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决定不走了

我出生在1994年,而程成出生在一个比我尴尬很多的年份——1989。

在我脑海中,在愿意和我玩儿的那几年里,他总是穿着双黑色的足球鞋,荧光绿色的双星标志,黄绿条纹的大汗衫。夏天的他,在疯跑了一大段路之后,鼻涕总比汗水提前流出来。之后程成会抬起肉嘟嘟的胳膊,抹干净鼻子下面的鼻涕。我不知道他那样是邋遢,反而总是跟他在大院里疯跑。程成偶尔会夸我,说我将来能当个跑步运动员,哦,对,那个时候他很胖,而我很瘦,他比我大五岁。

大概是一九九几年,我们住在父母单位分的房子,对面是个没怎么有人的疗养院,树木和花草都很旺盛,天空很蓝也很高,是和现在城市的压抑截然不同的样子。

程成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五岁,那年夏天特别热,程成和他的兄弟们蹲在疗养院大门口玩神奇宝贝的纸牌,之所以选在疗养院大门口,是因为那里很凉快。疗养院里充足的冷气顺着虚掩的玻璃门细小的缝隙,混进夏天的空气里,然后带着暖和的青草香钻入程成和他兄弟们的领口。我没钱买纸牌,也因为手太小总是拍不赢他们而被程成勒令离场。可是好奇心总是趋势我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程成的肩膀上看他们啪啪啪的打牌。

那种情形总让程成很不耐烦,他揪着我额头前面的那几缕头发说他的脖子很痒,把我拉到离他们远点的地方,用那双黑色的足球鞋在粗糙的沙砾地上画一个圈。“喏,坐下,外面的世界很危险,这个圈可以保护你不被吃掉,像是孙悟空画的那个一样。”

于是那个夏天,我就是在蝉鸣里伸长了胳膊拔沙地外围草丛里的狗尾巴草中度过的。时常听到疗养院门口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我把狗尾巴草编成一个花环,青色的草叶、草籽上微黄或者泛红的细细绒毛在阳光下,清爽的就像那年未被破坏的时光一样。

我把狗尾巴草花环套在头上遮太阳,可是还是被晒黑了好几层。看着和程成一样变的黝黑的皮肤,我笑掉了我第一颗门牙。程成说上牙要往下扔,于是我在草丛挖了个当时觉得很深的洞,把那一颗牙齿埋在了很深很深的土里。算是埋下了一颗秘密,也算是打下了一个伏笔,因为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说话总是漏气。

菠萝味冰棒是那时候最喜欢的味道,妈妈总说每天只能吃三口,多了会中毒,嘴巴会肿的像香肠。程成熟练的拉开我家冰箱门取出一根菠萝味的冰棒,一口咬下,直接吞掉,而我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多的吮着我那根剩不到三分之一的冰棒,非得等它们在我口中融化成糖水,让舌头上每一个味觉细胞都感受到那滋味,才舍得把它们咽进肚子。程成总觉得我可怜,于是大方的把他那根放到我面前,允许我咬一口。我惊恐的看着他,说:“不能吃,会中毒!”程成骂我是个胆小鬼,小屁孩。于是我咬下我人生中的第四口冰棒。我学着他的样子,大幅度的用后面健康的牙齿咀嚼那亮晶晶的甜蜜,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他也咬了一口,比我更使劲的咀嚼。最终,我没有中毒,程成也完好无缺。我大胆的又一次拉开冰箱门,拿出两根冰棒,肆意的咀嚼,我咯吱咯吱,他也咯吱咯吱;风扇旋转着送来咯吱咯吱的风,风吹着厨房那扇老旧的木门咯吱咯吱。兴奋又幸福的冰碴,在我缺了一颗门牙的牙床上跳舞,我大笑着希望时间就这样不走了。

因为第二天我拉肚子了,妈妈给我用水化开糖丸让我喝下去,她以为是我肚子里长了虫子,她哄我那颗裹着糖衣的药丸会裹住肚子里的虫,和粑粑一起拉出来。其实她不知道,我肚子里的虫是一个她不知道的秘密——我多吃了好几口咯吱咯吱的菠萝冰棒。

小时候的活力就像是夏天用不完的太阳光,头一天还缩在妈妈怀里发誓再也不要和程成吃冰棒,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的跟在程成后面上街游行。

上街游行就是把塑料袋套在扫帚的把子上捉蜻蜓。程成像个战士,我就是他的跟班,我们追着蜻蜓透明色的翅膀,出了一身汗却没有任何收获,可是我的牙床还是接收到了最足多太阳发出的成长信号,门牙在夏末长了出来,那颗大大的门牙显得比旁边的稍微白一点。

这一年是我们的1999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乐章。之后出生的孩子都成了零零后,然而我不知道,关于90年代最后的童年味道也将要结束了。像是我正在蜕换的牙齿,像是程成不断被拉长的身高,像是疗养院和大院里的人们都变了模样。

1999年,十月份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变更点,蝉鸣声柔和了一些些,程成家沙发上还是披着凉席,风扇开小了一个风挡,我和他坐在他家沙发上看建国五十周年的阅兵式。他穿着白色的棉布背心和深蓝色的短裤,光着脚盘腿对着电视目不转睛。我偷偷从他背后拿来了他的game boy,他也没有发觉。在游戏机里我浪费了他三个精灵球,程成对着电视说那很酷。国歌响起的时候程成站起来带着红领巾敬礼,而我还是坐在沙发上,盘算着这七天不用上幼儿园的时光应该如何度过。最后,我拿旧报纸,折了一只青蛙,放在他家圆形的茶几上,然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阅兵式里嘹亮的进行曲和飞机坦克全都在我的美梦之外。

傍晚我和程成还有他爸一起翻墙进入已经关门的公园散步。他爸是个特别高大的男人,这样的印象一直持续到现在。那个时候,他爸爸一手抱着我,还可以一手揽着程成。程成借助树枝翻过比我还高的围栏,灵活的像孙悟空。之后他俩接力把我运到公园里。安静的公园很美,花是只给我们开放的花,树是只给我们欣赏的树,老程把我放到停转的旋转木马,我坐在前面的小白马,而程成在后面喊着“得儿,驾!”

关于我的童年,似乎每天都充满了节日或者纪念。幼儿园午睡醒来枕头下面会有一朵小红花,自由活动时间,我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裙子蹦跳着踩别人的影子, 那些胡乱说出来的暗号和晚饭后嘴角没擦干净的油渍一起不修边幅的在我们的那些年里像野草一样生长。

当我们都开始学会把皮鞋上的泥屑擦干净,裙子里面套一层安全裤的时候,对于这些事情的怀念,也就开始像野草一样生长了。

1999年,像是一个符号,具体是休止符还是什么符号我也说不清,就算是有一些习惯在空气里氧化的很缓慢,我也真真正正的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

初冬的小城冷的很突然,大院对面疗养院的玻璃门蒙上了一层灰尘,空气流动的很缓慢,所以走到那里时,除了北方的凛冽坚硬之外,还有尘埃的味道。后来下了一场大雪,我学会了第一个用来形容大雪的成语,叫做银装素裹。

幼儿园放寒假前最后一天上学,我把老师藏在我枕头底下的小红花都拿出来,换了一朵丝绒做的大红花,让老师帮我别在左边的胸口,就是心脏扑通扑通跳的那一边。

红色的皮鞋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就像是夏天我和程成咯吱咯吱咬碎的的菠萝冰棒。雪水顺着红色皮鞋濡湿了橘黄色的棉裤,我打了个激灵却不觉得冷,因为我有一朵大红花,因为我知道放了寒假就可以赶回家忙年了。

那时候年的气息总是迫不及待的来感染我们,我和程成以及我们的家人。程成放假比我晚一些,但是他已经开始在放学的路上买五毛钱两盒的小炮。在楼门口程成拉开引线听砰的一声,没有光却很响。盒子上画着神奇宝贝,四驱兄弟或者中华小当家。那些印刷劣质的包装,是我最主要的藏品。程成递给我一个沙炮让我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甩,那是种柔和的炮仗,白色的旺仔小馒头一般大,摔在地上发出闷响,微弱的橙色的转瞬即逝的火花,很可爱。

阳台上晾着自家做的红肠,腊八蒜已经冒绿头,外婆做的熏鱼总是能招来馋猫一样的程成。红色的剪纸窗花要等正月才正式挂上,可辣椒和玉米已经被串起来了。一年最让人喜悦的时候到来,终于,我和程成一起小步快走的告别了我们的1999。

雪地里我们一家和程成,被那台胶片相机记录下来,定格在底片里。那个时候,我觉得爸妈永远不会有皱纹,我的成长就算是寂寞也会顺利的像是我总能得到的小红花一样容易。那个时候,我总以为程成永远是个小胖墩,外婆会陪我再走一个世纪,让我在除夕那天不能睡着,要摸高守岁,放纵我把每个饺子戳个洞来判断里面是否有“惊喜”。

我仰着头,垫着脚尖站在他们中间,他们都是爱我的,一直是爱我的。

2000年的钟声比任何一年来的都隆重。

开春,整栋楼的人都在忙里忙外的准备搬家,疗养院再也没开过门,院里的迎春花倒是开的不错。我们那栋楼里的邻居都搬去了城市里不同的地方,我和程成告别的特别自然,就像是我们俩每天上学在路口告别那样,因为总感觉放学时候我们还得从不同的方向走向同一条回家的路。

可是,这次再见之后,他会在我的生活里留下长长的一段空白,关于那一段空白,我都是靠道听途说来填满的。比方说2002年的程成电脑排位去了一间不错的初中,可是他并不喜欢;比方说2005年的程成早恋被他爸爸抓了个正着;比方说2006年的程成开始进入叛逆期,经常和爸妈吵架。

妈妈每次提起程成的时候,都会跟我说,“楚楚啊,你说程成这孩子怎么成这样了?你可千万别学他。”

那,在程成看不见的地方,我是怎么样的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是寂寞的,那种寂寞与1999年在程成画下的圈圈里编花环不同。

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天花板,漆黑的空气和白色的天花板像是月光里黑白的钢琴键,我伸出手指去,听不见叮咚的和旋。我按照长大后就被规划好的轨道滑行,看着这个城市越长越高。

买学校外头老奶奶做的麦芽糖,两根木棍没人和我分享,菠萝冰棒被“你一半,我一半”的旺旺碎碎冰代替。

2008年,我读初中,后面坐着个好看的男生,他戴着无框的眼镜,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成绩不好,笑起来只有左边有一个浅浅的笑涡。每次月考,他都会伸出那双太好看的手戳我的后背,坏坏的笑着让我给他一份选择题答案。

其实那个时候,我纠结的性格已经基本成型。做选择题的时候就算是明白那个答案是正确的,却也会傻乎乎的给错误的答案找个成立的理由,于是我的选择题成绩总是不好。说白了,我有点怕选择。

程成高考出成绩的那天,我正在进行模拟期末考试,后面的男生还是戳戳我的后背,等我把答案写在橡皮上传给他。我莫名的紧张,后面的男生递给我一块德芙。

晚上回家,妈妈说程叔叔家的儿子程成,高考超了重本线好多分,真是不容。妈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你学着点,玩好了也学好了,你程叔叔要骄傲死了。”

暑假妈妈约程成一家人吃饭,再次见到程成,我已经开始觉得陌生,他长的比我高很多了,皮肤黑了,身体瘦了。我有点紧张,他却赏给我一个大大的笑。

他叫我小朋友的时候,我莫名其妙的脸颊发烫。

后来他以一种倔强的姿态在志愿表上填了军校。

送他走的时候,老程双手提着两个行李箱,程成已经跟老程差不多一般高了。这次的告别很明显比2000年的那个更加郑重,我扯扯他的衣角,他过来拥抱我,说小朋友要快乐。我突然就想起来1999年阅兵式电视前,程成敬礼时候稚嫩庄重的样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很直接的在日记本里说,我很怀念小时候的夏天,可现在的每一步我必须走的正确而郑重。

坐在我后面的男孩,像是跟我打了个照面的路人,在我毕业后的时光里留下一块被蒸干的水渍。我想起他的时候,总是会牵扯出一段美好的阳光,他好看的样子占了一大部分,但是只是样子而已。

我们旧家附近的公园成了全年免费开放的大众娱乐场所,疗养院改成了体校运动员宿舍,沙砾地成了塑胶篮球场。雾霾成了困扰每个城市的巨大问题,每个人都有一块划定的领地,没人愿意越界,不断和不同的人擦肩而过,偶尔的交集之后分道扬镳,他们占据着生命里的短租房间,心里却总是藏着一个没人爬的上去的灯塔,被揉皱的旧时光一直闪亮。

我没见过大学之后的程成,但老程却见过几面。

老程五十多岁的时候买了辆白色的桑塔纳,我高考时候说什么都要去送考,上大学的时候也非得跟着我爸妈一起去送我,他力气依然很大,提着我超重的行李箱走在我前面,送我过安检的时候,把箱子放下,整理了好几遍我的领子,说:“楚楚啊,大姑娘了,别耍小脾气,经常给家里打个电话,找个男朋友,毕业就成个家。”

我觉得老程絮叨的有点可笑,但是他斑白的鬓角出卖了他的衰老。后来我才知道,这衰老一半是因为得理不饶人的岁月,另一半是因为程成。

程成上大学起就没怎么回过家,毕业以后就更少回来了,他在边疆的雪原驻守,却寒冷了老程的四季。

2013年,我也离家很远,我很想念,那些无心经营的时光和程成。

“他们,并不会像剪掉的头发,风一吹就飘走了。它们会变成叶片上的纹脉,脚踝上的微血管,储存记忆,维持生命,难以察觉,但一直存在。”

2014年,新年伊始,程成带着满身风霜踏雪而来,我对着镜子整理了好几遍自己的领子,尽全力漂亮的去见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而程成哭了。程成给我看他这几年获得的漂亮勋章。而最漂亮的勋章是一句话,他说:“于是我决定不走了。”

小雪来的很温柔,铺满了疗养院外面那个篮球场,程成用黑色的皮鞋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圈,他说:“喏,坐下,外面的世界很危险,这个圈可以保护你不被吃掉,像是孙悟空画的那个一样。”

我乖乖坐下,程成摸摸我的头说:“真乖,于是我决定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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