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

“得多改改你自己,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

  说完这话不久,父亲走了。他预见了我的未来。

  我困守于家中数月无所事事,除了陪母亲说说话。实际上我已经陷入生活的汪洋很久,失去了很多宝贵的,在这个世界上赖以为生的基本,比如婚姻、家庭、亲情、友情、甚至欲念。我明白失去的已经失去,并且必将失去一些注定要失去的东西,如果我找不到一种理由和确证,最后我必将失去自己。

  我想起不知在哪儿看到的几句话:无数陌生的人们从我眼前走过,我不知道他们各自有着怎样的背景,他们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他们未来的命运会怎样,他们要做什么?

  深冬,在西部农村的这个集镇上,我没有碰到哪怕一双迟疑询问的眼神。讨价的农妇,乞食的孩子,神色机警的惯偷;小贩们尖厉的叫卖,木然的脸色,昏黄的太阳,悲哀的影子……游走的身影变幻出脚下某种疲沓又坚定的信心。

  遵照医嘱,我挤过人流去给母亲买药。微胖的女店员从瓶子里往外数着色的药片。从开始对这些药物的绝对信任、依赖逐渐发展到怀疑到失去信心,这个过程经历了十年?二十年?抑或是更久。母亲的生命日渐衰微。生命由这些我们毫无了解的抽象的东西确保和延续,连生命本身似乎也不再具体真实。

  “七十九块五”,微胖的女店员拨拉着算盘说。我说:“咋这么贵,一样的处方,正泰不才六十多吗?”她耷拉着眼皮一把将取好的药抓过去仍在桌子上,“那怎么不去买,心疼钱就别得病啊?”后边排队的人催促我要买就买不买就走。

  我提着药回到街上。强迫自己相信这七十九块钱的药能延续母亲的生命。但是我怎么就丧失了信心呢?七十九块钱的药提在手上沉甸甸的。

  那个头发花白的医生说,“用我配的药两个星期就有明显好转。”但第二个疗程没有吃完,母亲的病情反而加重。晚上她说胸闷得厉害,要我给三姐打电话。我打了电话,给她服了两粒心痛定。母亲躺在炕上呼吸很急促。我站在门口,没有拉亮电灯。时间过得很慢。

  市里一个医院的心脏病专家在电话那头曾这样对我说:“赶紧来吧,一切都还来得及,目前这种病,手术是最有效的办法,除此而外,其他的一切药物治疗都是治表不治本!”我问他费用及成功率有多大。电话那头的口气很不满:“你们农村人,光想着钱,难道为省那点钱,就眼看着……”我打断他问有多大把握,他说:“百分之五十吧。”我说怎么这样低。他抬高声音:“你以为象你们拜神仙磕响头那样灵验啊,一声阿弥陀佛就百病免除长寿百岁,毕竟上了年纪,有体质上的因素,这是科学的严肃性,懂吗?科学…… ”

  三姐和他的丈夫三小时后赶来,带了几盒药。三姐让母亲放宽心,说母亲的病都是心情不好的原因,这是她三年前就固有的观点,只是这次变得强烈起来。她的丈夫坐在炕上一直低头不语。

  我没有提起做手术的事情。我记得我最后问那个专家“那点钱”具体是多少。他说,二三十万吧。网上有人拍卖自己为母治病,这是电视报道的,只可惜我不能摇身一变成为这个社会追猎的美色,其他的门路似乎没有,亲友避我如瘟疫。我所能做得似乎只剩下“眼睁睁地看着……”。

  在这种对峙中金钱等于生命,拥有金钱,生命可以任意延长,换肾,换肺,换肝(专业术语应该叫做肝脏移植),生命如同一根橡皮筋被人为的拉扯,变形,扭曲,稀薄到不忍目睹。我不愿失去母亲,也不愿她看着我因无能痛苦而痛苦。

  我碰到过另一些在金钱作用下被无限拉扯扭曲了的生命,即使虚弱到无任何承载,只要有呼吸,它们就继续被拉扯,这呼吸可能带来安慰馈赠,或其他。

  生命是什么呢?  

高贵的生命和卑贱的生命因为钱的缘故,后者犹如风中忽亮忽暗的灯烛,而前者得以苟延。

  马克思在他的《经济学手稿》中讲道:“货币是人异化了的能力”,“货币的力量有多大,我的力量就有多大。……因此,我是什么和我能够做什么,这绝不是由我的个性来决定的。我是丑的,但是我能为自己买到最美丽的女人,所以我并不丑;我是一个邪恶的、不诚实的、没良心的人,可是货币是受尊敬的,所以它的持有者我也是受尊敬的。”

  既然如此,生命还有无庄严的一面,如果有,是谁掌控了生杀予夺的权力?

  大哥说,我是母亲的心病。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奇怪的动物,做的事情毫无意义,连存在本身都是一个大笑话,极其不合常理。偶然一次我看到四姐的女儿在她的一则日记里这样写道:“舅舅没本事,是个平庸的人,他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和外婆相依为命……”

  平庸,平庸象绞索一样长久地缠绕着我的脖子。我的生存状态由一个十二岁的人总结出来,我深切地感受到平庸的真实和残忍。脖子上的绳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有力。

  “不为别的,就算为妈着想,成个家吧!”三姐这样说,并张罗别人串说,去集镇上见面。那女人扫了我一眼,听了我对现状的陈述,她鄙夷的神情在拷问我:你能给我什么?凭什么?然后走了。

  这是第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我悲哀地发觉爱情从很早就强烈的排斥着同甘共苦,家庭也成为一种纯目的的组合方式。

那些村妇的窃窃私语和诡谲的眼色一直跟随我的影子,她们象围猎一匹闯入街市的野兽一样追捕着我的全部日子。

  “看,老海家的那老四,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家没舍,不肖子啊,老海多有本事的人……老的没了,完蛋了……”并教诫孩子,“将来可别象他,不听管教……”

  去年春天,地里的野草比人言更疯狂地生长,它们急速地漫过麦田,长满玉米地,我拼命的刈除那些杂草,希望能使庄稼保持住过去父亲经营下的长势,但是那些悄无声息的杂草最终使我感到无能为力。

  秋末算帐的时候,除了开销,少有收成。村人摇头说:海家败了。

  讨饭的乞丐经常敲开门说,儿子和儿媳妇赶他出来,好多天没吃饭了。母亲说给他两个馍吧。

  送乞丐出来,又帮一名穿破棉袄的老汉将车子推上坡。大哥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在社会上生存。

  社会生活严格地遵循自然选择的法则。

  新的价值观逐渐取代旧有秩序律令,强权、为我、谎言、谄媚,冷酷成为普世价值,善良真诚成为原罪,我再拿什么去拯救自己?

电视新闻中那名悲惨的采访对象对着镜头说:“没有什么能打败我,必须活下去。”积极进取一直是被鼓励的品质,但是纯粹的呼吸对我是一种自杀。

  除了呼吸,人们似乎不再相信自己。

  日子里的一些情形常使我吃惊,那些无所事事,心宽体胖,见风使舵,进谄献媚的生命,除了物质能量交换以外,再也别无其他内容,成为空负运转的机器。进食与排泄之间,生命的庄严痕迹渐渐消失,它们活着的理由仅仅是:我还活着,而他人死了。

  这些平常日子里天经地义的现象带给我无限的悲哀,这些略带悲剧色彩的生活情节经常逼迫我思考一些问题。

  但是确如有人所说:悲剧的真正原因是我们无法理解深陷其中的人。何况诗人曾这样写道: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看你

  我永远是一个旁观者和被观看的对象。

  我计划卖掉老屋,但很不顺利。对于可能得到的那点钱,以及母亲的病,是首要考虑的,当然还有其他的想法。

  十二月十二号下午,母亲让我去老宅那边看看是否有人偷砍了门前的树。

  院子里沉寂破败,杂草长满甬道,屋墙上的泥土层层剥落,几只老鼠在枯草间飞窜。东屋的屋架开始慢慢解体,似乎表明了某种迹象。我在院子里徘徊半天,最终不能决定老屋的命运。无论卖与否,童年,少年的笑语都随同屋檐下的燕子早已不见了踪迹。炉內的冷灰如同凝结于相框里父亲的笑容。

  一切都已走远,一切都已不能确证这个院落昔日的热闹,温暖,不能永远驻留一位伟大崇高的灵魂,也不能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父亲的劝诫警告没能使我变成一头冷血的求生野兽,就象他没能改变自己的燃烧本性一样。母亲继续教给我善良的东西。

  我还想拥有什么?

  川端康成最后说:太拥塞了。

  我分开人流,独处静默。

  如果你爱我,老父亲,眠于天国的你,崇高的身影走过时空,给我力量,给我爱欲,使我有足够的勇力射杀邪恶的虐待,蔑视屈膝者,唾弃谄媚爬行的卑贱生命,能够真正的拥有我自己,带着母亲,带着我自己,带着您赐给我的天空和光荣,等待泪水打湿的日子里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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