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男人的来访

叶兰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朝她走来,精瘦,矮小,眼神阴郁地盯着她。叶兰心里隐隐一惊,询问道:“请问您找谁?”男人把会客单放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说:“你是叶兰吧?出来说!”办公室里其他人好奇地看着他,谁也不认识这个男人。

叶兰跟着他来到平台。平台在二十二层,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远处的山水模糊一片,像隔着一层沙玻璃,这样的雾霾天气持续多日。东北风吹乱了她的发,她拂开挡在脸上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清澈透亮。男人站定从怀里掏出两张照片,“这是你吧?”叶兰定睛一看,原来是她和老公大勇的照片,还是很多年前他们去海边拍的。大勇搂着叶兰,叶兰穿着红花长裙,戴着草帽,海浪打在脚底,脸上洋溢着笑。只是眼前这个陌生男人怎会有自己的照片?叶兰还未细想,男人又拿出一张照片给她。这一看,叶兰一下子紧张起来,心跳加速,脸热了,一股怒火从脚底窜出。照片上是一男一女,男的正是大勇,女人是张陌生的脸,两人亲热地依偎在一起看着镜头笑得暧昧。“这女的是我老婆!”男人的声音高了起来,略带嘶哑。“你知不知道?他们一年前就好了!”“不知道!”叶兰的身子起伏着,目无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你怎会不知道?你竟然一点没发觉?”男人不相信地看着她。她又看了看照片,那个女人看起来比她年轻,眉眼秀气,是个美人。不过美颜过的照片个个都是美女,大勇那副粗糙的黑皮囊不也变得白嫩嫩?“瞧瞧你老公发给我老婆的信息—”男人愤怒地翻着手机信息给她看,“宝贝”,“爱你”,“想你”的字眼比比皆是。那个在家沉默寡言的男人变了个人似的,爱意绵绵,情深似海。这些话自结婚以来叶兰从未听他说过,叶兰的心一直往下沉去。“这些都是在我老婆手机里查到的。现在她被你老公这些甜言蜜语迷住了,瞧不上我了!我是个做手艺的比不上你老公。这女人吵着闹着要和我离婚,连女儿也不管了,已经跑回娘家不肯回来!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你家住哪里,还有你女儿叫什么在哪个学校我都知道!”叶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像一对阴毒的鹰眼,叫人不寒而栗。

叶兰回到办公室,脑子就像炸开似的。一上午,她的心思都飘到那个女人身上。“她和你一样也叫叶子。”叶兰的小名就叫叶子,大勇称那女人“亲爱的叶子”“我的宝贝叶子”。女人的心都是敏感的。其实,她早就察觉到大勇的异常。只是她不想多深究。

多少次,大勇喝的醉醺醺而归,对她恶言恶语,朝着她扔鞋子,挥拳头,拿着椅子砸向她,木头腿断了……那时她真想被砸断的是自己。幸好有女儿叫着喊着才没继续。再后来一听说大勇喝酒快到家了,她赶紧躲起来不让他看到她。几年了,他们很少说话。他一喝酒回家不是要打她骂她就是说离婚。离了,女儿怎么办?她唯一舍不得的是女儿。黑暗中,她抑郁的想死去。可是每一天黎明时又给了她希望。女儿那么漂亮乖巧,不能扔下她,她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叶兰拿起了手机,把大勇和年轻女人的自拍照发过去,紧跟着还有一行字:“有个不认识的男人来找我了!”发完信息,叶兰刚才揪紧的心,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没多久,微信传来声音。叶兰连忙打开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头像请求加好友,备注是“我们刚见过面”。哦,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叶兰加了他,悄悄对他屏蔽了自己朋友圈信息。接着男人一连发来几条信息,说是大勇发的短信。每一篇都是洋洋洒洒几百字,热烈而柔情万丈,有的又带着些许伤感凄美,她没想到大勇的文采竟有这么好。她一篇篇读着,恨不得把每个字句都要背下来:“亲爱的叶子,现在我在开会,坐在台上,可脑子里想的全是你……”“昨天你说这几天吃不下,好心疼你。记得要多吃点……”“叶子,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半小时过去了,大勇的信息还没有回。叶兰把短信一股脑儿地转过去。正准备下班,大勇的信息来了:“谁找你了?你发的什么?”叶兰的怒火一下子涌上来:“你最爱的女人的老公来找我算账了!”

那个男人的到来彻底破碎了她的幻想,照片和短信像一记记耳光不停地抽打着她,令她耻辱痛心。这么多年对外建造的“幸福”霎那间毁于一旦。信息再次传来,手机屏幕渐渐花了,文字模糊,叶兰用手抹抹眼睛才看清楚。“我只和她吃过一次饭,拍了那张照片,其他什么事也没有。后来就没有联系了,不要听他胡说!”叶兰想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心思全在外面!我成全你,离婚!”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滴在面前的笔记本上,浸湿了纸张上的黑字,字体化成一个个模糊怪异的符号,直看着她狞笑……手机不再有声响。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叶兰颓然地坐着,任泪水肆意横流。

午后的困倦渐渐袭来,叶兰闭上了眼睛。脑中还在回味着陌生男人说的话,还有那些短信的内容。男人只有对深爱的女人才会说出那番话吧?大勇和叶兰似乎早已无话可说。叶兰不禁问自己,爱大勇吗?她答不上来,婚后所经历的一切让她无法爱上他:在家不顾她和女儿的感受抽烟、卫生习惯差、从不做家务,脾气火爆……叶兰想不出这个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男人还有什么优点,婚姻起初的美好憧憬在柴米油盐中消失殆尽。

“亲爱的叶子,我爱你……”这样的话大勇没有对她说过,却有另一个男人说过。青春岁月,有个男人辗转大半天来到她的城市。从此,叶兰充满着对爱的渴望,沉浸在爱的遐想中,希望自己能像只蝴蝶般陪伴他左右,一心只想跟着他走,哪怕是天涯海角。日夜期盼中,叶兰在那个寒冬等来了他的请帖。请帖上鲜红的“囍”字刺痛了叶兰的心。叶兰将请帖一点点撕碎,一片片在风中飘落得无影无踪;一封封裹着甜言蜜语的信件在煤炭中烧尽,火苗熄灭,再也寻不到爱过的痕迹。“亲爱的叶子,这辈子我最爱的人是你”——这句话不停地在她耳边盘旋,她想起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耀着深邃的光,这光照射得叶兰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娇羞,深黑的眸子闪现出少女般的柔情,又像一个吸盘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叶兰泪干了,忽然犹如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回光返照般精神大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爱着她吗?此刻,她很想再听到那句话。她犹豫片刻找到那个静止多年的头像:“在吗?”

“在的。你还好吗?”他的信息回复很快。

“还好。可是……”叶兰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发生了什么事了?这些年虽然我们没有联系,可我一直在关注着你。”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仿佛他微笑地看着她,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

“我好想见你……你还爱我吗?带我走吧!”叶兰的心就要跳出来,期待着继续给她的惊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叶兰似乎看到他的眼睛在屏幕上闪烁,片刻后又变得异乎寻常地冷峻。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叶兰绝望地闭上眼,泪再一次喷涌而出,她止不住啜泣,肩膀不停地上下耸动。

“我从没有骗你,这辈子最爱的人仍是你。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希望你能幸福。其实,你该知道现实有很多无奈……”叶兰浑身抽搐着,当年的痛楚再次袭来,她再也不想说下去……泪眼模糊中一狠心把他微信删除,删除这个曾给予她爱与承诺的男人的一切。

晚上回到家中,一切如旧。大勇躺在沙发上玩着手机。女儿抬头喊了声“妈妈”继续低头做着作业。女儿上初二了,作业多了很多,每天都要做到近十点。女儿聪明懂事,学习好,这让叶兰很是欣慰。叶兰走到女儿身旁看她写作业,她正在写一篇英语作文《我的家庭》,已写了一段。叶兰看懂了,开头第一句就是“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叶兰转过身去一声不响地走进卫生间,打开灯,白光突然一亮呛的她有些眩晕。她双手撑着台面身体向前倾,紧紧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儿——这是一张毫无生气的女人的脸,苍白消瘦,眼神空洞,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叶兰暗自叹气。一天没吃东西了,可她什么也不想吃,胃隐隐有些不舒服,只想早早上床把自己淹没在黑暗中。

三天后,那个男人又来了,胡子拉渣,脸色更加阴郁。“我去找你家那个,他不承认。我打了他!我把那些不要脸的短信都拷下来了,咨询了律师,律师让我去纪委告他。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他好过!我是没有单位的人,我怕什么!”男人恶狠狠地说。

叶兰暗自吃惊,沉吟片刻皱起了眉头:“嗯,这个人是该打!不过,大哥,你打算离婚吗?”

“我老婆跑回娘家几个月了,我去找她,跟她说不计较过往​,只要以后好好和我过日子。她就是不肯,还说我的许多不是,更气人的是她全家还怪罪于我!哎,儿子还小不能没娘啊!”男人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是啊,为了孩子万不得已都不要离婚。你这样闹大了,不管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对你老婆声誉也不好。这一闹,你是出了怨气,别人都在看笑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家丑不可外扬,你还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似的,这种花边新闻别人就爱津津乐道!孩子还小,更要考虑孩子的感受和未来。你老婆不肯回来,是不肯原谅你啊!想想是不是你之前的做法欠妥当?”叶兰看这个男人急红了眼,他这样急躁的个性会毁了自己,担心把事情闹大了收不住场。她想劝住男人,就此收手放过大勇,也放过彼此。

“我老婆比我小十岁,在家我一直惯着她。原来我们都好好的。自从认识你老公,被那些短信迷的人也变了,整天盯着手机像魂丢了似的。原本她在市场上卖水果,被我发现后我把她手机砸了,她跑回娘家,儿子也不管了。哎,生意不做损失的钱就不说了,因为这事半年来我没睡一天好觉,都要得抑郁症了!我俩都是受害者,我找你就是提醒你,注意你老公动向。”

“我老公说他们已经不再联系。我们不会离婚。大哥,再听我句劝,不要再闹了。对你们一家,对孩子都不好!”

男人听着叶兰的话,心头的火慢慢压下去。心里迟疑着,是否自己真做错了什么?这时他才看清楚叶兰,阳光笼罩中的她,浑身散发着光芒,橘色修身羊毛裙衬托出玲珑曲线,披肩长发微曲,长筒靴让她更加亭亭玉立。说实话,自家女人无论学识样貌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女人。她那男人真不是东西!

“对了,这次我把那些短信全部拷来了,上次手机里只存了几个。这个U盘你收好,以后有事可以作为证据。”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色U盘交到叶兰手中。

回到办公室,叶兰把U盘打开,看了几篇就不想再读下去,千篇一律的内容让人腻味,大勇承认大多是网上复制的情话。短信只有文字内容,没有显示能证明是大勇发出去的。叶兰心定了。

连续几日冷战,大勇每天过的不是滋味。那个男人曾打过电话给他,后来竟然到单位找到他,那么多人看着,都说什么事都没有,那人像个疯狗似的抓着他,一拳头打在脸上,差点晕过去。眼镜打碎了,眼睛肿了。一想到自己在众人前的狼狈样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回想那个女人,起先微信上是她主动加他营销水果,看她的头像照片和叶兰有几分相似,竟然小名也叫“叶子”,就这样聊开了。半年多了,现在竟然想不起来她到底长的什么样。自己也真是鬼迷心窍,几个要好的同事都在骂他吃饱了撑的,大勇想到这忍不住也要扇自己几下!

叶兰回到家,依然冷冰冰的。她偷偷瞄了一眼大勇,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左眼一圈果然乌青,又觉得他可怜起来。大勇坐不住了,他把叶兰叫到房中说道:“叶子,我想和你谈谈……这件事是我错了。经过这件事后,我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每天在家看到你和女儿,心里才觉得踏实。原谅我吧,以前有很多事我是做得不好,真的对不起你,以后我们好好过。”

“原谅你没那么容易!若不是女儿我想都不要想就走了!我能给你列出一百宗罪,约法三章,你签字保证。我的条件你必须做到!”叶兰一屁股坐到床上,仍是愤愤地说。

“你说什么都对,以后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不过你也答应我一条……今晚陪我,你和我都分开这么久了……”大勇挨近叶兰,声音低下来。

“不行!答应我的事做到再说!”叶兰紧绷着脸,看也不看他。

大勇看着身旁的叶兰,时光就像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流逝过,还是当初第一次见到时惹人怜爱的模样。虽然她还在赌气,那撅起的嘴倒是俏皮可爱极了……大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把脸凑过去。叶兰拍打着他,用脚踢他,可是大勇抱得更紧不放手,慢慢地她不再挣扎,低吟一声倒在床上……

二十二楼平台上,叶兰见到那个精瘦的男人,精神气色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头发刚剃成寸把长的碎发,下巴刮得铁青,眼里露出笑意:“我是来和你告别的。这是最后一次找你……我离婚了!”

叶兰正思忖该怎么安慰他,男人马上说:“我想通了,留不住她的心不必再纠缠下去。我也要调整自己开始新的生活。你是个很好的女人,谢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让我重新认识自己,慢慢解除心结。”

看着男人的背影离开,叶兰如释负重。希望你能找到幸福——她在心里说道。阳光一泻千里,远处的山水清晰明媚,如水墨画般。叶兰俯瞰这座城市,猛然发觉,春天来了!笼罩大地多日的阴霾散去,万物仿佛一夜间苏醒,洁净纯粹,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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