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春衫旧(一)


这一场夜雨下到一半便悄无声息地停歇了,空气里的闷热带着湿意蒸上来,那秦淮河畔的烟花柳巷,被飘渺的水雾罩着,在馥郁的凉风中摇曳成一片模糊的光影,连带缭绕其间的丝竹管弦和莺声燕语,也愈加绵软起来,渐渐听不真切。

虽是单独辟了一个小院,红袖却睡得极不安稳,白日在永王府里被灌下好几壶酒,这时额际突突地疼,直要裂开一般。她翻了个身,却将蚕丝锦被拱落到床下去。

心里涌起一阵烦躁,红袖也不去捡,只是直直地躺着,扭头去看粉色罗帐上细碎的流苏。窗外的梧桐上仍挂着雨水,滴滴答答地响着,宿醉未散,她听得入了迷,恍惚中觉得似乎什么都未曾改变,自己还是云州巡抚家的四小姐,依旧每日枕在母亲的膝上,听她轻轻地哼唱父亲新谱的曲子,然后笑着起身,坐到那张墨月琴前,将曲中的雾霭流云、旖旎山水一一现于指尖。

如今墨月不知去向,而自己,三年未奏一曲,怕也是早已生疏了技艺。

唇角勾起凉薄的笑意,红袖伸出一只手,张开纤细的五指,迎着暧昧的烛光,仔细地看。

那是一只白皙莹润的手,光洁而细腻的肌肤毫无瑕疵,似乎这样的手,只该在清澈的溪流旁掬水,只会在盛放的桃杏下拈花——然而谁会想到,有朝一日,这只手抛了书卷,弃了琴弦,以柔媚入骨的姿态,一次又一次端着酒盏凑到客人的嘴边。

红袖轻轻的叹息一声,又能如何呢?亲族尽皆身首异处,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些年难道还不曾明白,活着本身,就与幸福无关么。

指甲上的嫣红有些斑驳,她皱了皱眉,披衣坐起,也不唤婢女进来,独自打开妆奁,仔仔细细地重新染着蔻丹。

那样的艳丽是从前最为不屑的色彩,而此时她却一笔一划,小心翼翼。

有风吹开轩窗,送入一阵哀婉的乐音,红袖听得清楚,刚收回心底的一抹惆怅悠悠荡开,她呼吸一滞,连手下的鎏金小羊豪斜斜拉出好长一线也没有感觉。守在外间的婢女听到风声进来察看,只见她侧着身子静静地坐在窗前,怕她着凉,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合上了纱窗。

“阿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红袖神情怔怔的,轻声问。

她既怕阿浣答是,又怕她答不是。

阿浣侧耳细听,果然有低低的琴声飘在小院里。她只是个伺候姑娘洗漱的粗使丫头,对乐曲自然没有造诣,只觉得那音律带着些悲切,又载着些苍凉,煞是好听,她的情绪仿佛被系在弦上,随着奏琴人的一按一揉悲喜交加,但具体为何而喜为何而悲,却是无从说起,想要挣脱,更是欲罢不能。

“阿浣?”

阿浣回过魂来,思量一番,恍然大悟道:“是了,一定是她。”

“她是谁?”红袖迷茫起来,这小院是永王关照下,鸨母特地替她安置的,虽然离容悦馆不远,但至少距那狎昵的正厅隔了一段青石小路,总算在这十里欢场里寻得一隅安静。平素院子里只有她和阿浣两人,怎么会有人半夜里弹琴?

“姑娘有所不知,今日你前脚刚去永王府,陈妈妈就带了个名唤‘春衫’的小姑娘进来院里,说她明日就要挂牌,怕馆里的那些狂蜂浪蝶早早见了便不新鲜,开不出好价钱,所以先暂时藏在我们这里,天一亮,就会派人接走的。”

红袖沉默了,拿锦帕沾些玫瑰汁揩着手,突然问道:“她不愿意么?”

“哪里会愿意,刚来时哭得可厉害了,我好心劝一劝,她还给我脸色看呢。也不想想,原本就只是一个落魄琴师的女儿,为了葬他爹,自愿到的容悦馆。陈妈妈起先许了她卖艺不卖身,但既然进了馆里,哪还由得了她?能在这秦淮河畔守身如玉,做个清倌人的,除了姑娘,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姑娘以前好歹是...”

是什么?是江东望族的大家闺秀?还是永王府上的陪酒花魁?流落到风尘卖笑的地步,似乎还该是莫大的荣耀,红袖挥了挥手,没有让阿浣再说下去。又坐了半晌,她揉着眉心向床榻走去:“阿浣,我乏了,你先出去。那春衫姑娘,左右明日便会离开,莫去管她,你只当她不存在罢。”

听到那珠帘响动,知道阿浣已经出去了,红袖闭上眼,却难以成眠,她捞过锦被躲进去,然而那琴音如影随形,隔着窗也能蔓延到耳边,深深地直刺入心底。

“铮——”一个极亮的音色似惊雷在耳畔炸开,那是《聂政刺韩王曲》中最后一章的起势,红袖猛地将覆在面上的锦被扯下,急急唤道:“阿浣,阿浣。”

“姑娘?”

“去找乐师借张琴过来,要快!”

终究无法置身事外。

春衫,墨月琴如何受得住这般刚烈的曲子,你又如何,由得了自己这般刚烈的性子?

墨月的琴弦仍在晃动,春衫从案前起身,踩上吱呀作响的竹凳,再解下腰间束着的布带,吃力地将它抛向横梁。

那布带的一端越过梁木,簌簌扫下一阵灰尘,而后软软地垂着,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像极了她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掌握。

春衫想起父亲在世时常说她生得如此秀丽,又弹得一手好曲,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子悉心呵护。那时她两靥羞红,却也暗中幻想着自己的良人。

可是...

山长水远,道阻且长,良人还未如约而至,自己便要堕入风尘。

脑海中闪过陈妈妈的脸,那布满皱纹的皮肤,即使用再多再厚的脂粉去遮掩也是徒劳,反而喜怒哀乐都像是戴着假面,叫人不寒而栗。她临走前凋残的容颜笑成一朵老菊:“你就放心跟着妈妈,等我将你捧成了秦淮河的红角儿,吃香的喝辣的还不任你选?”

春衫难以理解,那用贞洁换来的荣华富贵,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当成享受?

院门不知被谁推开,接着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春衫已如惊弓之鸟,定定地凝神去听,好在那进来的人并不是陈妈妈一伙人,那人匆匆跑到绣楼上去了,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若是这时她们便来逼迫,她该如何抵抗?

春衫侧头看去,只见绣楼之上的一个房间,正半闭着纱窗,透着蒙蒙烛火的光亮,她想起白日里那名唤阿浣的婢女说过,那里住着一位叫红袖的女子,好像是永王的相好。

春衫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掠过案上的墨月,想起父亲捡回这张琴送给她的时候,她爱不释手,甚至舍不得去触碰那纤细的琴弦。她轻叹一声,从前清贫却安乐的日子,自踏入容悦馆的那一刻起,终究成了过眼云烟。

既回不去,也走不开,那么...

春衫踮起脚,伸出手去将布带挽了个结,轻轻将脖子套进去,面上表情已是决绝。

夜风习习,一阵琴音从对面的绣楼里飘出来,起先有些凌乱,而后渐渐流畅。

仿佛一幅水墨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写意的笔画勾勒出连绵的苍翠山峦,春衫心中一突,腿脚变得僵硬,原本想要踢翻竹凳,此时却是不能动弹分毫。

那是她苦练多年依旧奏得不甚满意的《高山流水》,却在即将赴死之前听到臻于化境的演绎。

宏大的群山慢慢隐去,明澈的流水缓缓淌来,似有天高海阔,雁阵飞徊,无边暮色里,一只白帆悠然自得,倚靠着斜阳。

那烟波浩渺的琴音终了,却还浮在小院每个角落不曾消散,像是扯出巨大的锦帐,将青石路那侧,容悦馆的浮躁与喧嚣隔绝开去,在这样陌生的囹圄里,在这样悲戚的夜,听得这样的曲子,春衫只觉方才的决心被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所取代,她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中带着宣泄,带着脆弱,也带着她在听到琴声的那一刹那便明白过来的,对于生的眷恋和死的恐惧。

“怎么哭得这般伤心欲绝?”

一袭浓烈的红衣凝在门口,春衫带着泪光抬头,看见月下皱眉望向自己的美丽女子,不禁有些痴了。那眉眼里流连的万种风情,似乎连蹙眉也是极为明艳动人的。

红袖走上去扶起春衫,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脊,目光落到那翻到在地的竹凳和梁上的布带,轻轻叹息道:“死算得了什么勇气?”

春衫止住抽泣,一把扯住红袖的衣袂,哀道:“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我...”

“有什么放不下呢?”红袖喃喃道。

是问春衫,也是问她自己。

春衫走到案前,取出手帕,像呵护珍宝般一点点替墨月琴擦去落尘。她放不下的,是这把琴,是这些曲,抚琴者的感知与期盼。而感知了什么,期盼着什么,她还太小,根本说不清楚,唯有认真地将那玷污了琴面的灰尘拭去。

然而心里的污浊呢?

“我可以帮你。”红袖突然开口,她看着春衫满怀希望地转过身来,不忍对上那对梨花带雨的眼睛,轻轻地接下去:“明日永王府上宴客,要选一名女子侍酒,馆里的姑娘们都不愿去,陈妈妈说,若是谁肯去,便将卖身契还给她。你...”

“只是侍酒?为何她们不肯去?”

“因为...永王殿下的规矩是,只要有一个客人不肯喝敬下的酒,那侍酒的女子便会当场被杀。”

春衫揩去眼角的泪花,忙道:“我不怕的,我愿意去试一试。”

“春衫,你要想清楚。若是成功,便是我成全了你的福,若是失败...”

“我甘愿替别人承担这祸!”

红袖点点头:“那么,我这就让阿浣去告诉陈妈妈,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春衫目送红袖走到门外,清冷夜色中,那红衣飘飞,褪去了最初的惊艳,只余寂寥萧索的剪影。她连忙追出几步,将手拢在唇边喊道:“姐姐方才赠过一曲《高山流水》,不知春衫可否算做你的知音?”

红袖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风将她的话语吹得冰凉:“你想多了,方才我不过是在劝你,要懂得随波逐流而已。”

次日大早,便有两顶小轿停在添香院外,陈妈妈眉开眼笑地踏进门来,大声唤道:“红袖,红袖。”

原本容悦馆奉永王府的命令,今日要送一名姑娘去侍酒,可是那府里劝不得客人饮酒便杀的规矩太过骇人,前几次送去的姑娘鲜少有或者回来的,所以众人都不愿去。永王的意思又万万悖逆不得,陈妈妈无奈,只得立书为据,若是那位姑娘肯去的,若能活着回来,便将卖身契还给她。

然而众人都知一入那永王府,便是凶多吉少,依然不肯答应。这时红袖站出来,说自己愿去。陈妈妈因为红袖甚得永王喜爱,前些日子王爷还说要为她赎身,立字据时压根儿就没想到她会应承下这桩苦差,但是又不得抵赖,想着红袖心思灵巧,断没有哄不服客人的道理,怕是要就此脱了她容悦馆,急得好几日不曾睡着,四处去寻找新的货色,以挽回些衰落的生意。

然而昨夜红袖居然让阿浣来说由春衫代替她,陈妈妈自是忙不迭点头答应,那春衫算个什么,没名堂的新人,死了就死了,哪里比得上红袖矜贵!

她一连唤了多声没有反应,便气喘吁吁地奔上楼来,却见红袖正懒懒地坐在镜前由阿浣伺候着梳洗。

“妈妈莫不是催我的命来了?”听到声音,红袖回过头来。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谁敢催你的命?”陈妈妈将搭在美人榻上的外袍拿过来替红袖披上,“不过你可得快点,永王殿下的轿子已经到啦!”

红袖愣了一下,看向阿浣问道:“昨夜不是让你去告诉妈妈,侍酒的差事,让春衫去吗?”

“我知道,我知道。”陈妈妈抢过话头:“还好你愿意让她替你,否则我这容悦馆没了你,生意肯定要大受影响。”

她沾满香粉的手帕一抖遮在嘴边,笑道:“永王殿下今早派人来,亲自点名要你去作陪。”

“姑娘...”阿浣担心地望着红袖。

陈妈妈朝阿浣眨眨眼,笑道:“别担心,只是作陪,今日听说永王府有贵客要来,殿下让你们姑娘去给他挣面子呢!”

红袖就着阿浣递上来的胭脂含了一口,缓声道:“我知道了,妈妈先去吧,我即刻就来。”

陈妈妈笑得更欢了,虽然红袖自己派人来说要让春衫去永王府侍酒,但毕竟她要不回卖身契却是事实,她怕红袖使起小性子来不肯去,这下算是放心了。忙道一声:“我去看看春衫那丫头拾缀好了没有。”便急忙扭着腰肢下楼去了。

红袖从镜中看见阿浣欲言又止的样子,轻声问道:“阿浣,怎么了?”

“阿浣不懂,姑娘为何要将让春衫去侍酒。明明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拿回卖身契的。你为什么要帮春衫?”

“我没有帮她。”

“还说没有!你答应去永王府,难道不是为了帮她照看着吗?”红袖平日待阿浣极好,所以她此时极为不忿:“姑娘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红袖站起来,往门口走去:“阿浣,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我怕死。”

阿浣不做声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年了,对于红袖,她似乎永远都看不透。

而此时走到院中的红袖看着东方升起的朝阳轻轻地笑了,秦淮河畔的女子,谁不想站在那明亮天光下晒去一身腐朽,然而自己毕竟在黑暗中待得久了,总比春衫要更容易习惯一些。

她不再多想,快步走到轿撵前,一捞帘子坐了进去。

陈妈妈在外边嘱咐一番,便回了容悦馆。这时旁边轿子的窗帘被掀开,春衫露出脸来,叫了声:“姐姐。”红袖压下心中的情绪,也拂起帘子,向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笑容。

“起轿——”

轿夫将轿子抬起,向着永王府的方向而去。那霞光撒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拽得失了形状,只有浅浅的印迹一路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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