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男主角不乏天资聪颖者,他们的成功总是具备好几个条件:超群的智商,可遇不可求的机遇,当然还有自身的努力。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东风徐来,最终功成名就,达到人生顶峰。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郭靖。
郭靖自始至终以一个反应迟钝,憨厚老实的形象出现在射雕和神雕之中。然而,纵观金庸笔下的若干男性,如果说其他人可能是峻秀灵峰,或者怪石嶙峋,或者温润如玉,那么郭靖自始至终都是一块磐石,普通不突出,却坚韧扎实。
我曾经疑惑,金庸为什么要塑造这么一个角色?写一个并不讨读者喜的男一号,难道仅仅是衬托女一号黄蓉的聪明伶俐?翻拍最多的金庸武侠是雕系列,电视剧里,若干个郭靖的扮演者,对他那份呆然木讷拿捏得总是不准,观众无法喜欢,甚至在屏外捶胸顿足。
我甚至一度怀疑,郭靖最终的成功,武功登峰造极,得到各派门系的认可,以及得到古灵精怪黄蓉坚贞不渝的爱情,是不是全凭运气?金庸写这么一个人,到底想说明什么?
金庸的武侠能一直受人欢迎,雅俗共赏,除了天马行空的武侠情节,性格分明的人物,浩气回肠的个人主义和民族主义精神,还有他自身渊博的知识,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认知,对于少数民族文化的理解和尊重。所以,在他的书里,儒家,道家,佛学,诗词,信手掂来,比比皆是,虽是通俗小说,却无处不学问,大力在宣扬传统文化。
江南七怪遵循的是儒家文化,讲“智、信、圣、仁、义、忠”。江南七怪武艺并不高强,行事也不严谨,所识也并不见得高明,却在江湖上有了响当当的名号,不少奸诈小人闻其名而望风而逃。是因为他们对儒家文化忠义信的执着。
想来也是,为了一个承诺,四处寻找郭靖,放弃江南好好的生活,跑去荒凉蒙古大漠,竭尽全力去教郭靖武功,即便发现郭靖资质一般,也从不言弃。十几年如一日,可是人生有多少个十几年?江南七怪教郭靖的功夫并不足以让他成为英雄,但教他的处世为人方式,让他得到一次又一次提升功夫的机会。
郭靖在江南七怪的身上接受到了儒家的传统文化,这对于郭靖日后的品性塑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郭靖对于杨康托雷有结拜之情,屡次出手相救,讲的是义;对于江南七怪,自始至终恭敬顺从,那是孝;明知不是黄药师的对手,依然按时去了桃花岛,为的是守信;一心想致他于死的欧阳锋,在蒙古被他三擒三放,只为“仁”字;最后郭靖死守襄阳城,以躯捐国,是对大宋的忠。
全真教是道教,古代道家崇尚自然,有辩证法的因素和无神论的倾向,但是主张清静无为,反对斗争。司马迁之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中评价古代道家为易行难知,事少而功多。老子、庄子都是以相当平静的心态来对待死亡的。
当然全真教七子对于道教所诠释的并不透彻,没有清心无欲,相反丘处机孙不二等人脾气暴燥,四处惹祸,其他全真教的徒子徒孙们,更是无多大作为,他们不足以代表道教。
真正影响郭靖的道教文化是黄裳、王重阳和周伯通。黄裳苦练功夫,只是为了报仇,四十年功夫练成,却发现仇敌尽死,原来万物之事,无人能敌过时间。时间最公正,给了每个人机会,也将所有人带走。黄裳自此悟透生死,写成《九阴真经》。王重阳是消欲,费尽心思得到华山论剑首位,是想将《九阴真经》藏于世,不再引出江湖纷争。周伯通本心无欲,爱武成痴,不争第一,不论世俗,与郭靖结拜兄弟,实际是打破了严苛森严的等级学。
郭靖在《九阴真经》上所学到的是不仅仅是高超的武功,还有淡泊的心,他从没和谁争,也没有和谁抢什么。能退能让能忍,他的反击总是出于忍无可忍,对手的咄咄逼人。你不动手,我坚决不动手,似乎是郭靖一贯作风,他不是一个挑事惹事的人。死守襄阳城时,几时又把生死当作了一回事?
如果说儒家道家文化在郭靖身上起了决定的作用,那么还有另一种文化自始至终贯穿在郭靖一生,那就是游牧文化。
郭靖出生于蒙古长于蒙古,离开蒙古时,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个成长经历对他非常重要,当初江南七怪选择不回江南,留在蒙古历练,是非常有道理,江南多软绵,条件优越,人志涣散。蒙古条件恶劣,磨砺人的意志。古有“孟母三迁”,当今有学位房,无一不是人们对教育环境的选择。
蒙古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游牧生活是一种粗犷而富于冒险的生活,恶劣的自然条件培养了他们极强的与自然搏斗的能力。热情好客,勇敢血性不屈服,是蒙古族人具备的品格。李萍雪地里诞下郭靖,是蒙古牧民救他母子性命,并留下小羊供其生存。没有蒙古牧民,郭靖定会死于襁褓之中,这些便是郭靖一出生就接受的游牧文化——无私,救人于困境。
所以后来哲别以金子相谢郭靖的救命之恩,郭靖拒绝,说是妈妈教过“帮助人,不能拿别人的东西”。说到底正是牧民的无私,让母子俩知恩报恩,从而获得更多的尊重与欣赏。后来黄蓉开始爱上郭靖,也是因为他的仗义疏财。
哲别是神箭手,勇敢不屈,郭靖心生钦佩,从他身上学到高超的骑术和箭术。成吉思汗,一代天骄,有勇有谋,深沉有大略,用兵如神。他唯才是用,能放下个人恩怨,以气度收揽人才,突破蒙古原有的文化局限,对不同宗教与文化皆加包容。不管郭靖是汉人,也不管郭靖出生贫困,赏识他的人品,封他金刀附马。让江南七怪教孩子们武功,这种包容的胸襟和气度,郭靖看到眼里,佩服在心,成吉思汗是他年轻时代心目中的英雄。
拖雷是郭靖少时的伙伴,一起骑马习箭,结为安答,没有贫富贵践之分,只有纯粹的友情。我想,正是草原人民教会了郭靖平等,无门第之分。
逐水草迁徙,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族群内部的团结,会出乎人们意料的紧密,原因很简单,不团结,族群就可能出现危机。经历几场战争,游牧民族的团结团队意识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余秋雨曾对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海洋文化作了详细的比较。农耕文化的志在守,游牧文化和海洋文化在于侵,各有特点,最终中华能长达五千年,就是因为农耕文化的稳定,不外侵而得以保存。
郭靖身上是三种文化的集合,三种文化都在他的生命里起到重要作用。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精华,也有其糟粕,儒教中的迂腐,道教中的求仙,游牧的野蛮,郭靖遵循了内心,以其纯朴之心,摒弃了。
郭靖智商平平,但这些文化造就了郭靖的情商,纵然他不敌杨康聪明,不似欧阳克潇洒。他的人品,他的传统文化的品格得到众人认可,总能在若干不利的条件中,闪闪发光。黄药师厌其呆,依然赏其骨气;洪七公叹其傻,依然愿意收他为徒,授其武功;黄蓉知其固执,依然生死相随,大事听从于他;周伯通知其笨,一样和他玩到不亦乐乎。
郭靖即使受游牧文化影响极深,然而农耕文化——儒家思想,终其一生,仍然是他的主文化,他没有丢失。杨康之所以落得惨局,是刚好相反。
金庸写塑造郭靖,是否就是这个用意?
当下,我们处于一个多元文化的年代,网络的发达,西方文化,日韩文化蜂拥而入,中华文化也走出国门,遍布全球。各种文化揉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大势,然而,中华的传统文化仍然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根基。
当下重新重视传统文化,中小学语文课本中古诗词比重增加,然而,我们依然要认真学英语。深读传统文化,学习外来文化,才能让我们知己知彼,才能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学者,一个科学家,一个对社会有大贡献的人,必定是根基扎实,见多识广,他们所识从不拘于某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