了定论。很不错了，换一般人，能容许保姆和老公一起住进来吗？还带保姆出国。

老人一进门就咳嗽，一度揪住胸口咳得说不出话来，文娜忙帮他倒水，没有水，赶紧烧，又顺他指的地方找药，一一安顿好。

等文娜从小区出来，天已经全黑了。喂老人吃完药，她实在放心不下，顺手又帮他煮了一碗面，一切安顿好，又叮嘱了几句这几天最好别出去卖菜，方才离开。

出小区时，文娜灵机一动，装作不在意地问保安，出于一定的警惕意识，她想看看老人说得是否是真的。

保安一连四五个“啧啧”：“那老头子，脾气倔着呢，听说成天和老婆吵，不让老婆在这儿当免费保姆，闹着回乡下，把老婆气得哭，这不，人家全出国了，丢他一个，受罪去吧！”

3

没想到这才隔了几天，老头就又出来卖菜了。难道，老婆和主人走时没给他留够钱？文娜一边想一边走到老头跟前。

老头喜笑颜开，不待文娜走近就拎起地上的袋子，“你看，今儿生意好得很，只剩这一点了。”

文娜笑着从包里掏出五十块钱，很自然地接过老头的袋子。她心说，幸亏是几天见一面，要是天天见，五十、一百的，她还真吃不消。

文娜心里还有个疑问，于是当老头再次让她送他回家时，就没有拒绝。

这次一进大门，文娜站住脚细细打量这个院子，老头以为她羡慕这么大的房子，“切”了一声：“有啥好看的，中看不中用！看着大，尽是些花哩胡哨的东西，还不如我乡下的房子美！哎，闺女，我给你说，有机会你到我乡下的家去，那地界，才叫宽敞，那才叫舒服！”

“这是主人的房子，您那些菜都是打哪来的呀？我看着每次都挺新鲜？”

“原来你是想看我的菜呀？来来来，跟我来。”

出院门往东拐，往前走五十米，左拐，直走约一百米，老人带着文娜来到挨着小区围墙的一块空地上，现在是冬天，地里一片荒凉，但在这荒凉的地上，靠最左侧突兀地立着一个约二十平米的塑料大棚，老人走到跟前，搬开压门帘的砖，掀起大棚一角：“进来看。”

大棚里温暖如春，地被分成大小不一的豆腐块，分种着各类蔬菜，还有类似圣女果、草霉等水果，在最南头的地方，有一片专门种花。

“那是老婆子的，我说全种菜，她非要弄花！”

“您在这弄这么大个棚，小区物业不管啊！”

老头一边熟练地摆弄他那些菜，一边豪气地说：“他们管得着吗？这块地本来就是分给每家的自留地，想弄啥弄啥。诶，你别说，我立大棚时，物业的人还真来说道过，我一句话就怼回去了：‘我们出钱买的地，我想干啥干啥，你们有规定只能种花不能种菜吗？有章程有法律吗？拿出来看看！”

“主人不管你啊？”文娜接过老人递过来的一棵圣女果，真甜！

“其实他们也不常住这，这房子是为投资买的，觉得老空着不好，让我们住进来充人气，只要不弄坏大房子里的东西，其他的，他们不太管。”

文娜放心了。

4

过了四九，天慢慢转暖，老人的菜越来越好卖，每次遇到文娜，剩下的越来越少，偶尔，老人也会不要文娜的钱，把菜免费送给她。

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接触得越来越多。天完全暖和时，几乎每一天，文娜下班走到天桥那儿，都会看见老人。

有一次太可笑了，老人被城管抓住，人家要收他的摊子，还说要罚款，老人梗着脖子说自己这不是摆摊。

城管问：“地上摆这么多菜，不是摆摊是干啥？”

老人说：“我这是给我侄女送菜呢，怕装袋里沤了，摆出来敞敞，你等着，我侄女一会儿下班过来就拿走了。”

那天要不是文娜及时赶到，老人真被缴了摊子也说不定。

文娜陪老人背着菜往回走的路上，笑个不停。

第二天想起这事，她还忍不住发笑。同事小娇看见了问她：“你心情咋这么好？谈恋爱啦？快快快，哪天介绍介绍，姐妹儿给你把把关。”

文娜顺嘴就把这事当笑话说给小娇听了。

小娇说不信，当天下班非要跟文娜一起走，说要见识见识那个“非一般聪明”的老头。文娜拗不过，俩人下了班一道往天桥下走。

老头果然又在那儿卖菜。

这么长时间，文娜已经和老头很熟了，她给小娇介绍：“这是赵叔。”

比起对文娜，赵叔对小娇可不怎么客气热情，他先是上下打量打量小娇，对小娇的问候和玩笑面无表情，当文娜说小娇要和自己一起送他回家时，赵叔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小娇意味深长地笑了。

三个人边走边说，小娇说得多，问得也多，话里话外地打探，赵叔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几句，后来，干脆拿出旱烟点着，烟味熏得小娇不住咳嗽，她从挨着赵叔一边换到文娜这边。

进了院子，文娜帮赵叔忙前忙后，小娇站在豪宅前发出一阵阵感叹，文娜和赵叔带她去看大棚，她一路上东张西望，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赵叔很起劲地和文娜说这个菜怎么种那个菜怎么种，下个月又该收哪个菜和哪种水果了，小娇随便看了几眼就溜出了大棚。

等文娜和赵叔从大棚出来，找了半天，才在赵叔主人的院子里看见小娇，她竟然是从大宅子里出来的，肯定是赵叔进去给花浇水忘了锁门。

文娜马上看赵叔脸色，果然，赵叔的脸色极其难看，面沉似水，文娜赶紧迎上去，“娇娇，你怎么回事，没经过赵叔允许怎么能随便进人家屋子？”

小娇不以为然地说：“哦，我刚想上厕所，叫了你两声你没听见，我急得很，就先回来找厕所了。”

从小区出来，小娇就没之前那么活跃了。

第二天，小娇特意把文娜拉到一边，悄悄对她说：“娜娜，我知道你这人心善，见谁有困难都想帮，我告诉你，你要有防人之心，那个赵叔，你以后还是少接触为妙。”

文娜问为什么，小娇说，她昨天是怕文娜上当受骗，才特意“帮她”去考察的。

她借口上厕所进了那个大宅子，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看着都是高档货，只是都用白布盖着，但是在客厅，她发现了几张照片，里面有那个赵叔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合影，不是一般的亲热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告诉你，像你这种单纯的女孩子，那种老男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妙。你知道吗？在相片上，你嘴里的可怜人赵叔可是西装革履呢，你说他一个下人，老婆不过是个保姆，怎么能在主人家屋里摆那种相册。我看那个女人年纪也有四五十了，亲热地揽着他的肩，头挨着头，哎——你说，他、该不会是——

娜娜呀，你不知道，现在有些有钱人，只有你想不出，没有他们玩不出，我看呀，你这个赵叔，如果不是被那个女人包/养了，就是他自己就是那个大宅子的主人，他在玩角色扮演，戏弄你！”小娇一锤定音。

“我看你是小说漫画看多了吧！”文娜不信。

但是，她还是减少了送赵叔回家的次数。

不管他是什么人，有钱还是没钱，真穷还是角色扮演，保持警惕没错吧。

5

又过了大概一个月，下了班，文娜又从天桥下过，她照常往天桥下看。

那里空无一人，之前赵叔摆摊的地方，有群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

文娜上前一听，有人说老在这卖菜的那个老汉，刚被一个小伙子连人带菜拉走了，那个小伙子凶得很，老汉不知是祸是福。

文娜细看，果然，地上东一根西一根掉着不少菜叶子，她不放心了。

文娜拿出手机拨电话，为以防万一，第二次她送赵叔回家就互相留了号码。

“喂——”

“嗯。”那边是个男声。听着不像赵叔。

“你把电话给我，给我——哎哟——你个小兔崽子，还敢打人！”猛然间窜出个男声，粗狂高亢，是赵叔。

“喂喂，您好您好，麻烦听我说，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拉走赵叔，这中间肯定有误会麻烦您给我地址我现在马上过来我是他侄女有什么事跟我说不要为难老人——”文娜一气儿说了一长串话。

那边静了几秒，传来“呵呵”两声笑，男声报出一个地址：“好，既然你要救他，半小时内到这个地方，迟了我不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电话“啪”地挂断了。

文娜拦了一辆车，让司机用最快的速度直奔那个地方。

下车她一抬头，发现竟站在一座酒店前，酒店富丽堂皇的，她有点纳闷。

正在这时，手机上蹦出一条信息：“三楼，荷苑包间。”

文娜来不及多想，一边继续拨赵叔的电话，一边往三楼跑。赵叔的电话没人接，她问服务员荷苑在哪儿，服务员让她往前走。

看到“荷苑”两个字时，文娜急刹车，她解锁了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机，悄悄打开录音键，深吸一口气，双手推开包间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