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文劉麗7

图片发自简书App

  楼凤源于香港。内地的性工作者也多驻足于大小城市的住宅小区,在简单的出租屋内营生。

这位中年嫖客穿着“中天建设”的工装,头发杂乱,裤管溅满了水泥,扎进袜子里。他应该来自附近“建业凯旋广场”的工地。当两人目光相对,刘丽确信,这男的憋了太久。

2016年3月28日深夜,科源路上车声落寂,这是刘丽在正弘数码公寓的最后一单货。当天中午,她收拾好了行李,还向公寓二楼“天空之城”超市的老板告了别:“给孩子看病的钱筹到了,明天就不做了。”

33岁的刘丽身材高挑,瓜子脸,大眼睛,爱笑。她穿着短裙高跟鞋,黑丝袜的微光,在昏黄的楼梯间里不时闪动。站在公寓大门前与嫖客接头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有些忐忑。按照约定,她拨了下对方的手机号,然后不远处工商银行门口就有一男子举起手,暗示“就是我”。

刘丽跟嫖客一前一后,爬上长长的楼梯,转身上到二楼平台,很快进了屋。两人原本约定是 300元一次的快餐。“裤管男”在灯光下打量了刘丽后,马上提议500元做两次。刘丽犹豫了下,应了。

一个半小时后,她洗完下身,疲惫地拿过手机,见到上面有11个未接来电。

当刘丽赶到东风路河南省中医二附院时,丈夫林亦明已经咽气。当晚11点多,30多岁的摩的司机林亦明在文化路陈寨接到活儿,送人去开元路。回来的路上,他连人带车被违章行驶的渣土车撞飞十五六米,一只鞋子甩到了绿化带里,电动车也几乎被碾压粉碎。

林亦明的眼睛就没再睁开过,鼻子和嘴往外直冒血。他死亡的具体时间已无关紧要,总之,刘丽在医院见到他时,已是血尸一具。刘丽抱着他嚎啕大哭。第二天,她没有离开郑州,而要留在这里处理赔偿问题。老家的公公带着孩子也来到了郑州。刘丽把卖身几年的钱给了公公,让他到河医大一附院给孩子看病,自己每天从外边交涉回来,饭也不吃,就躺在公寓里哭。

郑州不是这些外乡人的家,却随时可以把他们的命留在这里。

刘丽和林亦明的幸福生活始于2009年,他们相识于三门峡一家化工厂。刘丽干活时遇到困难,林亦明经常帮助她。她觉得林亦明“老实、可靠、热心肠”,慢慢地两个人相爱了。

林亦明曾多次问刘丽:“我们家很穷,你嫌吗?”刘丽说:“不嫌。”刘丽很坦诚地告诉他,她曾有过一个男朋友,对她不好,还为这人流过产,所以只要林亦明真爱她并且不嫌她,她就愿意跟随小林一生一世。

两人相处一年就结婚了。同是在农村长大的苦孩子,爱情往往没有城市中人那么纠结,那么多诉求。

刘丽家在三门峡市卢氏县,一个交通不便利的贫困山区。她从小丧父,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高中毕业后刘丽就打工了,每月收入除去自己的生活费后,都得抓紧给家里,日子过得如同转动起来的磨盘,拼命往前推,不敢停。读初中的弟弟和读高中的妹妹正是花钱的时候,哥哥不争混,在村里爱“耍钱”,还经常伸手向刘丽要钱,所以家庭担子基本都落在刘丽身上。

林亦明家在三门峡陕县店子乡一个偏远山村,从县城到林家要三个小时,路上还处处高坡深壑。在店子乡下车后,往林家的路极其难走,山间田野很多地方被早些年私采乱挖矿的人们“修得如战壕”一般,狼牙交错地横在原本美丽的豫西山区。

林亦明家共五口人,一个智障的哥哥,一个读高中的妹妹,还有上了岁数的父母。家里有8亩山坡薄田,一年的收入和村里其他人家相似,大约1500元左右。林亦明母亲再上山采点连翘、二花、茯苓等药材,每年收入有个2000元。林亦明父亲时断时续到矿上背矿石,每年大约有5000元收入。林父虽然只有58岁,却瘦得如纸片一样,佝着身子背几十斤矿石,一头灰白的乱发,看上去很老。除去家用,再供林亦明妹妹上学后,家庭收入所剩无几。

他们结婚都没拍婚纱照,因为没钱。但林家借了2万元钱,给刘丽老家送去了聘礼,这是豫西农村的规矩。

刘丽的母亲嫌聘礼太少,一般家庭都是送4-5万,而林家只送2万,这让她在左邻右舍和亲戚面前觉得很没面子。

不过母亲看刘丽如此执意,也就没再阻挠,还给了5000元当嫁妆。刘丽仅花了2100元买了台长虹彩电,给自己在三门峡夜市上买了两双80元钱的鞋和200元左右一套的衣服共三套。

刘丽带着自己置办的嫁妆,和剩下的2000元现金嫁到林家(刘丽打工的钱都交给了母亲,自己并没有钱)。林家隆重地举行了婚礼,共准备了20桌。但结婚那天正碰上下雨,山路泥泞难走,只来了9桌。满脚泥的客人们一般一家给100元礼金,来三四个人吃饭。刘丽和林亦明收到的最大礼金是200元,是一个当村干部的表姨父给的。结果,林家这场喜酒完全亏本,最后一共亏了6000多元。

至此林家欠下的外债接近三万元。林家当时借的高利贷,按当地行情1.5分息/月,也就是年息18%,林家为这三万外债需每年支付5400元利息。这基本上是林亦明父亲在矿上背矿石一年的所有收入。

婚后没几天,老父亲抽着自产的旱烟,咳嗽着,决定不让林亦明妹妹上学了,让她去郑州一家烩面馆当服务员。刘丽和林亦明表示想出去打工,挣钱让妹妹继续读书。林父说:“一个丫头,读那么多书干啥!现在大学生也不好找工作,将来能嫁出去就行了,你们生了孩子,让你妈带着,你们再出去打工。”

刘丽并不想在农村呆下去,她想继续出去打工,因为如果她没有收入,她娘家的弟弟妹妹上学都是个问题。弟弟学习好,刘丽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想让弟弟考到郑州上大学。

然而恰如公公所望,刘丽很快发现自己怀孕了。刘丽在简陋的卧室里挂了幅可爱宝宝的画,她对老公说:“既然已经怀上了,我们就要生下这个可爱的宝宝,再去打工,那时候把孩子留在老家,也不耽误我们挣钱。你先去找个活干着,家里有点收入。爸爸这么大年龄了,还去背矿石,这是拿命赚钱。你去多干点,让老人以后享享福。”

就这样,林亦明去镇上一家私人小铜矿干活了。

就在孩子马上出生的时候,林亦明在矿上出了事。矿车翻了,滚下的矿石砸断了林亦明的腿。

刘丽坐月子,老公治疗腿,一边看着襁褓中的儿子,一边照顾拿着拐杖的老公,刘丽禁不住流泪。这是刘丽人生中最郁闷、最灰暗的时期之一,新婚的幸福戛然而止,生活和家庭的压力一下子摞在她的身上。

卢氏落后的医疗,加上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矿主没赔几个钱,林亦明的腿治疗得并不彻底,能正常走路,但下雨阴天和稍累就会痛。从此林亦明不能再干重力活,成了半残之人。

命运捉弄刘丽和林亦明之处,不仅仅是林亦明从此不能再干重体力活,就在林亦明能下床活动的2个月后,他们发现孩子不正常,去三门峡一检查,医生说是脑瘫。

婆婆听到这个消息,哭得直不起身子。遭此一击的刘丽,流泪安慰婆婆:“妈,我们一定挣钱给孩子治好病,我们还年轻,不行再生一个。”

资料图 | 郑州数码公寓

就这样,婆婆在家照看脑瘫的孙子,2012年刘丽和林亦明来到郑州打工。他们在庙李花260元/月租了一间只能放一张床的六楼单间,一开门就会闻到隔壁公厕的臭味。

一开始,刘丽在银基服装批发市场找了份月薪1800元的工作,林亦明做保安,月薪1600元。夫妻俩算了笔帐,房租260元,带水电、垃圾处理费合计300元,两个人最低生活费是2000元,交通费、电话费最少100元,生活用品100元,这样他们一个月能存900元。刘丽得每月给弟弟妹妹500元上学,那样仅余下400元/月,这怎么给孩子治病?怎么还债?发愁的刘丽曾经半夜把小林推醒。

几个月后,林亦明下了狠心,辞掉工作买了辆二手电动车跑摩的。刘丽也辞了工作,她告诉丈夫:“住这个楼不少人在庙李干按摩,一个月挣三四千。放心,我不会干对不起你的事。”

林亦明跑摩的,回来得时早时晚,刘丽回来的时间也不确定,常常很晚才回来,后来他知道了妻子在按摩店做“小姐”。

林亦明勃然大怒:“我们再穷也不能做这个啊,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啊!”并且给刘丽妈妈打电话要离婚,刘丽委曲地说:“难道你以为我真想干这份苦差事?你忍心看孩子没钱治病?你忍心看爸爸卖命挣钱?你忍心看我弟弟上不起学,回家当农民?我这样做,还不是为家里减轻点负担?”

林亦明低着头,双手拼命搓着,涕泪横流。他觉得自己是个半残之人,太穷、太无能,不像个男人。靠老婆去做“鸡”撑起这个家。

激烈争吵后,刘丽的“工作”被林亦明默许了。

2013年刘丽所在按摩店被举报,四五个警察跺开门,拿着摄像机闯进按摩店。刘丽因卖淫被抓,进派出所后,刘丽和两个姐妹还有“小姐”出身的老板,被教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协警把她们四个装进一个贴了深色太阳膜,无牌昌河面包车里,拉着在庙李、陈寨一带辩认“嫖客”。

老板的记忆最好。第一天,在陈寨一家火锅店门口,一眼就认出正在从电动三轮车上卸金星啤酒的50多岁老嫖客。

老头开始什么都不承认,协警一警棍敲在老头大腿上,老头低头说是和老板“搞破鞋”关系。协警指着老嫖客说:“你这老东西,做了不要脸的事,还在装傻逼,就像你这样,谁和你‘搞破鞋’?老子再打你一顿,通知你老婆孩子。”

老头最终招认“做了不要脸的事”,被罚款处理。

刘丽她们没认出嫖客,协警让自己想办法,否则就拘留。两个姐妹分别给自己“客户”打电话:“哥,你在哪里?今天和老板吵架了,心情不好,没地方去了,能不能来接我?”结果客户一到按摩店,就被便衣协警控制了。

刘丽没有给客户打电话,也没有辩认出嫖客,最后被拘留。

林亦明在看守所见到刘丽,两人抱头痛哭,林亦明埋怨刘丽为什么那么傻,不打电话,不在街上认人。刘丽说:“客户都是些老实人,我把人指认了,把人家骗过来被抓,日后人家报复我怎么办?还有这坏良心的事,我干不出来。”林亦明表示要回家取钱找人让刘丽出来,刘丽没同意,她心痛自己“苦差事攒的钱,那钱主要是为孩子治病,攒够就让孩子来郑州治病”。

后来刘丽的老板托人托关系,关了一个多月的刘丽才被放回来。

刘丽回来后,林亦明买了两只道口烧鸡,请刘丽还有刘丽的老板。老板说,这次出事是因为被附近一个按摩店举报,他们看到“罩着”我们店的片警出事了,所以趁火打劫。她当时不指认嫖客,也就被抓了,那样就没人在外面找关系救刘丽了。刘丽进去后,她又疏通了新关系,怎么也不能让亲姐妹一样的刘丽在“号里”呆住着。

2013年11月1日,千余名警察从外地赶赴郑州,包围了郑东新区“皇家一号”夜总会,一场大规模“打黄扫非”活动开始了。从此再没有哪个警察敢“罩着”这些涉黄场所,庙李陈寨一带的按摩店几乎关完。

刘丽本想重新找工作,老板告诉她,金水路大石桥时尚PARTY、清华园SOHO、青年居易、国贸360公寓等小户型集中小区早出现了一些自己在家“做生意”的姐妹,有的做网络女主播,兼顾做几单,有的是通过QQ、微信。姐妹们过得都不错,不用交保护费,也不用开店交租金。“我们姐妹几个每人还都有些老客户,这不就像大商场不行了,淘宝店起来了,我们就是淘宝店。”说完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在老板和几个姐妹帮忙下,刘丽在数码公寓租了一间23平方的单间,每月1200元。刘丽长得漂亮,又会唱歌,有时做网络主播,有时也“做生意”,一个月能剩1万。但她很节省,很少给自己买衣服,吃得也俭朴,最奢侈的是花了2200元,因“业务”需要买了部华为手机。林亦明则继续开摩的,两人目标是快点挣钱,给孩子治病,并且打算再生一个孩子。

2016年春节,刘丽和林亦明在三门峡过的年。他们合计了一下,一共攒了20多万,孩子治病得花十多万。实在治不好,也就死心了,抓紧时间让刘丽回老家生孩子。郑州“兵慌马乱”的不适合生孩儿,等生完孩子再出去干。

于是刘丽和林亦明打算年后回郑州处理下事情,就回三门峡,没想到林亦明遭遇了车祸。

林亦明出事后,刘丽没有急着退掉丈夫在陈寨的那间单间。她觉得林亦明没有死,一如既往地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她觉得林亦明还在牵挂着她,当她习惯性地拿着充电器下去给电动车充电时,电动车已经不在了,她木然地站在楼下,才意识到和丈夫已阴阳两隔,夫妻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她为自己做了楼凤深深地后悔,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

我是通过朋友那里,听到刘丽的不幸人生遭遇。我们几个人给刘丽凑了5000元钱,希望帮她走出困境,便先找到她以前的老板李娜。

5月15日中午,李娜和她表妹乌曼,应约来到数码公寓二楼“天空之城”咖啡馆。

李娜比我预想的更精明。抬手点烟,在烟雾后,朦胧投射出昔日曾有的风尘。那些关于“小姐”“楼凤”的风月往事,仿佛凝固在她记忆里。她淡淡地说:“以前大街上哪个风月场所没人罩着?大官罩大的,小官罩小的。警察为任务罚款会埋伏在店附近,只抓嫖客,我们只配合取证。跺门进店又拍又录的都是冲店来的,不仅抓嫖,还抓老板和小姐,这肯定是罩你的人出事了。”

在谈到楼凤和客人关系时,李娜说:“以前在按摩店,客人一般去那场所都紧张,基本是‘一二三买单’,坚持不了几分钟。有的客人去按摩店也不做,就是和小姐聊聊天,摸摸手,现在男人精神压力大,孤独,没有倾诉的渠道。以前有客人在店里哭,我们就抱着他,让他哭一会。做小姐的大部分都很善良,都是生活所迫,所以一般都理解客人。”

我不解:“为什么良家妇女,那么容易下水?”

李娜说:“一般人挡不住物质诱惑,几个姐妹同时干按摩,你一天挣100元,人家挣500元,一般人坚持不了多久就下水。”

她告诉我,这两年网络主播收入高,楼凤逐渐往高档小区发展。“皇家一号”受打击后,东区没有好夜店玩了,楼凤市场很好。一般楼凤与客人在网上交流一段才做,她们会看客人朋友圈,不安全的不约。

乌曼是大学本科艺术系毕业,目前在做网络主播,偶尔也做生意。她长得漂亮,善歌舞,一个月收入几万甚至十几万。乌曼说:“我们这一行是随着互联网发展起来的,做网络主播比较挣钱,经常捧你场子的大哥,你适当‘关爱’一下也正常啊。我一个姐妹今年打算在龙之梦做,小区那么多豪车,业主有钱,生意肯定好做,老板们更需要精神陪护。”

我疑惑地问:“谁在家门口做这事?”

乌曼说:“方便啊,给老婆说倒垃圾,就可以过来坐坐了。装修漂亮了也吸引外面客户,同时网播也更有范。”。

我又问:“你年轻有知识为什么要做这个?”

乌曼说:“演员可以靠脸蛋,靠嘴吃饭,你可以靠传播信息吃饭,我凭什么不能靠年轻貌美、唱歌跳舞吃饭?犯罪必须得有受害方,你看我和男人交往,哪个是因为出来耍离婚了?如果有,这个男人典型的是二百五,婚姻的杀手是二奶、是小三,不是我们。希望你不要对我们这个工作这么好奇,允许他人的道德观、生活方式和自己不同,将消除世上90%以上的烦恼。”

刘丽出事之后,乌曼给她拿了2万,李娜给她拿了1万。

李娜说:“刘丽是苦命人,都是从农村贫困家庭出来的,我们重情义,在郑州我们之间不互相帮助,谁帮我们?”

后来我又见到了刘丽,她说:“没有不幸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亦明走了,我的世界是黑暗的,很感谢有李娜、乌曼那样患难之交的朋友,我希望我的天快亮起来。”

说到未来她将去哪里时,刘丽觉得身后长满“眼睛”,那么多人用不同目光看她。她说:一片干了的,四处飘泊的树叶,还能不能再回到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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