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卒夜话之巴郡夏子初稿

你们看过巴渝舞吗?就是传说中周武王伐纣时,巴师勇士在阵前跳的战舞。殷商之师被这舞吓破了胆,泄了士气,被周武王和太公望率领诸侯之师打得流血漂橹。九年前,司马错老将军伐楚黔中,在我们巴郡治所江州誓师。巴郡守派人以巴渝舞给三军鼓勇,领舞的正是在下。那时其他士卒唤我作“蛮夷儿”。我讨厌这个诨名,更喜欢他们叫我“木强儿”。“木强”是现在的名字,我过去的名字叫“蛮强”。

我生在阆中县,那里是秦人、巴人和板楯蛮等族杂处之地。我母是秦人,我妻是秦人,但我的生父是板楯蛮的一个小部落君长,秦国的臣邦人。我出生那天是丁未日。《日书》上说:“丁未生子,不吉,贫,为人臣。”父母因此都不喜欢我,只是不敢违背律令擅杀子,才让我活下来,取名“蛮强”。

三十年前,西南动荡不安,蜀侯煇在成都作乱。又有一白虎常从群虎游荡于巴蜀汉中,伤人过千。大王派司马错老将军平定蜀侯之乱,又在国中悬重赏招募猎虎勇士。最后射死白虎的是阆中板楯蛮猎户,他们用的是我父做的白竹之弩,我父也有功。

大王的诏书明明说“有能杀虎者,赏邑万家,金百镒”,最后却改了口,只是跟板楯蛮刻石盟要。朝廷特许板楯蛮民免去一倾田的租税,娶十个妻子也不用交算赋,伤人者按情节轻重论罪,杀人者可以倓钱赎死。刻石盟约还说:“秦昭襄王与夷人刻石盟曰: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这对板楯蛮民倒是很有利,所以大家也没什么不满。但这些东西让我从小吃尽了苦头。

两年后,我出生了,是父亲第十三个孩子,在儿子中排行第八。母亲只是父亲的妻子之一,因我被视为不吉利的孩子而受到冷落。她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就让我父写了休书。母亲带着年幼的我改嫁给阆中县的一个丧偶无子的秦商,一年后,我多了一个弟弟,安生日子也到头了。弟弟是养父亲生骨肉,正统的秦人。我流着一半夷人的血,越来越不受待见。十岁那年,养父得知我是不吉的丁未子,勃然大怒,母亲下狠心又把我推给了生父。就这样,我跟同母异父的弟弟分开了,从渝水西岸的县城来到了东岸的板楯蛮聚落。

这不是归根。如果渝水听得懂弃儿的恨,应该用滔天浪吞没这片山林。母亲和养父说我是蛮夷丁未子,可板楯蛮人说我是东方牧犊儿——那是当年蜀王嘲讽先君秦惠文王的话。板楯蛮天性劲勇,却不似秦人法度森严,狂放不知轻重,刁悍难治。想来大王不肯封高爵给杀虎功臣,十有八九就是为这夷人民风感到头痛。

听老卒说,当年秦人也是这般狂野不法、喜欢私斗相攻击,是商君铁腕执法才强扭过来。我见北地、陇西秦戎混杂,即使秦人和戎人风俗各异,也能一体同法。真羡慕,就该如此。我们巴郡入秦晚,巴人、蜀人、群蛮、百濮、越人相杂,迁居巴郡的秦人不过万户,移风易俗比西北难了十倍。我三年离开夷人聚落,在那秦商家生活七年,耳濡目染皆是秦人风习,刚回生父那的时候根本不习惯,族中人人视为我为异端。无人庇佑,只能一点一点从头学。

生父有太多的妻,太多的儿女,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在这个家里形同人臣,倒是应了丁未子的命数,每天跟着童仆们做杂役。得一碗糙米饭,也常被狡猾的童仆装病骗去半碗。族中少年经常以练武为名找我打架,边打还边叫嚣:“你不是叫蛮强吗,我看你还强不强。”我常常鼻青脸肿,身上的粗麻短褐补了又补。也曾卑躬屈膝地求生父赐我一件新的粗衣。不料他竟然说:“让你这无用的丁未子活着都嫌费米,还敢要这要那,吃了豹子胆啦。猎头豹回来,我就赐你每天三顿稻饭鱼羹。”

我心眼太实,竟然信以为真,马上带着弩箭与短剑跑进山林里找豹子,差点没活着回来。豹子扑倒我时,我已经闭上眼睛等死了。幸好师父路过,救下了我。师父是杀虎三雄杰之一的秦精,板楯蛮中最机智的猎户,在巴山渝水享有威名。阆中县令、县丞、县尉都以他为上宾。他也曾为秦师征战,爵至大夫。那天他也在山中打猎,偶遇被豹子袭击的我,放了一箭。那支救命箭头我现在还留着。

他向父亲要走了我。我的生父,板楯蛮的君长,没抬眼看我一下就答应了,仿佛只是在丢一件破烂的短褐。师父没有做官的兴趣,也不喜欢种田,把家业都丢给妻儿兄弟去管。平时以射猎为乐,战时给将军们做前行锐士,有时候会帮着阆中县吏处理秦夷纠纷。不知为何,他视我为己出,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因我在兄弟中排行第八,他一直叫我“蛮八”。他的儿子们也接纳我这弟弟,不因我偶尔流露出的秦人风习而见外,还教我制弩和酿清酒。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我每每回想起师父和兄长们,就不再怨天尤人,也不想恨板楯蛮。

当我再次跟生父见面,已是三年后。那天是板楯蛮人的节日庆典,族中青年在大会上对歌斗舞比武。在师父的指点下,我的技击和舞技盖过了我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让生父大吃一惊。我不想跟他说话,便趁机溜了出来,先回了师父家。后来听师父说,我的生父想把我要回去,做他最锋利的长矛。师父还说,有不少族中少女对我青睐有加,想托他说媒。14岁的我就像大巴山的木头,还不懂人事。当时满脑子在想,未来是在师父家一辈子做牛做马报恩,还是去外面的广阔天地闯一闯。

今王二十五年,我满了17岁,八月就要傅籍了。阆中县在五月组织了一次田猎,师父派我代替他和其他乡民、县卒出战,猎得雄虎一头,最先射中虎的是我。乡啬夫上书替我们请功,有六人免除了今年的徭役,我是其中之一。乡啬夫知道我的童年经历,颇为怜悯。他认为我少年勇武机警,窝在夷人聚落太可惜,应该到县城里去,将来才有机会上郡治江州做武官。

板楯蛮虽是纳入了什伍编户的秦国臣民,但内心还牢牢守着臣邦人和故秦民的界限,不像江州和阆中的巴氏王族后裔那么积极融入秦国,衣食住行仍是夷人土风。渝水东岸各部君长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跟秦人密切往来,贵族的儿子们也极少有人去阆中县的官办学室读书。

按照大王与夷人的盟约,大秦律令对板楯蛮聚落的约束力不如其他郡县。秦人和夷人的小摩擦月月都有,县廷又不能像在关中和北方边郡那样严格执法。板楯蛮各部的君长赔了很多钟清酒,交过无数赎死的钱财,也杀过几个骄横暴戾的恶徒,但对部众的约束松散依旧。阆中县官吏从上到下,包括仅有的两个板楯蛮人乡吏,都对板楯蛮感到头痛。

巴地明明比蜀地设郡早,偏偏有那么一支实力强劲却难以完全融合的力量,也是一奇。蜀由封国改设郡候,蜀中蛮夷反而加速化为秦人。巴郡各地的故巴人也有这个趋势,偏偏渝水东岸的板楯蛮人对此浑然无觉。渝水西岸的板楯蛮部众离县廷近,跟秦人往来频繁,但也只有少数人愿意住进县城以农工贾为业,大多数还是喜欢时不时深入山林狩猎。

自我记事以来,在秦人家生活的时间和在夷人家大体相当。两相比较,我以为满足于些许惠政特权的板楯蛮难成大器,得像秦人一样活在律令之下,才能谋得更广阔的出路。于是我心中生出了向县廷申请独自立户的念头,搬进县城里去。反复纠结考虑到六月初,才终于壮着胆子跟师父开口。

师父虽然亲近官府,从不做乱法之事,但也不肯改变板楯蛮的习俗,一直隐居于此。他很生气,开始极力反对。我性子倔,含泪跪求,软磨硬泡了旬日。他也打过骂过,见我不改初衷,也心生不忍,要求我最后跟他进一次山。我们在山里待了七天七夜,他每天只是打些野雉、山兔来当充饥,也没像往常那样找大猎物,反而带我走了几处盛产珍贵草药的深山秘境。

到了第八天,师父终于决定出山回家了。他告诉我一个秘密,他也是秦夷通婚所生的孩子。父亲是秦人,母亲是板楯蛮人。后来父亲战殁,母亲回到板楯蛮聚落,剩下他这遗腹子。所以他有了板楯蛮中罕见的秦氏。看到我,他就想起了自己少年时被其他板楯蛮子弟排斥的样子。板楯蛮崇尚勇者,又好乐舞,唯有出众的勇武与动人的舞技才能出人头地。他通过不懈努力脱颖而出,又帮我重新融入夷人生活,一如他当年所做。

我师父秦精想成为夷人和秦人之间的桥梁,但他认为板楯蛮才是自己的归宿。朝廷没有兑现赏邑万家的承诺,让他耿耿于怀。师父认为朝廷肯给蜀人、巴人、戎狄人甚至外邦来的六国人高官重爵,甚至有的能得到封君,蛮夷立大功却不被一视同仁。他失望了,索性不再向秦风靠拢,固守蛮俗。我后来才知道,咱秦国战功第一多的武安君也才食邑过万。大王自然是不肯单凭一次杀虎的功劳就赏那么多。

师父舍不得我,却也认为我的归宿不在渝水东岸的夷人聚落,而在西岸的县城。毕竟,那里有我真正的童年。这一天,他大概等了很久,巴不得我永远不动这个念头。可惜我让他老人家失望了。他一有烦心事就喜欢到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吸收清新的天地之气,静静沉思,直到想明白了才出山。师父纠结了七天七夜,才下定最后的决心。

“山洞留不住雄鹰,小溪养不了苍龙。去你想去的地方吧。但老夫只希望蛮八永远记得,自己身上也流着一半夷人的血。也不要忘了这大山。有机会就回来看看。师父老了,怕是等不到二十年,别太晚。哦,对了,你要记住,你是‘夏子’。”师父拍着我的肩,给了我家中最上等的兽皮、一些秦人的衣服,以及他亲手制作的、最满意的白竹之弩。可是当我问他什么是“夏子”的时候,他却一言不发。

突然,师父又冒出一句:“对了,县廷有个叫守敬的县吏,夷人和秦人都叫他‘阆中第一木强人’,他非常厌恶夷人。哪怕是板楯蛮里最桀骜不驯的家伙,见着他都得绕着走。为师见他也只能得三分薄面,得不到好脸色。你能避就避。”木强人,像木头一样质朴刚直,倔强不肯屈服于人。秦巴之民十个有九个是牛脾气,能被公认为“木强人”者,只怕倔起来连巴蜀水牛的大犄角都要掰直。

第二天,我乘船来到渝水西岸,在城外站了许久,打量这座曾经生活过的城池。往来行人神色各异,有欢声笑语,也有痛哭流涕。一时间莫名觉得世事沧桑好像跟我无关,可以尽情挥洒,因为我与阆中的芸芸众生之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起初对新生活的期盼渐渐淡了,不由地有些忐忑。这里真有我容身之地吗?心中的疑惑仿佛草履,一路跟来,从未离开。

我拿着乡啬夫开具的验(身份证明)通过了城门,来到了师父亲戚开的酒肆暂住。乡啬夫已经帮我向县廷报备,只等八月正式傅籍立户,分到田宅后再搬出去。我在这数月间帮着店主做些杂活,包括酿造夷人和秦人都喜欢的板楯蛮清酒。

酒肆卖的是板楯蛮特产的清酒,食物种类则比较混搭。所以来客有秦人也有夷人,甚至还有楚国的商人和游士。酒肆的氛围真令人喜欢,诸夏与蛮夷一起吃饭喝酒,操着南腔北调畅所欲言。有时候能看到喝高了的秦人击缶弹筝,邻座的夷人乘兴随乐起舞,四座鼓掌叫好,热闹得很。我很快认识了不少性格各异的常客,夷人常客唤我“蛮八”,秦人常客叫我“蛮夷儿”,我越是板着脸说别这么叫,他们越来劲。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每隔四天就会出现的秦人小吏。

他叫敢,早我两年生,今年19岁,刚试为吏,职任田部史,归县廷的田啬夫管,负责督导阆中民耕作,最爱读楚国农家大师许行写的农书。每次来酒肆,他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往来宾客喧哗嬉戏,必定会把碗碟吃得一滴油都不剩,将筷子摆正对齐后才离开。别的秦人宾客也没他那么一板一眼。有趣的是,他吃饭时从不喝酒,但临走前必定会买一坛清酒回去。

一来二去,我俩熟络起来。他不爱主动跟人说话,但你一跟他搭腔,他就能谈天说地不知疲倦,毫无寻常文法吏的架子。我几次想赠酒给敢,但敢从来不肯收免费的酒食,只愿意付钱买。以至于后来我常拿他名字打趣道:“敢兄不敢。”他则回敬道:“蛮强不强。”然后买走了我亲手酿的酒。

这几个月是我有生以来第二快乐的日子。天时比人守信多了,八月转眼而至。我拿到了县廷给的户籍简,第一栏写着“重光(里)户人蛮夷士伍蛮强”。听值户曹的令史说,有些户籍的第一栏还写户主的兄弟或者成年的长子,第二栏写妻、妾以及弟媳,第三栏写户主及户主兄弟的未成年儿子,第四栏写户主及户主兄弟的未成年女儿,担任伍长的户主会在第五栏注明“伍长”。有些户籍把母亲写在第二栏,也有写在第四栏的。现在除了第一栏,其他的都还空着。我曾经远远地看了一下那个把我赶出来的家,宅子还是老样子,没遇到那些多年不见的身影。虽然有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兄弟,但……他们不会出现在我的户籍简上。

我读书不多,只是跟着敢兄学过一些秦国文字,对律令一无所知。看着“蛮夷士伍”四个字,总感到难以释怀。板楯蛮虽则有不少秦人没有的特殊待遇,但在服徭役戍役上并没什么两样。已经傅籍的蛮夷和秦人都要服每年的月更之役。到郡县服月更的蛮夷践更者也要服从秦法,这里可不是刻石盟要的保护范围。我已经离开了板楯蛮,决心像城中秦民一样生活,即使身上流着一半秦人的血,却还是被当成一个蛮夷。想到这里不由得郁闷起来。

当我回到酒肆,敢兄在这吃了半条夷人风味的烤鱼。他见我闷闷不乐就问起了缘由。我一五一十地说了。突然我想起了师父的话,便问他什么是“夏子”?敢兄说:“夏子就是父为臣邦人、母为秦人的混血儿。秦人以华夏自居,自称夏人,秦国境内连同属邦皆为‘夏土’,离秦就是‘去夏’。”听到这句我眼前一亮:“我生父是板楯蛮人,母亲是秦人,那我应该也是夏子,对吧?你说秦人自称夏人,那夏子也是秦人咯?”得到肯定回答后,我心中的疑惑顿时消散,急忙跑去找户曹令史,请他帮我去掉户籍上的“蛮夷”二字。

令史说:“我可是为你好。你一没成婚,二不像秦民善于耕作,又没有牛,独自经营一倾田,只怕明年赋税未必交得齐。秦律对因懒惰或不善生产而致贫者,处罚可是很严厉的。你若留着板楯蛮的身份,倾田不租,十妻不算,论罪可以减刑,日子岂不是更好些?”

我当然不肯。我要像秦人一样,立了大功之后能封爵赏邑。即使代价是不再有减刑特权,也要求个一体赏罚的公平。可惜我好说歹说,令史还是没同意,借口公务繁忙,让我回去再考虑几天。他很快就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我每天守在县廷的门口,他一出来就缠着他修改户籍。这位秦吏也是牛脾气,偏不同意改过来。他后来出县廷的门之前,都会先瞧瞧探出头来看看我是不是守着门口。县廷的卫士觉得有趣,有时候会故意诓他说我没来,然后看着我堵住他的情景偷笑。我毕竟跟着师父在山里打猎多年,很快就摸清他的行动规律。无论他走哪个门,都会被我逮个正着。但我的嘴太笨,说不过他,送礼他也不收,只能厚着脸皮求他改。他怎么说我都不听,我就差在大街上当场跪下。但我脸皮薄,也不想把事闹得太大,惹得众人围观。

他一直拖着,我也一直耗着。僵持了一个多月,阆中县廷上下都认识了我,阆中市井也流传着关于我的种种段子。静观整个过程的敢兄帮我出了个主意,让我去找朝廷派驻阆中县的“御史执法”询问律令。

这是商君定下的老规矩,秦国吏民皆可向郡县的主法之吏询问律令,相关吏员必须回答,并且当场制作长一尺六寸的符券,记录年、月、日、时和所问法令的内容,然后像书契一样剖成两半,左券给询问法令的吏民,右券由主法之吏装入木匣,封藏于禁室,以备上计考核。

秦国律令由御史府颁布,中央及各郡县官府每年都要跟御史核对律令。御史执法负责督课郡内属县上计、监察、发徭、覆狱,有权调发卒史、都吏、县官佐史、刑徒,甚至能任免秩级五百石以下官吏。他们的话在郡县很有分量,连县廷的三位长吏都不敢不重视。

我按照敢兄的建议找到了御史执法,拿到了关于“夏子”的律令解释。户曹令史看到这个左券,只好帮我去掉了户籍上的“蛮夷”二字。他嘟囔道:“唉,狱曹有一个木强人就够受了,现在又多了一个。造孽啊。你好自为之。”据说他不久后就申请从户曹调去了仓曹,对着不会吭声的粮食比跟人打交道自在。当我回到酒肆时,消息灵通的敢兄开始叫我“木强儿”,其他宾客也不再叫我“蛮八”或“蛮夷儿”,都跟着他改口。没多久,这个诨名传遍了整个阆中县,让她听到了。

那天是九月甲辰水下八刻,我又从家中来到酒肆帮忙。一进门就看到敢兄跟一名红衣少女坐在老地方。敢兄从不说自己家事,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名叫“嘉”的胞妹。我在山中看到过一种花,绽放的时候漫山遍野火红火红的,绚丽至极。他跟妹妹说,自己认识那个较真到底的“木强儿”,嘉便缠着哥哥带她来看。第一眼看到嘉,那花被比下去了。敢兄端方严谨,深沉安静,好似山中的湖泽。嘉活泼开朗,话多,爱大笑,宛如奔流不息的渝水。

我自幼没接触过同龄女子,不知道如何跟她们打交道。嘉用那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很不自在,目光移向了别处,手心居然微有细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痒痒的。她跟哥哥说话的时候,我偷偷斜眼瞄她。没想到她比山中的虎豹更加机警,好像脑后生了眼,突然回过头来。吓得我身子抖了一下,赶紧逃走,背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入冬农闲,我在酒肆里待得时间更长了。敢兄每次都带嘉来,起初还是隔四天来一回,到十一月时变成隔两天来一次。他还是经常只买酒但自己不喝,嘉吃遍了酒肆里所有的饮食,喝起酒来胜过她哥多矣。她有时候会让我跳巴渝舞给她看,每次我都没拒绝。自从离开板楯蛮聚落后,我很少起舞,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不跳到她如痴如醉,宾客们鼓掌叫好,我停不下来。

在此期间,我学会的秦字有三千多个了,基本的律令公告能看懂,只是自己写不好文书。这年十二月,我去外地服更役,第一次离开阆中。一个多月的相别令我非常挂念他们兄妹。越来越盼望着与他们再见,尤其是嘉,看不到她的笑颜,我就怅然若失,半梦半醒时心头会涌起莫名的惊惶。

当我于次年春正月再回到阆中,敢兄还是如期而至,但嘉没有来。第一次我不好意思问,以为她只是临时有事。第二次,她没来,我有点慌,但还是没问,对看出异样的敢兄说没什么,他也没有追问。第三次,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最近没来……是不是嫁人了?”

敢兄罕见地哈哈大笑道:“她嫁了又怎样,没嫁又怎样?”

我一急脱口而出:“她没嫁,我就认你当内兄。”

“什么?”

“我,我,我,我要认你做内兄……我想娶她。”

敢兄的笑容消失了,那严肃的神情让我很紧张。我有点后悔说出那么令人害臊的话。他沉默片刻,很认真地问道:“你真心的么?九死而无悔?”

“我蛮强若能娶嘉为妻,九死无悔。”

“好吧。算你小子有良心。我没看错人。其实嘉也看上你了。但家父不同意,便不许她再跟我出门找你。我还没跟你说过,家父就是号称‘阆中第一木强人’的狱曹令史守敬。他十年前调来此地,办过三四百件关于夷人的案子,极其讨厌板楯蛮。唉,嘉说你是‘夏子’时他还没什么,可一听到你生父是板楯蛮君长就勃然大怒……”第一次看到敢兄愁眉苦脸地说话,不过他还是没借酒消愁。

我从没经历过这种局面,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对方是个板楯蛮女子,师父会替我说媒,此事应该不难。偏偏嘉是秦女,我是个留着一半板楯蛮之血的夏子。师父还叫我避开守敬大人。我俩的长辈都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私奔”二字从我心头一闪而过。不行,我是被生父母抛弃的人,可以不在乎。可嘉不是,她有疼爱她的父兄。而我,只是一个外人。如果为了一己私欲就把她从幸福的家庭中拖下水,跟我那不负责的生父和生母又有什么两样?可是,可是我也放不下她。

我俩默然良久,敢兄一直用左手的五个指头轮流扣案,发出近似马蹄的嗒嗒声。还是我先开口了。“我该怎么做才能打动守敬大人?”我不愿放弃,就像当年为了能天天吃上稻饭鱼羹而不自量力地孤身入山捕豹,没有退路,只能前行。

“你当真要试?”

“不试不甘心!”

“好!”敢兄猛一拍案,说:“我父讨厌板楯蛮,但对两样板楯蛮的东西爱不释手。第一是白竹之弩,他说这件兵器比中原劲弩更适合西南战场。第二是我每次都来买的清酒,我不喝酒,都是替他来买,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喜欢夷人的酒。我琢磨着,你带着这两样东西去拜见他,胜算嘛,三成。但至少不是毫无希望。”

“我该跟他说什么呢?”我本能地感到自己跟阆中第一木强人聊不来。

“你附耳过来……”敢兄想了一大堆说辞,让我回去记熟。嗨,他太高我的才智了。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白竹之弩的弩机、两根弓弦和两坛清酒去了他们府上。自从住进县城后,我的打扮比较混搭,有时穿着秦人的衣服,但还竖着板楯蛮的发式。今天我特意完全按照秦人的喜好来装扮自己,尽可能地不流露出长久以来养成的夷人生活习惯。敢兄在门口等着我,领着我进了门,嘉没有出现。

不知是否错觉,当我走进这座大宅子时,感受到一种县廷都没有的压迫感。我随师父在山中与熊虎搏斗,都没有那么紧张过。小腿居然在打颤,连行縢(绑腿)都抖松了。“要不我还是改天再来吧!”这话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敢兄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莫慌。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在那厅堂之上,守敬大人南向而坐,旁边坐着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案上摆着刀笔和竹简。敢兄入席后西向而坐,我则北向而坐。守敬大人身高八尺,掌大肩宽,虎背熊腰,方脸虬髯,那气场让我想起了在激流中屹立不倒的巨石。他的眼睛很大,目光却像柳叶剑一样冰冷锐利,简直要刺穿我的神魂。我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按照敢兄教的说辞开场。不料,守敬大人先发话了。

“你就是嘉儿说的木强儿?”

“是。小的叫蛮强,本地人。”

“听说你是夏子,可有此事?”

“我父是臣邦人,母亲是秦人。”

“哪个臣邦?”

“板楯蛮。”

“东岸的还是西岸的?”

“东岸的。”

“有无兄弟姐妹?”

“有同父异母兄弟十人,同父异母姐妹五人。另有同母异父弟一人……我离家前只有一个弟弟,后来不知。”

“听说你现在独自立户,一个住在重光里?”

“是。”

“为何离开双亲?”

这一下子戳到了我的痛处,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此前也没跟敢兄说过自己的往事,总觉得难以启齿。守敬大人不愧是狱曹令史,让人感觉在他面前什么事都藏不住。我低头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把原委和盘托出。从我在丁未日出生到先后被父母舍弃,从师父从豹口把我救下到与敢、嘉兄妹俩的邂逅,一事不落地说出来。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平静,但眼泪早在不知觉中悄然流下来。胸中的块垒并未因倾诉而消减,反倒因细细咀嚼而更见苦涩。

当我说完之后,守敬大人左手捋髯,右手五指轮流扣案,动作仿佛骏马奔驰。看来敢兄的习惯动作传自其父。嗒嗒声越来越快,我低头听着,不敢轻易发话,也不敢与他对视。敢兄在一旁也没有说话,堂内只有一阵阵由快转慢的扣案声在回荡,让人压抑得透不过气。

“先用饭。”喜怒不形于色的守敬大人终于发话了。我暂时松了口气,刚才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想找机会好好表现表现。他让家仆拿酒的时候,我赶紧建议他尝尝我亲手酿制的清酒。

只见守敬大人放下箸(筷子),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把女儿卖给你了?”

“我我我,我没这么想。”我嘴笨,一尴尬就容易磕巴。

“是谁告诉你老夫喜欢喝夷人清酒的?从实招来。”他突然严厉了。

“我猜的。”

“还敢狡辩。若是无人指使,你怎么会知道老夫喜欢这酒和白竹之弩?”他问的我一时语塞。“是不是阿敢指使的?老实说话,尚有转圜余地。否则,你休想再见我女儿一面。”

我看到敢兄正欲坦白,急忙抢先说:“守敬大人,无论是谁告诉我的,请您相信他绝无恶意。我想娶您女儿为妻,绝对不会放弃的。但我也不愿为自己的幸福而出卖真心帮助我的朋友。请您不要逼我。”

“住口!明明是你在逼老夫!你可知我为何讨厌你们板楯蛮人?”

“板楯蛮人常仗着秦王盟约赋予的特权骄横不法,与秦民摩擦不断。也难怪您深恶痛绝。但是守敬大人,我虽有一半板楯蛮人的血,但我是夏子,不是板楯蛮。”

“砰!”他猛一拍案,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喝道:“还敢顶嘴!”那样子像极了下山的猛虎。敢兄本想帮我说话,被他一瞪就闭嘴了。

我也急眼了,高声喊道:“这是御史执法赐我的左券。大秦律令说我是夏子,我就是夏子。大人是奉公守法之人,怎能因偏见而置律令于不顾?”今天早上出门前鬼使神差地把左券带上,没想到真用上了。

守敬大人没料到我这手,楞了一下就猛得站起,三两步冲过来。我反应不及,右边的锁骨被他拿住。好大的力道!自从跟随师父习武后,我在板楯蛮的同龄人没有敌手,现在却动惮不得。他死死盯住我,问道:“小子,你觉得老夫是什么样的人?”

“我看你就是个自以为是、不讲道理的老顽固。”我挺直脖子,看着他的眼睛气咻咻地说。

我俩对视了片刻,谁也没移开视线。我感到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一些别的什么,但未能看明白。他终于松开了我,缓缓回到自己坐席上。左手捂着嘴,右手又开始扣案,陷入了沉思。我刚才是一时赌气,现在才回过神了。糟了,我把他激怒了,我和嘉的希望不就更渺茫了吗?越想越沮丧,连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等候他发落。

不知过了多久。守敬大人说:“来人!饭菜凉了,拿去热一热。还有,把那小子带来的清酒也端上来。”敢兄见状,急忙给他父亲的杯子里斟酒。守敬大人却说:“倒碗里,你也拿碗喝。”

他再看我的眼神温和了许多。“老夫原籍内史夏阳县,在关中做了多年狱吏,十年前带着全家来阆中县任职。也曾见过许多臣邦人和秦女生的夏子,但没有一个像你一样真心敬重秦法,老想着要法外特权。这法外特权,诱人呐,也容易毁人。商君之法贵在壹赏和壹刑。孩子,你是明白人。老夫不讨厌。”

我听了这话有点高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敬了他一碗酒,一口气喝干。

“你可知老夫的诨名?”

“阆中第一木强人。”

“嗯,是个老实孩子。你可知自己是众人口中的‘阆中第二木强人’?”

“不知。”这我还真没想到。

“这个家中如果有两个木强人,还能好么?”守敬大人问这话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怒。我少年时常被欺负,虽然嘴笨舌拙,但学会了看人脸色,预先察觉他人之恶意,以此保护自己。但守敬大人城府深,我自忖什么想法都瞒不过他,只能如实表明本心的想法。

“我相信会好。木强人性子倔,但刚正不阿,都是好人。好人跟好人做一家人,肯定会好的。”

“嗯,真是个有趣的老实孩子。老夫不讨厌。但你想娶我女儿,还早了点。”

“对不起,刚才冒犯了您。请大人明示,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您的成全。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必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过了过了。性命还是要珍惜的。你要记住,轻命者不畏刑罚,迟早会干出一些违法恶行来。只有爱惜性命,才不会利令智昏,方能守着良心地活下去。老夫只是觉得,你跟嘉才相识数月,彼此了解不多,又正值青春年少,只怕你俩只是一时兴起,重蹈你亲生父母不欢而散的覆辙。”

守敬大人顿了顿,又说:“从今天起,我不会拦着你们俩,只不许做桑间濮上之事。但是大丈夫当以功业为本,你且从军两年,立些功勋。到那时,若是嘉还惦念你,你也钟情于她,老夫也不是无情之人……”

我至今也没明白自己那天到底触动了岳父守敬大人哪根心弦,让这阆中第一木强人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也许是他怜悯我被臣邦人父亲和秦人母亲抛弃,也许是他觉得我的个性跟年轻时的他很像,也许是他觉得世上的木强人太少了应该被善待。总之,他接受了我,就像当初师父接纳我一样。

这一年秋,重光里居民轮到我和四邻从军,被编在一个伍。伍长是从关中迁居阆中的秦人,老家在宁秦县。其他三人和我一样是士伍,一个巴人,一个迁居巴郡的蜀人,一个濮人。秦军将士中流传着一首叫《无衣》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当他们唱起这首战歌时,我和巴人同袍都会跳起那勇锐凌厉的巴渝舞,吸引其他士卒的目光。我当时还没料到,战场远比猎场更加险恶。军中不仅有无数忠勇壮士,也有一些无耻败类。

今王二十七年,司马错将军率领陇西兵南下,会同巴蜀二郡之兵讨伐楚国的黔中郡。三郡之兵在江州集结完毕,为了鼓舞士气,我们巴郡兵在阵前跳起了巴渝战舞。大概就是那时,领舞的我给将军留下了印象。

当年司马错将军力主伐蜀,就是想因蜀伐楚。他和张仪相邦一起灭蜀并巴,对我们巴郡劲卒非常器重。在平定蜀乱时,他还传令让巴郡兵协助关中卒夹击蜀中叛军。我们阆中人在巴郡兵里是勇士中的勇士,数次为他老人家立下汗马功劳。这回也不例外。

我军乘船顺流而下,来到了长江南岸的楚国重镇枳城。枳城跟江州和阆中一样曾经做过巴国首都。当年秦灭巴蜀时,楚也趁机大举西进,夺了长江南岸的巴国地盘。秦巴郡兵和楚黔中郡兵中都有许多巴人以及从属于巴国的百濮、群蛮等族群。板楯蛮也是其中一部,因靠近秦巴交界而被秦人收服,做了秦国的战力。司马错将军派我们阆中劲卒为三军先锋,务求首战必胜。

在我军登陆后,枳城楚军也派了很多兵出城迎战,想把我们压回船上。但是数千阆中劲卒抢先摆好阵,趁着数倍于我等的敌军还没完全展开队形就发起进攻,他们只能仓促应战。我们阆中甲士的战法融合了板楯蛮、秦人、巴人的特点。其他秦军用的是秦盾,阆中甲士则更喜欢用板楯。在我们伍中,我左手持板楯、右手操六尺短戈、腰挎柳叶剑冲在最前面,掩护着身后的四位同袍。他们分别持一丈二尺五寸的大戟、一丈五尺多的长矛和弓弩等几种不同的兵器。人人都配着长剑或短剑,在近战搏杀时备用。

敌军的弩手匆忙列队,没射几轮就被我们冲到了五十步之内。我们第一排的持盾甲士跟楚军前排的持盾甲士碰在了一起。身后的持戟同袍在我肩头上方挥动大戟,用戟的戈头往下啄击敌兵的头颈。我则用板楯替他挡住敌军的攻击。身后的持矛同袍也不断瞄着敌方盾牌之间的缝隙,隔着我向前刺击敌兵。楚兵也是如此格杀,双方的矛戟经常纠缠在一起,彼此破坏对方的攻势。但我们阆中劲卒的勇锐压倒了敌人,没花太多时间就打得楚军阵型漏了几个洞,逼得他们丢下不少尸体和铠甲兵器,慌忙退回城中。

就在我们阆中先锋军冒刃陷阵时,已有万余大军上岸,彻底站稳了脚跟。楚军不敢再出城野战,外围的水陆营寨又被我军攻破,只得据城死守。我军很快包围了枳城,发起了猛攻。枳城毕竟做过巴国都城,在楚人经营多年下变得更为牢固。我们在野战中轻松获胜,攻城时却付出了不少伤亡,护城河里飘着许多两军士兵的尸体。关键时刻,一队前来支援的陇西引强士恰好射杀了一名指挥城门攻防的楚将,还意外射落了楚军的战旗,让守城楚兵一时混乱。几名爬云梯的阆中劲卒趁机冲上城墙,杀死了守门的楚兵,打开了城门。蜀郡甲士蜂拥而入,楚军节节败退,不久后楚将率领剩下的官吏和士兵投降了。

战斗结束后,只有我是额头上受了点轻伤,同伍其他人都伤得不轻。有个右手筋脉被割断,以后提不起剑。有个小腹被矛刺了个洞。有个左肩吃了对方一戟,幸好没有切到脖子,但起码要几个月才能恢复战斗力。伍长为了掩护我,小腿中了楚人一箭,已经包扎上药,但一时走不得路。他们三个先跟着其他伤员回营休息,带走了五个敌兵的首级,这是他们的战果。我斩首两级,别在腰带上,伍长说我可以升到上造爵了。我本想一个人替大伙去打扫战场,但伍长非要我背着他一起去,他拿上了弓箭,还不让我脱铠甲。

我不好违抗军令,只得背着他一起去。我心想背着他就捡不了多少楚人留下的战利品了,以为他是小心眼,怕我私吞,就嘟囔了一句。伍长敲了我的头一下,说:“想什么呢?我打了三次仗,缴获的好玩意多得去了,才看不上你那点东西呢。战场太乱了,我是怕你一个落单太危险。”

“这有什么危险的!现在我军不是已经全部控制方圆十里了么?楚军不是都投降了么?哪有危险。”我不太服气。

“你小子是块当锐士的料,但经验太浅。记住!哪怕敌方大将投降了,也要提高警惕,小心那些不甘心投降的散兵游勇降而复叛,他们就爱杀落单的战胜之兵泄愤。还有,战场的危险不光来自前方,有时候背后也会出现冷箭。”伍长捏着我的耳朵说这番话,语气一点不像开玩笑。我原本不以为然,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苦心。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了离军营较远的地方,周围没什么人了,地上只有一堆被割去首级的尸体,衣服、兵器和甲胄早给捡走了。伍长觉得环境不对,就让我赶紧往回走,边说边从箭箙里取出三支箭抓在手上,做好了随时开弓的准备。他在调整呼吸,让我想起了师父准备射杀猛兽前的样子。

“谁在那?出来!我数三下,就放箭了。一……”伍长张弓搭箭指向了旁边的草丛。

“别激动,别激动。我们不是楚兵,自己人。”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眯眯眼的大汉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出来,别藏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伍长大吼一声。

另一边的草丛和小树林闪出了几个人影。我数了一下,一共七个人。他们穿着秦军铠甲,但衣服有秦人的、也有楚人的、还有……刑徒穿的赭衣?他们走过来,将我们围住了。在相距十步时,伍长大喝一声“站住”,不准他们继续靠前。我这才看清楚,他们腰间也挂着首级,一共三个,其中一个居然还在不停地滴血,显然是刚杀死割下来的。不对,战斗早就结束了,难道……

伍长在我耳边悄悄说:“你看那个滴血首级的发髻,跟那两个不滴血不同,是咱们秦人。这世道乱,军中难免有些败类,抢同袍的战果冒功,有时候连同袍一并杀死冒功。他们刚杀了人,看到我们过来就先躲着,迟早要下黑手的。待会你放我下来,我叫你跑的时候,你赶紧突围回去报信,不要回头。”

“那你呢?”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对方拿兵器的手,不时地转动身体,避免背后过久暴露给一面敌人。

“我腿伤了,跑不动,杀他两个败类,够本了。你还年少,将来还能为咱秦国立很多功,得好好活着。听话,突围出去,替我报仇,把我的遗物交给我的妻儿。”伍长说。

“我不走,我要留下来跟你一起剿寇。”

“这是军令,必须执行。”

“我抗命。”

“嗨,你这蛮夷儿,怎么这么倔。”伍长要不是搭着弓准备战斗,肯定会揪起我的耳朵。

“我不是蛮夷儿。我叫蛮强,是夏子,是秦人。”我不假思索地争辩道。

“好好好,你个木强儿,不争了。先放我下来,咱俩背靠背,跟他们拼了。”伍长哭笑不得。

就在我把伍长放下时。那个大胡子的眯眯眼突然发话:“就你们两个?老兄你这腿伤看着不轻啊。来啊,这位小兄弟背累了,咱们帮抬一下受伤的老兄。”

“谁也别动。再往前一步,小心我手滑。”伍长怒吼道,用弓逼着几个想过来的人后退。他转向哪里,我就守着他的背后,现在手中没有板楯,只带了剑。对手没有弓弩,但矛戟戈剑盾都有,可以结成五人小阵作战,不好对付。

“哎呀,这又何必呢?咱们都是军中同袍,应该与子偕行啊。”

“谁跟你是同袍?你们早就想伏击我们了,只是被我发现了才虚与委蛇。”

“既然被你识破,那咱就明说了。我们弟兄七人本来是同一个什的,结果什长和伍长都战死了。要是不每个人斩首一级,回去就要被军法严惩。可惜我们只杀了两个敌人,还有五个没法活。小兄弟要是交出那两个首级,我就放你们一命。”

“我才不信。你刚杀了自己人想冒功,怎么可能放过我们。”我怒了。

“哼,那二位也别想回去了。正好凑够七个脑袋。”

大胡子的眯眯眼面露凶相,正准备招呼手下动手。不料伍长先发制人,射中了他。其他六人看着头目摇摇晃晃倒下,战心有些动摇了。可突然有个人大喊:“让他们回去,我们都会被军吏斩首的。斩草除根。”其他人愣了一下,又怪叫着扑来。

伍长又射倒了喊话那人,看到对方已经接近,就丢掉手中的弓箭,拔剑肉搏。他小腿有伤,只能瘸着跟人打,很难移动步伐。我俩以二敌五,被围着打,很吃力。就在这时,有人大喊:“都住手。”我们定睛一看,是一名军吏模样的人。那位军吏挺着长矛,飞奔而来。

这些军中败类立即分出两个人去杀他。不料,那军吏武艺高强,瞬间格开了那两个败类的矛戟,几下子就将其刺伤。我和伍长也趁机猛攻剩下的三人,与军吏合力将其擒获。这位军吏有经验,让他们解下裤带把手反绑,五个人串在一起,还把他们的裤子脱到脚踝当镣铐。这样就不怕他们逃走了。他还找到附近的巡逻队收拾了那伙败类的行凶现场。

当天晚上,军中执法吏找所有涉案人员问话,很快查明了实情。由于这些年战事频繁,兵员日益紧张。朝廷下令赦免了几批罪犯从军。这伙人原本是陇西的罪犯,恰逢赦令随军出征,跟着司马错将军来到黔中战场。他们确实杀死一名落单的同袍,还想杀我和伍长争抢首级。那位军吏在办事途中恰好路过,救下了我和伍长。几天后,这些败类和其他为非作歹的吏卒被司马错将军下令公开斩首,以警示三军将士。

恩公恰好是司马错将军身边的一名亲信军吏。因为这件恶性案件,我和伍长得以进见那位人人敬仰的三朝元老。老将军又问了当时的情况。我那时还是少年心性,讲得滔滔不绝,还手舞足蹈地比划,完全没看到伍长使眼色示意我不要太得意忘形。

老将军真是个宽厚长者,须发白得跟雪一样,只是哈哈大笑。他又问了我的家事,不知怎么的,我什么都想告诉他。从记事起到从军前的经历,样样都没落下。这一回提起伤心往事,居然已经没在流泪,胸中块垒不知何时消失了。虽然还是不想原谅我那亲生父母,却又没有太多恨意和怨言,只想从此相忘于江湖罢了。

当我提到守敬大人时,老将军打断了我。“你说的守敬,可是内史夏阳人,身高八尺,方脸虬髯?”我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守敬大人年轻时曾经做过司马错将军的军吏,后来出任关中某县的令史,又以此职调到阆中县至今。老将军感叹道,守敬是条硬汉子,就是性子太倔,眼里容不得沙子,宁折不屈,经常跟上司争辩,跟许多军吏和县吏都不合。若非这木强人的脾气,他早该成为秩级六百石以上的官,不会十多年在令史的位置上停滞不前。老将军随后写了亲笔信,托我战后回乡时拿给守敬大人看。

伍长因为协助缉凶也得到了赏赐,升为什长,跟其他受伤的同袍留在枳城军营中养伤。老将军很欣赏我誓死不抛弃同伴的做法,破格让我进入他的大将卫队做卫士,归救下我和伍长的那名军吏节制。在随后的战事里,我没再亲临一线,跟着老将军翻越武陵山,攻取了楚黔中郡诸城。长江以南、洞庭湖以西的楚地都被纳入秦国的版图,与楚国郢都只有一江之隔。

黔中之战告捷后,老将军又带着我们北渡长江,准备拿下楚国的巫山方城。若能突破这道易守难攻的要塞,吞并整个巫郡,楚国郢都的西大门就无险可守了。可惜老将军到底年事已高,因战场劳顿病倒了,不久后卒于军中。他临终前让副将接替指挥,暂缓攻打楚巫郡,要求秘不发丧,以免动摇军心。我等少数卫士和他的心腹军吏秘密将他老人家的遗体带回关中,这一去就离开前线数月。

没想到,在我们离开之后,楚将庄蹻率倾国之师反攻黔中。我军猝不及防,江南地全部被楚军夺回,留在枳城养伤的同袍们也全部战死。假如我当时还留在前线,怕是没命来这里见诸君了。我相信老将军若是健在,庄蹻定然无法战胜我军。也许是冥冥中有天意,老将军走了之后又保了我一次平安。

这场惨败之后,巴蜀陇西三郡之师屯戍江北,跟楚师隔江对峙,谁也没出手。我在送老将军回故里时,老将军的孙子司马靳少将军为感谢我们护送灵柩,要聘我们做他的亲随卫士。我为报答老将军的知遇之恩答应了,但请求让我先回乡一年,再来复命。少将军准许了。

阔别阆中已经两年了,我归乡心切。一想到能见到嘉、敢兄、师父和守敬大人就心情激动,可是一想到伍长等重光里出来的同袍全部战死沙场,却没能把他们的遗物带回来,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回到阆中后,我还是决定先回重光里。四邻们早已在数月前就从官府那里得知噩耗,也拿到了烈士为家人挣来的一切,现在心情已渐渐平复。我逐个拜访同伍同胞的家人,诉说了他们的英勇无畏。

跟伍长的家人说起那些事时,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伏地不起。若不是那天伍长硬要我背着他出去,我早就变成那伙军中败类的剑下冤魂。可楚军反攻时,唯独我没有跟大家在一起战斗。最后还是伍长的老母亲摸着我的头宽慰我说:“木强儿你莫哭。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总是替人着想,如果在天之灵知道你活着,一定很高兴。兵戈之世,死生无常。哪怕只有一个人回来,也总比没人回来强。”

接下来,我又先去了一趟师父家。才过了两年多,师父比以前老得更快了,只是身手还在。他听到我跟守敬大人争吵的旧事时,笑得直咳嗽。“阆中第一木强人居然被阆中第二木强人折服了,也是一奇。”

第三天,我以甲士的装束进了敢兄的家门。这一次,嘉也在厅堂出现了。我毕恭毕敬地把司马错老将军的亲笔信递给了守敬大人。在看完信之后,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崩了,老泪纵横。原来,老将军在不止叙了旧,还把我的事说给他听,认为我一定会是他的好女婿。守敬大人跟老将军是同乡,共事过多年。他离开老将军太久了,离开故土夏阳也太久了。老人家触景生情,不能自已。

就这样,我和嘉顺利成婚。喜宴那天,酒肆店主帮我准备了许多好酒好菜,好好款待了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岳父守敬大人和师父坐在一起喝酒,居然也能有说有笑了。原先的户曹令史老是变着法灌我酒,我躲到哪里,都能被他找出来。哈,原来我当初这么烦人。伍长的亲属也来了。后来守寡的伍长家嫂子改嫁,我把伍长的母亲认作自己的母亲,把她接来跟我们一块住。至于那些该忘记的人,我一个都没请。那两个家庭跟我已经无关,宁可被骂薄情寡义,我也不想给这大喜之日添堵。

邻里乡亲们都叫我“木强儿”,没人再叫我“蛮八”或者“蛮夷儿”了。我心血来潮,当场决定以后就改名叫“木强”。后来找新任的户曹令史重新登记户籍。户籍简的第一栏写着“重光户人上造木强”,第二栏写着“母曰宜,妻曰嘉”,第三栏和第四栏也迟早会写上新名字。原本县廷想让我接替伍长的,但我明年就要离开这里,就婉拒了。看着空白的第五栏,我想起师父说过他的次子也参战了,也是上造爵,准备迁入重光里。因为爵位高,可能会接替伍长之职。当年我在师父家时,那位阿兄很关照我,一定能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伍长。

在我回乡休养这一年,司马错将军的忘年好友白起将军奇袭楚国,我军又占据了主动的地位。第二年,后来经岳父同意,我带着妻子嘉和母亲宜等人北上夏阳县,户籍也迁到了那里,正式成为司马靳少将军麾下的一名军吏。岳父老了,想与我的内兄敢继续守护阆中,但他希望嘉能代替自己回到故乡定居,聊以安慰他对故土的眷恋。如今的阆中,又只剩下一个木强人了,第一终究是第一。

我们一家人从阆中途经汉中郡治所南郑,再由褒斜道进入关中,走了很久才来到黄河边上的夏阳县。就在全家北上时,关中又派了许多锐师沿着汉水南下了。白起将军居然攻克了二百多年来未被攻破的郢都,被封为武安君。只可惜没俘虏楚王君臣,楚国终究无法靠一两次大战就消灭。老将军因蜀灭楚得半个天下的计谋没能实现。

随着郢都陷落,楚国的巫郡和黔中郡陷入了两面夹击。司马靳少将军成为武安君的副将,我们也随着武安君的部队攻打巫黔东侧。而在西面,我的老部队在老将军的好友蜀郡守张若的率领下再次攻打黔中。两军合力奋击,终于拔下了这山多林密的巫黔之地。我们找到前次战败中阵亡同袍的骸骨,重新掩埋,祭奠他们的亡魂,然后班师回朝。我因战功获得大夫爵。

后来楚人反我江南,夺走江旁十五邑。不过,大王没有再与楚国交战,我也再没回到巴郡。从此追随少将军征战沙场,打过各种敌人。他参与此次灭义渠国的大战,所以我也跟着来了。

天下这么大,有很多事,我挠破头也弄不明白。比如,为什么板楯蛮人忠于秦国,却至今还是不能像巴人蜀人那样完全融入秦国?又如,义渠戎比板楯蛮更早成为秦国的臣邦人,为什么还经常跟三晋和胡人串通起来掠劫北地边民?这些问题,我搞不明白,庙堂应对了这么多年也没能解决,也许只有圣贤才想清楚。

但无论遇到什么难题,我始终记得司马错老将军生前对我说的:“木强儿,人贵真本色,无须为市井巷议而活。你就是你,谁都代替不了。无论你是板楯蛮,还是夏子,还是老秦人,其实都不碍事。咱秦国最终看的还是功勋,英雄不问出身。最重要的是,要当个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好男儿。”

如今的我不再老是向别人自己强调是夏子了。不过,这辈子大概和岳父守敬一样,永远都是个令人头痛的木强人吧。因为老将军悄悄跟我讲过一个秘密——我骂守敬大人那句话,跟当年守敬大人骂他的那句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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