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凰: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我已经很老了。

昔日热闹极了的云南穆府,这几日也意外的消停下来,孩子们不再闹腾,将士们不再演练,青儿推去所有事务,日夜不离的守在我身边。

他跪在床边,五十多岁的他哭起来还像小时候一般,糯糯的带着撒娇道:“姐姐,你别吓青儿,姐姐。”

说几句,便抹去脸上的泪水,握着我的手,大声对跪在房里的御医吼道:“你们要治不好郡主,本王要你们都陪葬。”

几个年轻的御医,吓得瑟瑟发抖,齐齐拜下,嘴里不停念着:“穆...王爷,穆王爷开恩啊。”

左首边的李御医,资历甚老,医术精进,他叹了口气,拱手道:“王爷,能否移一步说话。”

青儿久闻他医术当世无双,对他颇为信任,当下点头,准备请他去内阁。

我拽住了青儿的手,对他摇摇头,示意让他们就在这里说。

青儿不忍佛我的意思,道:“好,青儿听姐姐的。”

遂对李御医颔首点头,吩咐他:“捡要紧的说,旁的不着边的话不要说。”

李御医沉思半响,叹息开口:“王爷,郡主此次病势汹涌,虚看是冬日天寒,有所受冷而致,实则并不然。郡主多年来征战沙场,身体早已透支过度,以前尚能靠着一两日调理休整暂时压住,如今郡主年岁已高,又兼之体势渐弱,这才引发了多年来的疾患。”

“就没有什么法子弥补吗?身子弱那就补身体,你立马开一些大补的药,给姐姐好好补补,说不定就好了。”

“王爷,万万使不得啊,郡主孱弱已非一日,妄然进补只有坏处,并无半点益处。”

“那你的意思就让我看着姐姐,这般被病痛折磨,然后...然后病死吗?”

青儿说的激动,语气中竟有丝丝呜咽声,我想起了小时候他练功偷懒时,老是被我鞭责,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嘤嘤哭起来。

一晃神,青儿已经成为祖父,而我也要大期将近。


我挣扎着坐起来,青儿扶着我,问:“姐姐要干嘛,尽管告诉青儿。”

“青儿,让太医们都下去吧,皇帝让他们远到而来为我治病,可不是听你唠叨怒骂的。”

“好好好,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都下去吧,等我命令再进来。”

众太医如释重负,纷纷告退,守在屋外。

青儿用枕头把我垫高,好听清我说的话。我指了指东侧的木柜,眨眨眼,用尽力气说:“第二层,拿过来。”

青儿点头,大步走过去,“簌簌”几声,抱着一副铠甲和一封书信,捧在我面前。

青儿问:“姐姐,你要的是这个吗?”

我点点头,让他放在凳子上,不用这样跪在给我看。

青儿摇头不答应:“姐夫的铠甲,说什么也不能放在凳子上。”

我听得他叫姐夫,眼泪瞬间涌下,他们都道我穆霓凰一生孤苦,无依无靠,又怎会明了,我早就遇到了人生行路中的清喜水泽,几次相忘于世,总是在山穷水尽时又悄然相逢,想来应当是上天也念着我的不舍。


不舍他十几岁时,叫我霓凰妹妹,陪我练剑,陪我挂花灯,玩累了背我回去,一路上摘下花花草草,编成花环,戴在他的头上。

不舍他出征大渝时,跟我约定他会早日回来,我还嚷嚷着,回来要给我买糖葫芦。他说那有什么问题,等他回来了,给我买尽金陵城里的糖葫芦,让我一日日欢喜的吃。

不舍他身葬梅岭,还落得满身污名,赤焰一案,金陵城风雨飘摇,世人都道他其心不纯,其身不正,可惜了天赋异禀,少年英才。可我知道,他决计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是林殊,是我心里最明亮最光耀的林殊哥哥。

父亲问我要不要退去与林家的婚约,我抽出长剑,从中折断,告诉父亲:“霓凰自认不输任何男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与林氏早有婚约,在京城数年又亏得林府多加照拂。我素来敬佩林帅为人忠义,林殊哥哥年岁虽小,却也不是善恶不分,是非不辨的浑噩之人。如今林府蒙难,皇帝不理,爹爹为保云南穆府上下平安,不便声言,霓凰理解。但此刻退婚,岂不尽让天下英雄耻笑我云南穆府贪生怕死,尽是趋炎附势的忘恩负义之辈。”

我还说:“爹爹如要逼我退婚,我便如此断剑,不复存在。”


就像每一滴酒都回不到最初的樱桃,我回不到年少。

那件铠甲锈迹斑斑,上面的血迹早已变成黑褐色,那是兄长对大渝一战时,我从林府带回云南的。

林殊变成了梅长苏,梅长苏又变成林殊。我知道他病得很重,我知道火寒毒是天下奇毒之首。

长廊外,我听到兄长和蔺晨的对话,知道他一心要去大渝,也知道他要用冰续草来激发体力。

蔺晨的话,好像还在耳边,絮絮响起:“长苏,你可知道,服下冰续丹,三个月一过,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

饶我心志再坚,也崩溃落泪,不知作何言语,只好笑着看他,告诉他,你去吧,霓凰绝不会怪你。

往事伤神,青儿见我思绪良久,呼吸渐弱,着急的抓住我的手:“姐姐,姐姐...”

我勉强睁开眼睛,告诉青儿:“把那封信念给我听听吧。”

青儿点头,小心翼翼拿出那信封里的薄薄一张纸,字迹歪曲,多次猜测才可认得,有一处更是沾上了点点鲜血,想应该是执笔之人呕血之时写的。

“吾妹霓凰:

见字如面。战事渐稳,不久便可班师回朝,想十三年前梅岭大败,时光如洗,从未停驻。

霓凰,兄一生自忖并未亏欠任何人,受人恩情,定会设法从旁补全。唯你不同,我欠你的,怕是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难还清。说出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又怪兄长故显生疏?这北疆风霜苦寒,兄竟也生出了抑郁难解之情,诚觉世事都可抛弃,却又不知抛弃什么?

我时日不多,生死早已看清,一点执念,望吾妹霓凰能够放下过往,重觅良人,平安喜乐。”

青儿的声音绵绵不断,不大但听得很清楚,我望着窗外难得放晴的天空,好像又回到几十年前,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将,站在林府门口,嘻嘻笑笑,对他的未婚妻说:“我会备下三十三城的聘礼,迎娶我价值连城的掌上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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