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悲歌

《古诗十九首》是中国文学史上诗歌数量最少的集子。比起《乐府诗集》《全唐诗》这样动辄成百上千首的庞大集册,它的体格孱弱瘦削,在书架上,只能被逼到黯淡一角。

往小了说,比起卅七首的《兰亭集》,它也微不足道。《兰亭集》里声名响亮的人物太多,劈头一篇序文就是王羲之的,接下来是指挥过淝水之战的谢安,还有谢万、孙绰,当时的政局大臣,王羲之的几个儿子,还真是他说的那样,“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当他熏醉写到“毕”字的悬针竖时,一定很得意:整个字均亭端庄,唯独最后一笔要出些亦刚亦柔的力道,使之贯穿整个字的结构,成为焦点所在——谁叫他是主持呢。现实的满足感、思想的超越感,使他迷醉时凌驾于诸作之上,整部《兰亭集》都成了他的注脚,除了一张盖满名家印章的序文,全被丢进了曲水中。《古诗十九首》所有人加起来,也没他一个人享受。没有权贵,没有快乐,没有超然世外的逸情,然而,单薄如斯,却把《兰亭集》比下去了,没人记得《兰亭集》的唱诵时,总有人低吟河畔青草、园中郁柳。

其次,它是作者争议最多的诗集。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问题,曾引起过激烈的讨论。先是南朝梁代的钟嵘,他在《诗品》里,指出《古诗》源出《诗经·风》,并认为有些诗是建安七子中的人所作。稍晚一点的徐陵对钟嵘的见解却不满意,编《玉台新咏》时,把有些诗安放在枚乘、苏武、李陵、傅毅等人的名下,时间往前推了三百年。我也不知他的理由何在,在枚乘的时代,大家都受楚国文化影响很深,因此有很多带“兮”的感叹词提点节奏的诗,而《古诗》的五言成熟度,也是汉初不具备的。也有人根据诗中季节与历法的不同,来证明这一组诗时代在西汉,只是后来的陆机也用过这种写法,于是结论被推翻。我们再寻故纸堆,恐怕也钩沉不出作者是谁,只是大略可以说,这是东汉桓灵之际的作品。文学的根本问题是——我们是要“文”,还是要“学”?恕我年少轻狂,我还是愿意从切切嘈嘈的人群中抽离出来,跟随诗人之眼,体会他们的甘苦。刚开始,美洲的红番茄人们不敢下嘴,敢于冒险的航海家们也在小小的红色果实前犯了难,我猜他们也会根据形状、色彩、汁液来审判这颗番茄的用途,直到一个饥肠辘辘的糙汉受不了肠胃的折磨,进而大快朵颐——上帝总把最美味的食物馈赠给穷饿汉,而不是营养学家。

《古诗十九首》的滋味并不鲜美,而是很苦涩,这就是它的第三个特性:中国第一本主题书写人生悲凉的诗集。

比较它的源头《诗经·风》,先前的农耕人家有乐有苦,田亩之间不光有离别,还有重逢、庆贺、消遣,农家生活如比兴的花花草草,不光有生机,而且有生趣。因为有生机,才能从中看到希望,生发一点热爱的趣味,倘若没有这股生力,生活也就了无生趣了。在《古诗》之后的建安年代,北方统一后,也呈现出倔强而苍劲的力量,他们面对人生苦短的现实,转化为一颗绽放光华的内丹,使这个时代和生命构成一股张力,撑出了建安文学的空间。我们压根无须翻览他们的诗,只需看看陈琳写的讨伐曹操、孙权的檄文,那脉充盈的生气,也是时代士人共有的。

但是,这股力量在《古诗十九首》里却不存在。

《古诗十九首》并没有释放生命的激情,也没有对生活的热情,甚至没有生趣可说。它是是孟冬呜呜咽咽的箫声,是雨天浑浑噩噩的淖沟,是半夜晃晃悠悠的鬼魅,是道路沸沸扬扬的尘埃。我们只能听到沉沦的呻吟抹染了界域,这声音如同一幢祭司的招魂幡,使空间一并吸附进坍缩的洞渊,我们也无力拒绝他的诱惑,沉沉睡进他的梦魇。在这场幻梦中,我们瞥见了生命的单薄和脆弱,游魂的孤独与焦灼。直到这厚重的力量一再增加,一再下坠,终于穿刺出一个细孔,祭司和幢幡已经了无踪影,独留我们在时空的细孔前,俯察周遭,出离周遭,反思周遭。重力不再,梦也初醒,我在何处?

《古诗十九首》一直在破坏我们的伤口,挖掘着痛感,逼着我们注视生命的悖乱。《诗经》的根本在农耕家庭的喜怒哀乐,对生命本身的警觉度没有《古诗》这么高。可以比较的是《楚辞》,屈原是只为生命尊严上穷碧落的荆棘鸟,但是他的身份是贵族,有一种先天的高贵气质,把这种叩问生命的自觉展露在下层的,还是要到《古诗》的时候。《古诗十九首》没有给生命本质以乐观、昂扬的壮士心态,而是揭掉了覆盖的枝枝蔓蔓,凿去了狰狞的现实面孔,让我们看到核心中的虚无。

这是一个行者在水泽边的趔趄,水纹悠然荡去,其中并没有一片倒影。他们给了世界一声叹息,旋踵消失在茫茫荒野。这种情形像老子出关,他决绝地抽身退出,启示这世界长夜即将来临,而《古诗》的作者,也在五言中下了诅咒的谶语。他们人生有一半写在履历上,一半藏在了烟霭之中。末世生灵,总有宿命感。


《古诗十九首》,来得并不容易。

我们可以确定这些作者是下层文人,他们是老百姓和政治官员的中间枢纽,也是社会形势的批评者。这群人原来可能是州郡里的学者、村头乡尾的先生,也有可能,是乐府机构蛰伏于民间的官吏。我们对比《客从远方来》《孟冬寒气至》和乐府中的《饮马长城窟行》一诗,就看出些渊源了。不约而同的是,这些底层人士都感到秋肃冬杀,一片萧瑟。他们对前途毫无自信。

是的,那个时代给了外戚很多自信,给了宦官很多自信,倒过头来,把消极、自卑、蔑视送到了知识分子的心里。

自二世纪下半叶,中国政治史开始了四百年的阴暗。桓灵二帝,把刘氏遗产基本挥霍一空。可以说,这两个皇帝是四百年阴暗的开端。

汉桓帝刘志,字意,他实在没有什么“志”可说,反倒像他的表字那样,以“意”为先。不,他还有志,志不在国家,而在个人。当他诛杀梁冀后,悬在头上十三年的利刃便握在了自己手里,给诛杀梁冀的宦官封侯赏金。他对这群宦官的态度就是,你们玩儿可以,但别打我的主意。与其说他接下来打击了宦官,不如说是重申帝王淫威。地方政府原本就有大量宦官的鹰犬,他又卖官鬻爵,这下州郡是一窝黑了。有个叫李膺的名士,无论在哪里做官,下属总是感到畏惧,甚至有人主动辞官。

乐府就有这样一首当时的歌谣:

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他们接受了儒家范式的培养,然而事实是,只讲道德的社会,往往最不道德。道德强调的是义务,法治强调的是公平。他们承担的社会责任,已经和现实对不上号了,坦途是为文盲准备的,伯乐是为逆子准备的,王侯大将是为懦夫准备的,前面没有坦途,没有伯乐,没有治国的空间。

这个“怯”,还是对权力的胆怯。专制皇帝当然需要对王权胆怯的人,一把剑太锋利,容易伤到手,梁冀就是如此啊。他最需要的是忠于自己的人,而不是忠于其他,甚至忠于国家。唯有百依百顺,才能万事大吉。暴臣一变为顺臣,大家合作共赢。那些清介之士,最后也成了一颗肉刺,于是发生了第一次党锢之祸。权贵们开始为这样的国家大事忙碌起来——为正直的官员、太学生张罗罪名,最后逮捕二百余人,下命终身不得做官,其中就有天下人都想结交的李膺。在灵帝时第二次党锢之祸中,更有千人被杀害、囚禁、流徙,受牵连有数十万。值得审视的是,官员是政治系统的,太学生是教育系统的。东汉至此切断了两条可持续发展的主干道,这个国家不再需要官员,不再需要才识,只需要奴才和流氓。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看清了政治,无路可求,求之不安,这里没有未来可言。所以,我们在《古诗十九首》里找不到对政治的热衷,找不到对社会的关爱,也找不到对理想的执着,甚至他们拒绝了“大学之道”,放低了人生目标。不需要自我实现,只想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别无所求——这是儒家伦理趋于瓦解的佐证,后人只是披上了儒家的旧袍。

然而,他们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除了前途未卜,还有个现实难测。

我们的历史常常被政治争夺所陷,忽视了地理气候。决定文明动向的第一条件是自然,而不是人力。竺可桢先生研究发现,自东汉开始,全球气温普遍降低,高纬度地区植被覆盖降低,这才是游牧民族大迁徙的基本动因。农耕文明因为气候的异常,旱灾、洪灾、蝗灾接踵而至,随后便有了大量的流民迁徙。他们迫于生计,有的去往他乡,有的占山为寇,这对地方管理来说是极大的麻烦。除此之外,还有地震、瘟疫,都导致了北方人口大量死亡。《后汉书》的记载,越到后期,天灾越多。当他们稼穑田园之时,官员来征收税务,而他们身处危难之际,官员又在干什么呢?中国人口史到汉魏之际是难以卒读的,根据一份记录,锐减了五分之四。这个数字现在写下来,也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只稍稍举个例子:建安七子中,有四个人死于瘟疫,曹丕、曹植都提到了瘟疫的可怖。曹植写过一篇《说疫气》,讲到黄河流域,有的整个家族皆成白骨,村庄空无一人也是常事。

看清政治与社会的实况,我们就可以明白《古诗十九首》为什么那么多游子浪人,弃妇寡妻了。说轻松一点,可能是经商去了,说现实一点,是做了流民中的一员,饿死人中的一员,被征役者的一员。他们所面临的世界,根本不同于太平时期。面对政治他们无能,面对生活他们无力。于是,在一个独夫民贼的统治下,在诸多虎狼鹰犬的管理中,在天灾频发的挤压后,他们再也自信不起来,不对生活热情洋溢。醉酒混沌时,他们谈论的已经不是儒家范畴的了,也不是儒学的继承者了,甚至在推举孝廉的时代中,他们偏偏不孝——《古诗十九首》讲爱情讲相思讲妻子讲孩子,唯独不讲父母!孝廉礼法是大家共同的遮羞布,王充、孔子后裔孔融都借父母与子没有恩德的论调反驳礼法,何必还推衍出荒诞的君臣理论?《古诗十九首》作者早就弃儒而去,奔道、佛而来,他们谈生命,谈生活,谈情感,谈心灵,是一个人如何观照生命的学问。只有这种皈依,生活才有了一点安慰,一点润泽。

浪子至此,始唱悲歌。


人在蹇途,便知情感的含金度。《古诗十九首》里,对人性的质疑随手可摘,他们处处摇头,处处否定,人生的可信度、安全感统统抹掉了。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扼。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由权势带来的并不是人情的浓厚,而是处事的刻薄、市侩,是为了名声决绝地与昔日处境切割开来,他们裁掉了过去的记忆。在他们地位高举之后,就遗弃了昨日知交,山中旧友。是权势改变了人性,还是人性改变了权势?我们也可以再深究一步:在如此恶棍的政治中,什么心态的人才能高举振翮?权力是魔幻的,它改变着一个人。友情与权势捆绑时,损失的只会是友情。友情不会给我们带来很多好处,但它总是可以给我们以鼓舞和觉醒。但是,权势却可以给我们很多现实的丰收,只是它要求人们放弃思想,只有臣服、蒙昧,才能接受高高在上的它扔下来的一点赠品。

作者对友情、权势否定之后,进一步怀疑世界是否有名副其实的东西存在。结果是,连天上的南箕、北斗、牵牛,这样万古亘久的星星也是名不副实。既然一切都是空壳,权势让人堕落,那么——虚名复何益?这就是他与同门的差别,他从中看不到声名的好处,而他的朋友却能从中看到好处。当他在秋冬的夜晚搜寻恒常时,他的朋友已经看清高举之法,为之挪筋移骨。

友情,已不存在。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他们都不富贵,酒席是小世界里的自娱自乐。杯酒虽少,也是不容易啦。洛中是高头大马,长衢大道,他们是驽马钝鞭,促织东壁。

身在都市之中,他的铺陈让我们感到的不是热闹,而是吵闹。诗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建筑,不是市民,而是“冠带”——达官贵人。也就可以说,这“郁郁”的繁闹,不是来自百姓,不是来自高楼,而是来自显贵。显贵正在“相索”——作客会面。如果说,洛阳城内贵族互相邀约也很正常,但不至于如此引人注目。那么,唱高调、显威风、摆阔绰的场面,就是极为重要的原因。在荡子弃妇满民间的时代里,这些建筑图景活似一个盛平之世。野有啼哭,市有笑语,这就是他们身处的怪诞世界。那些崔巍的高楼渗出一股宁静,并不是因高贵而肃穆,而是隔绝了野外的空气,给人以压抑的窒息。看似空阔,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高堂广厦下,就有一双眼睛洞穿了背后的戚蹙。他预感到了大厦将倾,预感到覆巢之下无完卵,也预感到每个人不期而至的灾祸。后来董卓踏入洛阳,果然繁华一空,灰飞烟灭。

权贵,朝不保夕。

诗人心灵在这时已经极度敏感,乃至听见高楼上的一段音乐,也忧心忡忡: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弦歌之悲与我心相应,它们引起情感振幅相合,所以诗人才伫立良久。在偶然的机缘中,平生之不得志,心中之无限事,随声声弹奏发动而出,慷慨无尽。白居易说得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共同的境遇,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诗人也几番感伤。衰世多违,诗人更多观照了自己,结尾两句又让诗的深度打了折扣。

除了这种悲引哀来,还有乐极生悲。那些达官贵人被熏透了心肝,今朝有酒,明日无愁,只会乐极生淫,桓帝后宫人数就有六七千,他们生不了悲。而这些下层人,酒是一种镇痛剂,随着情绪越高,他们愈加失落。今朝有酒固然好,但一瞬间他们就感到万端空落,不知明日将撞着什么。来看另一首: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在美妙的音乐中,美好的宴会中,美丽的祝词中,诗人并没有随之手舞足蹈,而是内心一凉,他突然感到人生短暂,漂泊无定,耳畔的乐声也戛然中断。这乐曲的真意嘉宾都明白,只是都不愿明说。实际上,不是不愿,而是无意。就像诗人劝导大家不要戚戚于贫贱,去追求欢乐无忌的生活一般,实际上路津早被占据,上下通道早已断裂。大家心知肚明,何必再多口舌?诗人反道而行,用表演的形式来安慰自己,也在聚会中平添了一分笑意,尽管笑声听起来勉强、刻意。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苟且着,取乐着,自伤着,自慰着。他们以针锋相对的矛盾心情,不断地暗示自己,排遣自己,使精神一塌涂地。


尽管他们也逍遥自适,但他们的根本观点是,人生不是用来享受的,而是受苦的。他们已然了解生命之短,生活之苦。

《古诗十九首》里,有太多感喟人生状态的句子: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速速忽忽”,读起来如有风呼啸而过,全在叹息时间的飞快,人生的漂泊。在东汉、魏晋时期,人们对时间普遍感到焦虑,人生状态也是觉得无定无依。有一种巨大的宿命观,不可改辙,不可逆转,我们都成了宇宙间孤独的沙粒,无法逃离。我们生存的这个空间是不可靠的,我们是被命运所玩弄的,是上苍之手下的一枚黑白棋子。对了,黑白色。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被苦难裹卷,一直纠缠到最后一次呼吸,没有喜事可言,等待我们的,只有缟素与黑夜。

他们把人类比喻成什么?是飙尘,是秋蒿,是白露,是枯草。除了黑白两种色,还有灰色。无论怎样,都没有色彩。生命不值得被赞美,生活不值得被歌颂,已经堕入生死灾祸的圈套中,哪里有鲜丽可言?唐代赋予生命的借体是美丽的,他们常常说成是三月桃李。桃李虽然花期短暂,但他们尝到了生活的美味,比汉魏可爱得多。汉魏的生命是喑哑的,劳心劳力后只是一声空炮,令人失望。

失望越大,死亡越多,他们渐渐清楚了自己在人间的定位:寄附之物,远行旅客。世界本是一个空间,人们出于生而入于死,渺渺茫茫,无迹可求。因此,不需要追求虚名,追求浮利,一晌贪欢,过把瘾才是真。这种气质,和建安时代是不同的,建安梗概多气,多得是风云气、丈夫气、豪壮气,而《古诗十九首》是儿女气、酒醉气、邋遢气,他们对生活也不在乎是什么气了。

时代气数已尽,大家都昏昏终日,等待日落。有个人写道: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离开的人,一天比一天远了;新生的人,却一天比一天亲切。只是,离开的人当初也是新生者,而现在的新生者,也终将变成离开的人。我们的疏远和亲切,也会被时间流转殆尽。这起手的一句是哲学,接下来一句是社会学。诗人出了城门来到郊外,他极目而去,竟然见不到荒草野禽,古木老鸟,满眼都是土坟墓石,甚至分不清隆起的是墓地还是土丘。昭然暗示,这个社会的死亡率出奇得高。他们死于什么因素呢?诗人没说,但我们已经知道。知道或不知道也没什么稀罕,生活是偶然的,死亡是必然的,我们就算降低了死亡率,对他们而言,生活中的偶然也是一种煎熬。活着好还是死了好,他们还真说不准。过去的人与事,都成了历史,他们开始颠覆。“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这一句是历史的,是沧海桑田。祭奠的人文价值被摧毁,也无人过问死者是谁。历史的推土机轰鸣而过,夷为平地,用以守护的松柏折为薪火,是英雄还是贼寇,在炉灶中一笔勾销,万籁俱寂。这是诗人留给我们的空白处,也是生命的虚无处。

看不见人时,终于留下了世界惨淡的背景,有白杨,有悲风。人类的争夺,也会株连到靠近的松柏,而远处的白杨、看不见的风却免遭厄运,它们成了见证者、记录者。它们是悲的,萧萧的,忧愁的——这不正是《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群体么?他们看到了政治与社会的屠戮,而自己在劫后颤巍巍地书写、讲述。这一句是文学的,他们俨然惊弓之鸟,没有树林可栖。于是,他们苦苦寻觅故乡,想回到安全中去。这一句是伦理的,只是——“欲归道无因”,诗人回不去了。

家园已荡然无存,所以他们自认是被放逐的浪子,寄生在世界上的旅客,是朝菌蟪蛄,白露菅草。恍恍惚惚,顿生顿灭。钟嵘《诗品》写到他们时,不禁一声“悲夫”,评道“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他们以哲学的眼光打量社会,看清了历史的虚无;以文学的笔法镌刻了彷徨的心境,使我们洞见安身立命处的渺茫。


这群深情的人,一直在构建“家园印象”。结果是,他把我们愚钝的心全都激活了。读《古诗十九首》,我们看到了世界对他们的冷酷,也感受到了来自故乡庭院的深情。世界是没有生气的,一派肃杀景象,唯独这间爱的场所,仍然焕发勃郁生机。庭院之外是无情的,庭院之内是痴情的;院墙之外是寒冷的,院墙之内是温馨的;大世界给了男人无尽的精神折磨,小环境的女人给了他们许多的心灵呵护。一墙之隔,世界迥异。那扇门是让人依依牵绊的,人们的心力从门中蓬勃生育,最后也渴望落脚于此。他们给世界的,最后只有一行脚印,脚步落入门内,总是浑浊的泥泞。这个院子中,一切壮志化成了朴实的泥水,一切豪言变成了敦诚的眼泪。怆然进门,我们感染的冷漠也要被她们融化,渐渐柔软。

《古诗十九首》开篇便是一首相思之作,也是以妻子惆怅哀婉的关门收结。她们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念叨: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言语缓长,是不舍是忍耐。两种情绪搅拌在一块,可以想到这位妻子的淑贞眷恋。他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怎样,也不知丈夫外出会不会遭遇变故,“生别离”之苦,已浓缩进“行”“重”二字里去了。道路困蹇,旅程漫长,万里之遥,音信全无。相思长久了,人们也不仅只有思念一种情绪,因为多疑常常是相思的赠品。对丈夫,她害怕“浮云蔽白日”;对自己,她害怕容颜老去。有对人事的怀疑,有对自然消长的恐惧,她明明自己已经担心得吃不下,衣带渐宽,还敦促丈夫照顾好自己。最贴心的叮咛没有华丽的语言,她总能击中最柔嫩的心隅,让读者恻然垂泪。此刻的男人已经对世界绝望,也是对自己感到绝望,而他的妻子在庭院前望穿秋水,被世界遗弃后,还有一双眼睛需要他,他会多么感动。世界给他以刀剑,而庭院给他以丝锦,他唤醒了暌违多年的热肠。

另一首《客从远方来》,要更为精巧: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半匹绮丝,让妻子欢喜雀跃。当然,是因为丝织上有对鸳鸯。无须书信,也无须托言,妻子一见便知浓情蜜意。而且,这位妻子并没有把丝织放在一边,而是做成了一床被子,里面填进丝,这是“相思”;缝边时打上解不开的结,这是“不解缘”,一语双关,没有丝毫语言上的破绽。儿女情态的隐秘,开口是难为情的,讲出来别人也很难体悟。于是,这一连串的精心制作,就成了恩爱的期盼,归来的期盼。如胶似漆的爱怜,她最后放开了胆量——“谁能别离此”?真有一种纯真的可爱,对凶恶的世界的一种蔑视。被子是烈烈炽情的,也是脉脉含羞的。同样,妻子也是用心良苦,等待良久。胡应麟评价《古诗十九首》说“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在我看来,这首诗恰好应和。

相反的情况也会有,比如《郁郁园中柳》。那位年轻的妻子每天梳妆打扮,并不是为了出门而去,她的脚步一直停留在阁楼之中,遥望院内院外。她也不是为了和春景一争高下,而是等待远行的游子归来。她曾流落风尘,终于有个安定的家,可是游子一去,家中再也没有生机了。这是生活和情感的两难,在那个时代中,也很难两者兼得。她末尾的时候说“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被人称为性格奔放。而我的意见是——如果她真的奔放如斯,还会细细装扮,登楼远望么?不如说,她是应景而动,缘情而发,把自己坦诚在阁楼中,纾解压抑。她是真诚的,绝不是粗莽的。她让我们看到一种纯真的生机,尤其是东汉的女人,你也很少见到这么活泼泼的了。生活在大世界里的女人,已经和男人一样成为悲剧,只有这小家园里,还保留了一点可爱的因子。

实际上,这种小家庭中的,也是“菟丝女萝”之爱,也就是弱者之爱。女性在那个社会里本就是弱势群体,所以把自己比作“菟丝”,需要攀缠另一种东西才能生长。她们也把丈夫比作“女萝”,这又是一种藤蔓植物,同样需要攀缠。“菟丝附女萝”,女萝又附谁呢?他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支撑自己。然而,他们却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力量支撑他们,他们也没有力量支撑家庭。于是,他们要千方百计谋个求生之道,她们也要等待更久,甚至等个空。

《明月何皎皎》所写的,正是这种情景。妻子辗转难眠,徘徊多虑,她甚至怀疑丈夫已经入富贵乡,遗弃了她。她无人可诉,最后终于失望地关上了门,衣裳满是泪痕。这是《古诗十九首》的最后一首,暗示着男人们渴望的大门已经关闭,痴情的妻子们也从“努力加餐饭”的劝慰转变为“泪下沾衣裳”的失望。可是呵,她们并不知道这些丈夫精神的崩溃与处境。

故乡或有或无,我们也不知道了。


《古诗十九首》的主题,就是相思与死亡。如果按照“香草美人”的传统,我们似乎可以把相思之情衍生出文人对政治的期盼,但是有一条线为分水岭,就是《古诗十九首》并非庙堂文章,而是民风采撷。因此,我们看到《古诗十九首》风格是朴素的百姓话语,而不是精致的文臣辞藻。它里面有许多一唱三叹的反复笔墨,与其说它源出《国风》,不如说是乐府遗篇。

农耕时代的静穆特质,在《古诗十九首》里渐渐凄楚,他们没有意气风发的姿态,只有风尘仆仆的狼狈,刘熙载在《艺概》中曾说:

《十九首》凿空乱道,读之自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

所谓“凿空乱道”,也就是无所归依,各自东西。他们的生活确实是无所归依的,因此才有那么多感叹,关于时间之忽、生命之渺、爱情之渴。

爱是给人生机的,能让人找寻到生命之本的,这是生生不息的力量,而另一端的死亡,则是把生命的归宿定为虚无、空茫。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一边是开始,一边是终止,一本《古诗十九首》,就是讲生命始终的文学。而无论是爱情还是死亡,对人类来说永远都投射出巨大的魅力,文章做不完,诗词做不完。倘若我们哪天参透了其中奥秘,那就是文学的末日。因为文学,就是在讲生命的始终。《古诗十九首》让我们清醒的痛着,它一直重申着寻找家园,寻找故乡。

故乡是人们生活最安稳恬适的地方,而《古诗》的作者群体普遍缺乏安全感、依赖感。他们涉江采芙蓉,接下来总要望向远远的道路。最美丽的景色中,总渗透着荒凉的气息,孤独的滋味。现实世界如同破烂的筛子,他们生命无地安放,于是渴盼放逐的结束,回归到升平时代,栖身于精神的家园。所以他们也构建了自我安慰的园地,想象妻子是如何渴望自己转身返回。

故乡也有另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可以摆脱苦难的灾祸,真正的平安返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妻子儿女于一堂,进可登堂整顿案牍,退可稼穑耕作田地。鸡犬之声相闻,举酒属客,不再颠簸劳顿。凡是离乱的时代,总有召唤故乡的文学作品,魏晋是这样,元末是这样,明初也是这样,这是他们最后的栖身场所。

到此,故乡就不单是一个实指概念了,还是一种文化哲学概念,它象征着美满、踏实、道德、幸福的境地,以至是个庇护所的存在,是个桃花源、伊甸园的存在。这样我们就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诗人一直说道人生如寄、天地逆旅、我是行人等等的话语了。大概文学或者其他学问,都是在寻找返回故乡的路,而我们都是路途中的流民、浪子。既然身份如此统一,目标也很明白,也就不必你我分殊——《古诗十九首》没有作者名,反而更让人惦念,有种浩浩时空的混茫之感。

昭明太子萧统有眼界,有菩萨心,把这十九首合为一集,使后人奉为“诗母”。就其主题而论,它不光是“诗母”,也是文学之母。爱情是自然的,生死是自然的,它们所引起的痛感,也是自然的。王世贞曾说它谈理不如《诗经》,我却认为它“凿空乱道”,根本没想和人们谈什么理。世界是无序的,世人是流浪的,有什么道理?

是的,“欲归道无因。”“欲归”是理想,“无因”是现实,这种人生龃龉才是永恒之存在。我们也像流浪者一样,在他乡千折百转,流转无休,想尽办法回到故乡。

那个栖所,何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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