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

习惯成执念,执念成心魔。

“三三,我过不去了。”阿素看着前方一片虚无,声音飘渺,神情平淡,面相慈悲。刚刚那句话就像是在说天气真好,可当我反应过来,却只觉眼前的雾海带着绝望,向我淹了过来,肆无忌惮铺天盖地,意在炸裂我的大脑,粉碎我的灵魂,蹂躏我一切的一切。

“为,为什么?”我在很久后才听到我颤抖近乎哭腔的声音。

“她活着,我就无法过去。她无常,我才能在悔恨中放下。三三,你总说我善于逃避,她就是我的心魔。也许上辈子,我太过猖狂,所以这辈子,注定要欠她一份的。等来世,如果还有可能的话,再次遇到,或许我们才会幸福点。”他依旧说的云淡风轻,说到心魔二字时,还上扬起嘴角。可我不能忽略话中的意思,是我听过最悲决的放弃,再无回旋的余地。

“可,”“三三,我只剩下活着了!”阿素打断我最后的努力,缓缓吐出更令我无法接受的现实。而后转过头来,满眼悲悯,静静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

“阿素,你,你别说了!”我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哭到不能自已,声音断断续续,希望借此能让他知道我十分难过,不要再说出更残忍的话来,即便那是我不愿相信的事实。可是,像交待遗言似的,他并未停口。“三三,我不信佛祖,不信安拉,不信神明,我只信命。但如果有,我希望有神明,指引我度过此劫,我愿余生不入尘俗。”他为了让我听的更清楚,语速比刚才还慢点,却又比刚才那些话更坚定。我捂着脸拼命的摇头,那眼泪已不知是为何而流。

阿素,人如其名,自我遇到他,就常常只一身素衣。他的言行举止衣着打扮总让我猜想,他过去,应是一位僧人。他极少讲话,手中总捻着一串不知名的佛珠。他不爱坐着,经常站在门口或窗边,静静地,静静地出神,他的目光深远,像是要穿过那些高山,透过那些云朵,到达他牵挂的某个人身上或某个地方一般。一念情深间,面容却寂寥。这个时候,我总喜欢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晨曦之时,傍晚余晖,他沐浴在一片暖黄之中,浑身散着光,就连头皮都泛着淡淡的青橘色。似一尊悲悯众生的佛祖,洞悉一切却又不言不语。

“三三,你只道佛祖慈悲,愿以己力,普渡众生,却不知佛祖自身,也有劫数。我渡化了俗尘痴惘,谁又能来渡化我?”很久以后,再谈起那时我痴迷的背影,他如是笑道,眼底似有轻惆,却已是大千世界。

是了,初遇时的他,身披慈悯,却心怀悲魔。我很想问及缘由,因为那时他真的只像是一个人,普普通通,历过绝望的瘦弱青年。但后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曾消失过一段时日,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归来后,即便是我,也无法轻易近他身侧。似有若无的风卷起他单薄的青色长衫,短寸的乌发也不似往昔一般不驯且扎眼,他手中的佛珠如被开了光,明亮却又柔和。眼眸低垂,看似顺和,却又是怜惜众生的慈悲。

我心中到底是震了一震,大着胆子上前轻声问道:“可是要剃发?”他抬眼看我,我一呆,才知是错!我一介凡人怎能,怎能为他剃发?他看出我的无措,满眼包容与温柔:“赤诚之心,佛祖知晓,应是无碍的。”这是唯一一次,我如此近的触碰到他,却也是最后一次。

心里头一次忐忑不安,却又带着无限期冀。我不信神明佛祖,这一次却在佛前虔诚跪拜,愿我这般大胆行径不会为他招致不必要的劫难。起身后来到他身后,再三净手,才敢拿起从不远的寺庙中借来的洁净刀具,为他剃发。

我记得,那日天净云稀,万物平和,他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一派虔诚。而我,终是泪眼朦胧,长长叹息。

他身体衰败的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期!他已经虚弱到难以下床行走,没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救他。仿若只绽一刹的昙花,转瞬即逝。

其实我清楚的。在他复苏睁眼之时,已注定他活不长久。可我宁肯妄想,佛祖应会许他些阳寿,渡化俗尘痴枉。但终归是妄想。

他费力的提起床上矮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将在立于门框一脸灰败的我唤到近前,道:“三三,过来坐吧!你近来焦虑过度有些上火,喝些清茶败败火。”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犹如最锋利的匕首,生剜着我的心。

“阿素,要如何,我要如何才能留住你?”是的,不是救活,而是挽留啊!接过茶杯,凝视那汪清澄的黄,上好的茶叶泡得的汤汁,此刻,我竟闻不到那一缕袅袅而上的香气。恍惚间我听到自己无力的发问,似是问他,也是问自己。他未料到我会如此,明显一怔,看我半晌,才叹息道:“三三,你刚才的神情像极了她。她同我讲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如此!”

“曾经,你说过,你只剩下活着。我想再多痛苦寂寥,你也会活着。四百年休眠,苏醒后身体才恢复不到六成,你却一度失踪,我没有找你,我想你终究会放下。归来后的你果真满眼慈悲,心怀众生,前尘往事也已是烟消云散。但你忘了,身体永远是最诚实的,自始至终你就没想过要生,拖延这么多天,也不过误导众人以为你是自然死去!于我,你亦不必背负不必要的愧疚罢了!阿素,那段时间,你真的去找过她了么?那么,我又是谁?”我一字一句问他,最后,却问出了我的眼泪。我期待,我假设不可能的一切只想赌他一个羁绊,贪心的希望他活着。

“你说的没错,身体是最诚实的。凡人妄与天地同寿,本就不该。苟延残喘至今日,是佛祖宽容我的贪欲。三三,你不是谁,你就是你!而我,已见过,放下了。所以我该去地狱洗尽我的罪孽了!谢谢你,对不起。”温润如他的声音宣判最终的结果,眼里含着内疚与包容,但我没忘他那一闪而过的解脱与轻松。我绝望的闭上双眼,我的期望面对他的固执,那么可笑,那么可悲。

“那便如你所愿不救了,但最后的时日你也别想做僧人念佛祖。是我唤醒的你,你必须报答我!我要如何便如何,这样你死时,我们就都不会心存内疚!”怒火攻心,我睁开眼睛,一把扑倒他欺身而上,狠狠咬他一口道。

纵容并配合我的无礼出格是他最后的温柔。太阳高升时,我睁开肿胀的双眼,身侧无人,我知道,他走了,永远的走了。只是当我无意之中伸手摸到他枕上的字条后,我还是抑制不住的放声痛哭。是他昨日说过,我没明白的话:三三,你不是谁,你就是你!而我,已见过,放下了。

我在等一人,习惯成执念,执念成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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