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住生活

当我第一次意识到生活其实是由大大小小的网交织而成的时候,我正站在暮色悄然降临的天桥下,观望着不远处的小贩忙碌地收摊。那时是冬天,我双手裹着一副厚实的绒毛手套,捂嘴哈出白蒙蒙的热气,再深吸上一口,嘴里顿时满是寒冬凉透了的空气,夹杂着少许令人不适的铁锈味。天桥边的生意谈不上红火,暮光满溢的道路上行人渐少,小贩们推着各自的小摊,从我面前蹒跚走过,十根手指因整日的劳碌冻得通红,萝卜般肿胀着。他们的表情多是麻木又僵硬,仿佛被南来北往的冷风给冻着了,石像般黯淡无光。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觉到生活的苦涩异常。一张张的巨网,密密麻麻,重叠着将这些平凡人结在一块儿。现下的他们,正循着规划好的路线,或是朝着家的方向,一步步艰难地迈进。夕阳的余晖打在他们头顶,无数粉尘飞扬洒落,散发出莹莹的光亮——我们的身上在不知不觉中竟是惹满了尘埃。



  一个个的路牌,安插在马路两旁,它们是社会之网的果实,是现代城市秩序忠诚的守护者。我们行走在生活相应的轨道上,偶尔会有间隙的出现,透过它我们探寻未知的世界。有时我们睁大满是新奇的眼睛朝下方张望,会发现我们正行走在架空的轨道,会发现珍爱的土地之下还有别的家园。有人在前头走着,用长长的歌声引领着后方错错落落的人。渐渐地跟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被那悠扬的歌声吸引,也都为彼此来之不易的缘分欢喜,快快活活地踏上未知的征程。


  路线是早就确定好了的,没有人提出异议,路牌冰冷得不近人情,我们向来没有选择的余地。有一张虚无之网张开,光明从孔隙间渗入,我们恍然发觉这一路都只见白昼的光辉,至于黑夜则连影子也不曾看到。这时有人不乐意了,他们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因为自觉察觉到束缚的存在。这是最早觉醒的一代,他们高歌自由,叫嚣变革,拥抱无拘无束,为自由的充分实现不惜争得头破血流。最终幸运之神加以眷顾,他们赢了,成功地摆脱“千人一面”的定位,不再是陈旧的代名词,而变成了“把自由穿在身上”的大人物。


  其余的人,依旧循规蹈矩地走着,大伙说说笑笑,旅程从不乏味,沿途的风景让我们陶醉其中。翻越陡峭的山岭,一条宽阔无边的大河挡住我们的去路,好不容易乘上辛苦造出的小舟,浑浊的河水流淌着将我们送往未知的远方。我们途经绿意葱茏的树林,穿越人迹罕至的荒漠,总有一条路指引着前行的方向,没有人偏离轨道,每个人自始至终都铭记着来时的心愿——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这便是众生之网了,不知不觉我们就都变老了。为了缓解苦痛,晚年的我们成日笑得开怀,盼望能以这种方式愉快地走过这最后一段路程。回首往事,脚下踩着的这条路上或曾涌现出众多难以调和的矛盾,但我们习惯了束缚,习惯去顺应变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同样循规蹈矩地发生,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却木讷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谈谈生活,就是现在,一分一秒也等不了。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写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在一天天消失。我想要的生活,它是充实的,是丰满的,活在“等待”和“希望”的过程中,即便扎根于贫瘠的土壤,仍是鲜活无比、饱含热情。但我又自认是个坚定的保守主义者,因而我并不刻意追求自由。我想也许自由只是一种形式,这种形式并不限于你真正想要什么,有时我们在网中也能活得很好。如此看来,我必是深陷于思维的罗网中的,不但为它所困,甚至早就对它的存在习以为常,持默许态度了。从前我会自问,网与自由是相对立的吗?后来的某个瞬间我突然醒悟,原来不知不觉中我们已化身为人际社会中的结点,不再排斥对方的存在,网与自由也能和谐地共存下去。


  诗人北岛有首叫《生活》的诗,人称一字诗,但在作家王鼎钧的眼里,这首诗是有三个字的,单“网”字并不能成诗,必须连题目也加进来。我则认为单说这首诗的题目,就在无形中囊括了生活百态,因而并不容易着笔。但我盯着这首一字诗,由生活联想到所处的人际社会,突然就莫名地恐慌起来。


  我的恐惧是常有的,它们如同灰雾般笼罩着我,这种情绪通常会伴随我许久。或许人际社会就如同一锅大杂烩,浮生百态皆为汤中点缀,可我害怕被它同化。我不敢把这想法告诉别人,害怕感应到他们异样的眼光,似乎总是要我们被动地去适应世界,而改变它则不是我们的责任,且自始至终都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外。人与人之间究竟如何才能相互理解呢?我苦苦思索,却得不出合理的答案。


  生活的网千千万万,我们终生深困其中,挣扎着,仍是动弹不得。



  我害怕被社会同化,这是有原因的。首先我见过太多“沉默的大多数”,当暴行上演时,大伙都像是被什么给困住了,双唇紧紧粘合,半晌也不发一言,而我骨子里是渴望发声的。其次是光明无法照到的那些阴暗角落,社会总在不经意间将它灰色的一面暴露出来,极容易地就掩盖住那些可贵的纯良。在前文我提到过,光明时常从网的孔隙间渗入,于是社会也在无形中成了网的缔结者。但光明常是看得见、摸不着,让人在追逐的过程中精疲力竭、热情消减。


  在鲁迅先生的笔下,社会犹如一头吃人的猛兽,它轻巧地铺设开一张足以围困众生的天罗地网,设置重重陷阱,让涉世未深的新人们防不胜防,颇有几分于审视中戏弄他人的意味。


  在它的面前,人总能意识到自身存在的渺小,即便闪烁着人性的无上光辉。



  我的记忆中长存着这样一组镜头,那约莫是十年前的一个黄昏,彼时我尚在读小学。放学后父亲来接我回家,那天是星期五,天气晴好,前来接孩子的家长将校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我站在台阶上,踮起脚尖朝门外张望,最耀眼的那个大概就是父亲吧。果然,待人潮渐退,父亲终于能顺着人流挤进校园,在我面前站定,顺手接过我粉嫩的卡通书包,背在双肩上。我拉着他宽厚温暖的手掌,颇为艰难地跟着他的脚步,直觉这样的父亲很是陌生。我们朝家的方向行进,天是浅紫色的,泛着淡淡的红光,栀子花的香味即便是校园高大的围墙也拦不住。我向父亲炫宝似地数点着学校生活积攒下的点点滴滴,总觉得这样的时光是难得的、宝贵的,是值得今后的我用画笔一遍遍加以描绘的,是我用一生怀念的片刻。


  后来每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内心总会变得像棉花一般柔软,盈满暖意。朦胧的心绪不声不响,却让我始终坚守着一份来之不易的感动。背卡通书包的父亲显得滑稽又可爱,那时的他还十分年轻,这种年轻是只在相片上停留、永远也不可能找回的那种。这便是年岁之网了吧,后来的我常会想到这点,内心便会在欣喜之余添上几分难以言说的惆怅。


  背书包的父亲是温柔的父亲,是我喜欢的父亲,他的形象独一无二,却终会因时间洪流的冲刷而渐渐褪去色彩。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性情各异,却有个奇怪的共同点——都爱保持沉默。起初我以为这是生活的惯例,因为语言有时也像是网,让在意的人在迟疑中揣测,在揣测中惴惴不安,接受沉默的审判。所谓“祸从口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于语言,世人大多敬它、怕它,虽谈不上如何虔诚,但确是少有人能将它玩弄于股掌之中。后来我发现,暴行前的沉默就如同一种急性“传染病”,一旦有人患病,它的感染面就将会是极宽泛的。假如没有得到及时的遏止,它又将继续以光速蔓延,更糟糕的是,我们至今仍没有找到能根治它的良方。


  我的思想贫瘠,说不出太有深度的话。我源于生活,生活也在无形中改造着我。我害怕禁锢,却甘愿结下各种无形的网围困自己。有时我享受束缚,有时我真想跳出既定格局远走高飞。似乎少年人总爱逃脱限制,却忘了自己本就是世界之网上众多结点中的一员。哪怕通过放纵自我来试图改变,生命仍按着生活原本的程序运转。企图把自由穿在身上的人是幸福的,有信念与自我意识的人也是幸福的,哪怕他们终生都处在无法逃脱的网中,却是自始至终都在为实现人生价值而不懈奋斗。


  我写这篇文章,不免显得老气横秋,朝气不足,累赘有余,这便是我自个儿结下的网。照作家王鼎钧的话说,现代人天天忙着结网,把别人结进自己的网,又将自己融入别人的网。生活的网包罗万象,它无时无刻不存在着,我们是网上的结点,而有时结点间的间隙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诗人北岛还有首诗,叫《彗星》,是我极喜爱的。其中的一句,“摈弃黑暗,又沉溺于黑暗之中”,我认为与世人对网的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无法逃避“网”的存在,甚至到了最后,还要身体力行地去学着如何结出一张漂亮的网,这便是生活的要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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