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

我曾经漫无目的的行走,趁着夜色,抛开人潮、抛开理性、抛开杂念、以至(如果可以的话)抛开外衣,让自己置身于湿润微凉的街道中,呼吸着仿佛能洗涤心灵的空气,默默行走。

至于为何偏偏是行走而并非慢跑或者它什么形式,则完全说不上来。总之那时唯一可以想到的便是行走。“出去走一走吧。”正这么想着,便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腿去,等到多少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走出相当的距离了。

现在依然可以清晰记起的最后一次行走发生在二十四岁那年,至于为何而走,我已不十分确定。或许是由于求职的不顺利(当时刚辞去了第一份工作,经历了一系列不怎么成功的面试),或许是因为女孩的拒绝(究竟有什么女孩会轻易接受一个意气用事而失去职业的人呢),也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但自那以后似乎便没有如此走过。想来并非因为那以后的几年就没发生什么值得让我走上一走的事件,然而就事实而言,行走这一念头确实再没有浮上心来,缘由自是揣度不出。

那是个夏末秋初的傍晚,我独自从上海市区西南端的莘庄站搭乘地铁回上海北部闸北的家,列车载着疲惫的自己在浑浑噩噩的地下隧道埋头急驰。便是在那样一个当口,一个声音突然敲击脑髓:“出去走一走吧”。这一指令迅速通过神经系统深入意识之核,其中显然存在某种难以违拗的说服力,于是我依言而行,步下列车,走出车站。

车站外景物相当陌生,记忆中并不曾在此处有过停留,不过我暗自知道那是衡山路站,辨别大致方位并不困难。我叹出一口气,事到如今已无选择,走!

老城区街道两旁的树木格外高大,巨大的树荫遮蔽了早已西沉的太阳所泛出的最后光亮,路面微微湿润,皮鞋行走在上面发出清脆而决然的铿铿声,四周不见行人。我脱下外衣,身着一件白色无袖T恤,迈步向前。

自街道尽头迎面吹来一股湿润的风,几片早凋的、带着微微香气的樟叶从枝头翩然飘落,我本能地感受到其中轻松而怅然的意味,于是抬起头,仰面吸入一口,呼出的时候,一度淤积于心头那些历经恋爱的失落、迷失理想的苦闷与触及世事的凄徨便如同知了褪壳般从身体剥离,一种久违的,了无阴霾年青人的愉悦重新占据了心灵。

衡山路两旁有许多上海乃至全国知名的高档酒吧。透过酒吧橱窗的朦胧闪动的光亮似乎正诉说着一墙之隔的靡霏与柔情,然而街道却静的纤毫不染,暗夜毫无疑问占据着统治地位,连那些古色古香的街灯也仿佛羞涩似的,一盏盏形单影支地躲在一旁。我缓步与它们擦肩,脚下的阴影亦随之自身后向内收缩,继而向前拓展出去,如此循环反复不已。

走出数百米,便是淮海路,自殖民地时期便享誉内外的高档商业街,比之衡山路宽阔出不少。不过此处并非其繁华地段,犹如受了周边地区所特有的深邃而孤高气质的感染,这一段淮海路也呈现出一脉相承的静。零星的高端品牌专卖与酒吧相得益彰地点缀其间,街上行人不多,倒有一半并非中土人士,然而无论是否同胞,每每擦身而过,却能感受到对方信步之间的悠然自得之意。非比寻常,我想。此地显然是特殊的,一处仿佛凝缩了物欲与理想,却又凌驾于物欲和理想的幸福场所。

沿着淮海路向东行走约十来分钟,脚下路砖的色彩变得斑斓——或许仅仅是心理因素也未可知——鞋底的触感也似乎颇有不同。临近常熟路口,街边的酒吧逐渐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商铺和品牌专卖。自远而近的喧嚣声不时窜入耳孔,路面上的行人多了一些。他们依然是高调而自信的,但眉宇间毕竟少了一分淡定的神色。若以先前那段恍若“仙境”意味的淮海路相比较,此处便是仙界与凡尘的微妙连接点,那个海天一色的懵懂之所。

不一会,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骤然变得挺拔高大,各色商品的广告牌、宣传画、伴随着喧闹与人流的大型商业中心强加似的闯入视线。行至陕西路,粉饰有加,流光溢彩的百盛与巴黎春天面街向望,众多OL及商务人士摸样的人们脚步欢快地川流不息。雾霭终于散尽,常熟路段的暧昧与懵懂在此处亦无迹可寻,现实的回归。空气多少有些浑浊,吹拂在身上的清新之风也变得班驳而零碎。这让我感到一丝烦躁,于是向右折入茂名南路,钻进路边的便利小店,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罐啤酒。我便这样喝着,拐入左手边的南昌路,继续向前。

与淮海路平行的南昌路窄小而安静,不远处的喧嚣在这里化于无形。街道两旁,老式洋房的墙面暗黄而班驳,这些始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房屋如同早已宠辱不惊的老者,一栋栋安然乖觉地默默矗立。我仰起头,让手中经过冰镇的啤酒液体顺着喉管流入胃部,说不出的清凉通透!路边,一户洋房的门虚掩着,我探头向内望去,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窄小而曲折的木质楼梯,一只白色大猫懒洋洋的横躺在楼梯上。院子里种着果树,枝头直伸到灰黑色的屋瓦,散发出淡淡的香。

一路默然,我只是埋头行走,直到脚下的触感又发生变化,才惊觉小腿的僵硬和酸痛。石砖?原来已到了雁荡路。铺满四方形石砖的道路艳丽而富于温情,小小的步行街。众多别具一格的茶室和咖啡吧汇集于此。它们无不在门前露天处支起各色遮阳伞,从淮海路分流而来的游客便纷纷坐在伞下写意地喝一杯咖啡,停留休憩。“属于平凡人们的精致快乐。”我这样想着,穿过密布的遮阳伞,回到淮海路。

行走的疲劳终于无可遏止地侵入身体,自小腿向上发散的疲乏迅速充斥全身的每一处关节和肌肉,此处的淮海路已全无矜持,妇女用品商店声嘶力竭的促销宣传响彻耳畔。身旁,汹涌的人潮汇聚成洪流,将我裹胁于其中缓缓前行。无可避让,我能感觉到人们的脚步、呼吸、汗水。我几乎是被流强制性地送上重庆路天桥,上得桥面,又是一阵凉风袭来,然而这一次却让我寒战连连。酒精有些上头,额头发烫,眼前眩晕而模糊。

“真是糟糕啊!”疲劳和寒意让我忿忿不已,抓不住的爱情,无从进取的事业,迷失而虚妄的未来……这些原本便属于我的现实之压在这一最脆弱的时刻重新依附着上我的躯壳。罢了!我套上外衣,强振起瑟瑟颤抖的身体,离开天桥,步入地道,再次投身于地铁车厢的浑浑噩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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