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旅人

遇到他,在勐腊,边境小城,往南走,是磨丁,往北走,是普洱。

自行车、头盔、水杯、行李包、破旧的旗子,外加一个凸凹的铝盆,是他全部家当。

Luang Prabang开往昆明的城际巴士,因为过关拒付小费而耽误了时间,我被体型肥胖的司机要挟,扬言要把我放在高速路上。最终幸运的被扔在离勐腊三公里外的路边,荒郊野岭,人烟稀少。

遇到时,他正蹲在路边看地图,看到被赶下车的我,上前打招呼,想要帮忙,顺便求助。

他想去边境,问我怎么走行得通。翻看他手里的地图,重重叠叠的指印摁出一条脏而宽阔的路线。

简单交流得知,他从陕西咸阳出发,骑行中国边境,算下来,已在路上700天。走完云南,便是终点。

这个游走在崇山峻岭的男人,疲惫、沧桑、年过半百;没有手机,银行卡,攻略,只一本地图行走在2.2万公里的边境线上。是旅人,也是朝圣的信徒。

下一个城市,是景洪,3小时车程,时间是晚上八点。不得已,我们都要留在勐腊过夜。他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搭帐篷,因为没钱。我们说着有缘再见,分别在勐腊的曼它拉街头。

其实,彼此知道,没留下联系方式的我们,也许再无交集。想必,他早已习惯相遇,也已习惯分别。

亚热带季风的边境常常遭遇没有预兆的大雨,当晚陡然的风起云涌让我开始担心,担心这个认识两小时的伙伴,祈祷他能幸运的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安全的捱过南方潮湿多蚊的夜晚。

许是有缘再见显灵,当天我们再次相遇在辉煌旅馆。名不副实的旅馆颇有几分古旧:老风扇在头顶吱呀摇晃,壁虎在灯前快速穿梭,飞蛾扑棱着撞向灯泡,只为虚无缥缈的渴望。

漆黑的屋顶说不定还吊着几只熟睡的蝙蝠。这是勐腊能扎到的,最便宜的旅馆,30一晚。

长期旅行的,总是轻易习得对廉价感知的能力,我们像趋光的飞蛾,轻易的重逢在廉价的旅馆。湿透的他最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搭帐篷的地方,不得已选择旅馆。

老板同意让我们挤挤,条件是多收5块钱。感恩的他执意要和我分摊房费,被我婉言谢绝,他不安的接受。陌生人的友善,无以为报的相助,短暂的相处,快速的分别,总会让人没有安全感。

晚上十一点,隔壁粉铺还没打烊,他说饿了,能不能陪他吃一碗,我懂,同他去了。午夜人稀,那些沉淀下来的事情,总会不经意间流出,泛滥在雨后的夜里。

下过雨的勐腊,泛着泥土的味道,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夹着草木散发的清香,躲在草丛里的油蛉开始放松嗓门。我们坐在马路边上抽烟,听着深浅有致的蛙声,聊去过的地方和后面的安排。至于旅行前的人生,闭口不提。

你需要一部手机,能上网的那种,可以查攻略、地图,比用地图手册方便,会少走很多弯路。

没怎么上学啦,你们年轻人的高科技用不来,我时间多,不怕走弯路。种了半辈子地,第一次出陕西,刚开始走的时候,那弯路才叫多呐。现在都好啦,越来越熟啦,路也快走完啦。

他悠闲的吐着烟圈,看着远处依稀还在亮灯的加油站,路灯在零点的时候熄了,整条马路一片漆黑,只剩下黑黢的乔木上,永不停歇的知了。

瞧,北极星,我们老家也能看的清楚。每次想家,看看它,就不想啦。北极星是幸运星啊,多少次迷路都是它给指的方向,不知道救过多少次我这条老命啦。

两个烟头在夜里泛着红色的火焰,忽明忽暗,引来不少饥饿的蚊虫。

年过半百的陕西农民在绵长的边境线上骑行,从荒无人烟的草原到人潮涌动的城市,从天寒地冻的漠北到海浪滔天的海岸,从崇山峻岭的川藏到树木参天的云贵。

700天独行日子,埋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如今的他,静默入迷,平静的像个普通的农民。

那些独自远行的青年便觉得自己是The king of the world,那些站在古迹上自拍便说自己拥有诗和远方的姑娘,那些在国外疯狂shopping的多金大妈,想想,并没有哪一个更干净,也没有哪一个更纯粹。

这个安静的农民,随便一段经历,都能让人血脉喷张,他却只爱沉默的抽烟。经历的越多,越觉得所有的故事都不值一提,反而变得更加沉默。不拍照不上网的他,对走过的山川河流有更好的理解。

第二天,他的车子出了问题,需要去修一下,走不了。想着他晚上没地方住,我便也留了一天。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精于世故的洞察。

晚上,他非要请我喝酒,明天分别,纪念路上认识的第九十六个朋友。玻璃瓶的双凤白酒,之前从没听过,他的存货,还有半瓶。

早上,我们告别,我往北去景洪,他向南到磨憨。就像当初认识一样,我们各自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再无交集。

临走时,他告诉我,他叫张孟山,农民,第一次出陕西。

他和她约好一起去西安看鼓楼,鼓楼没看成,三个月后她得了癌症,知道的时候,是出发的前一天。

他带着她走遍了西安的大街小巷,他却没能带她回家。她叫刘美琴,他们曾经幸运的一起走过了二十四年。

终于,明白那面残破的旗子(qizi)的含义。

再见,走在云端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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