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面容清秀，淡栗色的刘海微掩下的眉毛整洁修直，眼瞳很大，应该带了美瞳。客观的说，算个美女，可一脸的无所谓和些许沮丧破坏了这种印象，让人只觉得不舒服。她撩起眼皮看了我一下，又沉下眼去，并不说话。

        我冲她点点头说，你好，我是四院的陈密教授，这次来是替你婆婆来看你，给你捎了些水果和日用品。

        死老婆子要她管！她恨恨地骂着，横我一眼，我也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亲戚朋友的。

        咱们并不认识，我是看了报道专门来找你的，我想也许可以帮到你。我是个医生，专门研究“自控力”问题。我认为这件事发生时，也许你正处于一种自控力遭受极端削弱的情形下。这种情形下的人，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干的事；换言之，从法律角度看，这时的人并不宜被视为完全行为能力人。如果这种观点得到法庭认可，你的责任可以极大减轻。

        她身子似乎缩了缩，没有出声，也没有再看我，睫毛偶尔闪一下。显然她需要时间理解。我静静地等着。

        可怜我？还是看热闹？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随即暴怒起来，高亢尖利的嗓音直扎到我耳里。我就是把娃摔了咋啦？我把他摔一次，摔两次，我拿脚踩他，我把他摔死了踩死了，我愿意，那是我娃，要你管！那么多人看着又咋啦，谁能管！报纸报道，电视报道，全世界人都来看！看热闹！看你妈逼！

        她猛地蹿起身握拳朝我砸来。我下意识地闪一下，嘭地一声巨响才使我意识到，我和她之间还隔着坚固厚实的玻璃。她显然没有顾及到这个，只管乱抡着双拳疯砸，嘭嘭声和咒骂声混在一起。

        她终于颓然坐下去，瞪着我的眼光也变得散乱了。会见室又安静下来。

        对不起，我应该先征求你的意见的；这次来实际就是为了请求你同意。我不是看热闹的，我是个医生。

        一阵沉默后，她喃喃地说，孩子才半岁，还啥都不知道呢。说着，眼角似乎泛起了一点泪光。

        这是对话的开始。

        和她道别后走出拘留所，见夕照正盛，半天云像着了火，回头看大楼拖着又长又重的影子，这幅景象使我不由得呆立了一刻，又回想起刚才整个对话。给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对话的开始，而是后来我提起《王者农药》团战时她神采飞扬的眼光。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想，也加深了我的疑惑。我需要马上到研究室去。

2

……

案例476号（摘要）

时间：5月11日

患者：王霏凡，男，11岁，五年级就读

病状：私自充七万元在手机游戏里，妈妈发现批评时，抢过妈妈的手机摔碎。

案例477号（摘要）

时间：5月14日

患者：李傥，男，13岁，初一就读

病状：因妈妈不让玩游戏而跳下四楼摔断双腿，送医院手术后刚苏醒，立即要手机玩游戏。

案例478号（摘要）

时间：5月15日

患者：张芳，女，26岁，学历本科，家庭主妇

病状：因婆婆埋怨只玩游戏不好好照顾孩子，摔死自己六个月大的孩子。

        整理好最新的案例，归档做好摘要，我沉思起来。所有这些案例都有两个共同点：一是患者病状发作时处于自控力极端低下的情形中；二是他们所玩的都是同一个游戏《王者农药》。这些案例只是遭到曝光的典型案例，实际类似自控力低下案例必然远多于此；就我的研究室调查表明，在玩《王者农药》这个游戏超过一个月的人里边，出现典型自控力低下情形的比例为47%，其中自控力极端低下情形比例为8%。这是很可怕的问题。问题的另一个可怕的方面是，这个游戏推出至今不过一年半，前一年玩家人数相比其他游戏并没有格外突出之处，但最近半年，玩家人数成指数上升，由一千二百万迅速飙升到两亿人之众。

        网络游戏很多，但没有哪个游戏能有如此特殊的表现。假如我的怀疑——这个游戏和玩家自控力低下之间有某种特殊的因果关系——成立的话，这意味着目前已经有近一亿人成为自控力低下的患者。而且如果按此发展，这种病症还将迅速扩散，按我的推算，再有八个月，这个游戏的玩家数目将增长至74亿人，覆盖目前全球人口；其中自控力低下病患人数将达到35亿；出现极端自控力低下病状将达6亿人次。那种社会会是怎样，简直不堪设想。八个月后，将是临界点。我的研究表明，超过这个临界点，由于诱因的普遍作用，群体性自控力遭受剥夺将是一个必然事件而且无法逆转。世界会完全不一样，我的所有工作都将失去意义。

        必须得做些什么。我咬着牙抬手重重地拍了下，又皱眉长吁了一口气。难啊！没错，我的实验室目前在该领域的研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但距离解决这一问题还相去甚远。半年前，我的实验室在自控力低下的基本原理和诱因分析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尤其是利用音频视频剥夺人的正常自控力的机理和实现技术上，取得的成果已经远远超过任何别的研究机构，在充分借鉴了心理学、脑科学、传统巫术和催眠术等原理和方法的基础上，我们研究并发展出了相当成熟的操作技术，可以达到剥夺受试者92%以上高级自控力而使其进入类催眠状态的效果。由于深知这项成果被滥用的可怕后果，我为它设置了最高密级“绝密级”，严格防止任何人的非法接触。实际上能够接触它的只有我的实验室的几位成员，能独立启动该系统的只有我。至于学术界同行，他们当然应当知道我的研究的进展情况，但关于技术细节了解的请求却一直被我拒绝。这甚至使我的学术诚实遭到了某种程度的质疑。但我不能让步。我已经打造出无坚不摧的利矛，却还没有铸出坚固无比的厚盾。这种情况下贸然公布自己的研究成果是不负责任的。实际上，在如何有效防止个体自控力被剥夺方面，迄今并没有发展出很好的方法。诱因隔离法在电子交往盛行的今天很难实施；自控力低下患者的逆转治疗也面临很大困难，单单诱因隔离导致的戒断反应就使人难以对付；至于自控力强化以对抗诱因剥夺，取得的成果很少，远不足以进入临床推广。

        该如何是好呢？我现在需要的是速度，只有赛过《王者农药》才行，要不，一切都会不一样。

        目前首先要确定的是《王者农药》和个体自控力低下之间是否有必然联系；以及如有联系，这种联系具体是怎样的。我急忙唤醒电脑，设定好3v3模拟玩家系统，又启动流程抓取和分析程序并把分析的参照评价标准的指向研究室核心成果之一——绝密级数据库“利用视频音频剥夺个体自控力的技术操作系统”（JBOS）。启动游戏之前，我又想了一想，首先把系统安全级别调到最高——这意味着程序运行过程中，一切外设如屏幕音箱键盘等都将不被调用，信息流出将被保持在需要的最低限度，且密级以上信息全部实现内部流转保护；然后通过生物特征认证程序确认身份后，命令JBOS开放取参权限；最后确认游戏启动。同一瞬间，电脑像被关掉一样暗淡下去，只有电源键上的小红点提示我，电脑还在正常运行。我皱眉盯着黑屏，偶尔张手揉一揉上唇。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电脑屏幕渐渐亮起来。终于运行完毕。JBOS自动关闭。外部连接断开。分析报告显示。几行大字显示在屏幕上：

总体技术相似度：0.92

/技术类型相似度：1

/技术操作流程规范相似度：0.98

/技术操作方法相似度：0.94

/技术实现细节相似度：0.862

        我瞪大眼呆住了。这怎么可能！相似度超过0.5就可以一般认定是相同标准参数对象了，简单地说，就是同一个东西。

        急忙键入命令，一行行对比评价细节展开。仔细看着。

        终于，我跌坐在椅子里，拿手使劲挤按额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王者农药》完全使用了我的技术。

        是啊！这倒完美解决了我的困惑，证实了的确是这个游戏导致了玩家的自控力低下。可是这怎么可能？谁能盗取我的研究成果？

3

        已经两个星期了，一切安全排查都毫无结果。实验室成员核查，实验室安保系统验证，电脑安防系统和授权体系稽核，一切正常。老实说，以现有安保措施即使美国中情局也无法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形下轻易突破。但该死的事实明摆着，我的研究成果就是被盗用了，而且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啪！手中的光频多变度刺激循环反馈效果报告单被我狠狠地摔在地上。

        陈老师，您怎么啦？小梁惊讶地看着我。小敏赶紧蹲身捡报告单。

        我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可能最近有些累了。

        小敏抬起头来开玩笑，我看您呐，莫非也是自控力低下了？

        我心中一凛，喝止道，胡说什么！

        小梁说，这可真没准，陈老师，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最近变了不少啊。要不也测试一下？

        我尴尬地摸摸头。是不？那改天麻烦你们帮我测测。毕竟群体心理性传播和生理性传染病相似处很多，不能忽视。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接过小敏递来的报告单，随手放到办公桌上。你们俩玩过《王者农药》这个游戏么？

        我不算玩过，大概打过几局，做过对象分析。你呢，小敏？

        我也是。小敏笑了一下。这个游戏现在火得厉害，从小学生到成人，玩家年龄分布很有意思；而且玩家好像自成一派，有了自己的亚文化，语言行为区别特征明显。陈老师也准备入伙了？准备的什么投名状？

        我缓缓地说，这个游戏玩家人数发展迅速，假如按现有情况发展，这个游戏很可能覆盖全体人口，对这种情形，你们有什么看法？

        小敏收住了笑容。小梁想了想，张了张嘴，没出声。我朝他扬扬眉。

        他不好意思地微摇摇头。陈老师，您清楚凭我们现在取得的成果，根本没办法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我想的是另一个问题，或者说是这个问题的另一个角度。所谓自控力低下，是以特定群体自控力常态水平为参照标的。如果全体人类的心理和行为都发生了极大的趋向性变化，且在较现在——假设吧——较现在低得多的水平上重新获得稳态，那么我们就不能用现有评价标准来判断那时人们的自控力是低下的，我们必须废除现有评价标准，重新确立新的自控力普适评价标准。没有普遍的特殊，只有相对的特殊。《宋书》的狂泉之国，《吕氏》的逐臭海人，其行为是正当的。不能以这一个社会的标准来衡量那一个社会，那是根本无效的，既无助于理解，也不公平。

        你是说如果到了那时，我们并不能说人们的自控力普遍低下，而只能反观我们目前的评价标准并断定这个标准对那时而言是太高的，是不适用的，应该废除？

        小梁点了点头。

        是啊，你说的有道理，一套评价标准一定是和特定应用条件相联系的，而不能随意忽略其时空等限制条件。利用现在的标准判断那时的人，也许是有些不公平。可是仔细想想，这种错时评价机制难道不会反过来有助于我们理解从现在到那时群体自控力发展趋势吗？——比如在相同环境下，现在的人普遍反应是甲，可那时人们的普遍反映则是非甲甚至反甲。借助错时评价，对这种情形我们可以理解得更准确合适，未必是情感上的接纳，但理智上的理解一定可以加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就说的是只有跳出来才会看得更清楚吗？

        陈老师，您说得对。小梁点头。我刚才说的不够准确。

        即使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现在的自控力评价和影响体系以及相关理论方法都因不再适合条件约束而被废弃，我们现在的研究也自有其意义。比如文化遗存和化石，它是过去的证明，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来路，足够聪明的话，还能够以史为鉴，让以后的路走得更顺利些。我们当前做的自控力评价体系是一种社会常态评价，而社会常态作为一种平均量、作为一种相对量其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在一定具体条件下，它可能是精确的和适当的；但从历时的角度看，从跨区域的角度看，从不同的限定条件下看，所谓常态都可能是变动不居的，多种多样的。如果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会拘泥于自身所处的小环境，不能准确理解历史的发展和特定社会的具体情形。信口雌黄四书注我，种种戏说，以至种族误解，以至物种相斫，皆与此有关。进一步，我们自己身处的这个社会从自己的历史中、从别的社会存在中就不可能学到什么，不可能借这种学习高效改善自己，而只能通过自己的切身实践来摸索前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悲剧。应该明确目标所在。

        小敏看着我。您的意思是，我们的研究，就是要做成一把尺子，或者做成尺子的一部分。不同社会在这把尺子上都有相应的位置，这样，特定社会的人们就可以在和其他社会位置的比较中更准确地定位自己，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进一步，人们就知道自己怎样做才会更好。

        说得好，就是一把尺子，可以用于不同条件下而保证自己客观性和一致性的尺子，有助于人们了解自己的尺子。至于怎样才是更好，这个也许不是我们这把尺子所能确定的了。头大些还是头小些好？你冲撞了我，我是直接反击好还是隐忍些好？放在较大时空范围内，比如人类进化范围内考察，很难简单断定到底哪个好。但是，我总认为，研究不是为了对现实妥协和自我合理化，而是为了超越，为了趋近理想和——美。假如我们曾经生活在伊甸园中，而现在堕落到尘世里，那么我们不能遗忘或者否定伊甸园的存在，认为目前的生活才是唯一真实的。这不对。我们可以受苦可以污秽，但我们始终还要知道，有一个那么鲜净幸福的伊甸园存在着；有了这种知道，我们才会有回去的希望。我说着，忽然又摇摇头，这是不是有些矛盾和迂腐？

        哈哈。小梁笑了出来。我没觉着迂腐，倒是想起了一个渔夫，一个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的渔夫。

        那个渔夫吃生鱼，我不行，我要吃熟的，麻辣锅的最好，加醋汁。我说。

4

        律师对我的意见并不认同，说并没有所谓“自控力低下”可以视同非完全行为能力人的相关法律条文，除非通过精神异常鉴定才可能。不过这种说法在法庭中可以提起，也许会获得法官的同情而使量刑减轻。他给我讲了“激情杀人”的案例。

        要认定”激情杀人”是很难的，需要很多努力和，呃，操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试试。他看着我说。

        我对他解释，自控力低下既不是精神异常，也不同于“激情”，这是一种切切实实迅速蔓延开的病症，和身心两方面都有关系。这种情形下的行为人确实不能对自己的行为实施自主控制。

        律师漠然地点点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们面对的是法律，而不是学术研讨，法律的规定性也许你还不是很清楚，我给你说，就是我刚才说的方法，此外没办法了——除非你立即改变现有法律。

        他眯着眼把头偏开些，似乎表明该说的都说完了，忽然又转回来眨了眨眼。你是个热心人，没人请你你主动参与进来的，不像我由法庭指定——张芳的丈夫和婆婆至今都不愿出现，这也可以理解。你不可能是为了钱，那为了什么这样用心？

        作为一名医生，我知道自控力低下患者所遇到的困难，我明白他们所受到的伤害。因为感知力的伴行性退行，这种伤害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清楚。比如张芳，她对孩子的死亡感受到的伤痛看上去不像我们一般认为的那样深。这是这种病症更可怕的一个方面，这种表现不仅仅是出于自我保护机制的作用，其本质是个体感知力尤其是情感能力全面下降。冷漠麻木，从人变成机器。作为此类个体集合的社会则倾向于逐渐解体——那当然是个很长的过程了，可是比你以为的时间要短很多，因为这种病症正在迅速扩展。

        听起来的确很严重。律师点点头。真可惜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应该感谢你的努力。法律么，你要知道，总是落后于实际，而律师的职业道德就是严格依照法律来维护当事人利益。本案当事人张芳，她肯定要在监狱里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恐怕不会像现在这么漂亮了。说到这里，律师的表情第一次生动起来，似乎有些惋惜地望着我。

        我压住心中的不悦，向律师表示感谢后告辞离去。

5

        监控异常寻的程序启动，屏幕左上角的红点很醒目，右上角的记时器急速变动着。

        我一手抚着茶杯，一手轻轻扣着书桌，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毕竟这是我的书房而不是要求严格的实验室。几秒钟后，程序并没有显示”无异常”，而是中断并提示

已找到异常1处。

起始点：0.21（0:16:18）

持续时长：0.16（0:42:24）

要查看具体内容吗？（y/n）

        确认查看后，监控录像跳跃到异常起始点开始播放。我看到一个人进入我的书房，熟练地打开电脑操作起来，不一会儿，《王者农药》的画面在屏幕上显现出来。

        我有些吃惊。画面中的人当然是我，这并不奇怪。小敏的话触动了我，昨天我把异常判定条件中“排除特定人员活动”一项关闭了，所以我出现在“异常”中。奇怪的是《王者农药》，我记得绝对没有和它相关的内容呀！

        玩家身份确认后，游戏画面有些不寻常，我明显感觉其视听系统高强度运用了我的JBOS研究成果。约五六分钟后，画面中的我打开了一个链接，通过了生物特征验证，随着新页面的打开，提示音响起：权限确认已通过，欢迎进入《王者农药》技术支持系统！

        像是个技术论坛之类的东西。监控录像显示，我进入的主要版块是“玩家吸引技术”，并把自己最近的研究成果在这里发贴贴了上去。帖子下参加讨论的人并不多，显示的名称都是些奇怪的代号，比如我是“jwxkz001”；但参与者的专业水平都无可置疑，是业内翘楚。

        三十分钟左右，画面里的我点击退出页面，微微的音乐和提示音同时响起：退出后，你将会忘记关于这次游戏的情形；对于专题有了新的思路和想法时，你会再次回到游戏中，为完善本游戏而努力。现在退出。

        画面和音乐产生了奇怪的变化。几十秒后，电脑屏幕回到打开《王者农药》前的画面。我抹一把脸，关掉了电脑，走出书房。

异常片段结束。（重播/退出）

        我愣愣地坐着，一动不动。

        良久，我抓过笔，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到：

1.JBOS二次转录后，效用不再保证。

2.一项严密精巧的世界性阴谋。高明！可怕！

3.对策？？？

        笔从我的手中掉了下来，磕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