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杀了他(21)

我曾在张秀兰对我百般刁难的时候,默默在小河边流眼泪。望着不停流动的河水,我不禁自问:上一辈的怨恨情仇凭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不公平。

母亲决定把我生下来,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父亲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决定用物质的方式满足我,他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大人们用儿戏的方式决定我的出生和未来的生活,却要我来背负由这些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而我,好像除了老老实实的接受,再没有其他办法,甚至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那段时间,我变成一个爱抱怨的人,抱怨命运对我的不公,抱怨生活对我的残忍。我从不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样的话。我每天都拼命的祈祷时间可以回到我从未见过顾长江的时候,因为这样,我至少可以抱着一丝希望——父亲会来找我,然后跟我和外婆一起生活,告诉我很多他跟母亲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我他们是因为相爱所以生下我——而不是看到他跟他的妻子还有孩子幸福生活的模样。

顾长江认亲的结果,虽然给我和外婆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保障,但也毁了我心中父亲的伟大形象。“私生女”这几个字也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我总会在家长会和亲子活动时,莫名觉得自卑,不自知地低下头。

顾长江曾当着外婆的面表示,他除了是我的父亲,也还是另外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已经伤害了很多人,不能再伤害两个无辜的孩子,所以,除了一个完整的家不能给我,他发誓会用更多的东西来填补对我的爱。他说他不怕张秀兰知道,可正是这所谓的“无所畏”,也招来了她的妒忌和愤恨。

母亲是张秀兰不能回忆的往事,而我的存在就是她生命中的污点,看到我就好像看到她自己的失败。张秀兰对我跟外婆说尽了难听的话,连带过世的母亲也受尽了耻辱。家里的墙壁被她用各种东西砸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她都像是想把我和母亲从他们生活中丢出去一样愤怒,可最后发现我还是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她几乎全身都在颤抖,眼神分分钟要把我赶尽杀绝。

我和外婆所遭受到的凌辱句句穿心,我不知如果母亲在世,能否能承受。每当我有这样的疑问,外婆总会告诉我,母亲既然决定生下我,她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未来遭受的痛苦,因为你无法想像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会有多勇敢。之后外婆又叹息——母亲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爱只保护到我出生的那一刻。

那时,张秀兰似乎与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我。

其实,我完全可以把张秀兰描述成一个卑劣的女人,毕竟对我来说,她实在称不上善良。可我又真切的了解她对子女的爱,也许表达的方式是子女不能接受的,但这不能磨灭一个母亲对她孩子最无私的感情。如果换做是我,我只愿能再见到母亲一眼,无论以任何代价。一个从小母爱缺失的孩子,总是幻想从任何一个母亲身上找补回一种温暖。

我也听袁松提过张秀兰和我父亲之间的感情,当爱情转变成亲情,他们之间形成的默契已然可以用一个眼神或一个肢体动作来表达,这是外人不能体会的。也因为张秀兰跟父亲的关系,又让我觉得自己跟她存在某种程度的联系。

最重要的是,在父亲去世后,我几乎渗透到这个家庭中来,他们的点点滴滴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多事我不需要仔细打听,或袁松或子美或张秀兰都会说给我听。说来可笑,父亲生前我没感受到的家庭温暖,却在他死后,以一种微妙的形式向我蔓延。

我知道这个家庭在短短几个月里经历了什么,逝者已矣,他们带着或爱或恨离开,留给生者的却是无尽的悲痛。而我每每想到此,心里总是对张秀兰提不起恨来。

张秀兰在两小瓶吊水打完后安静地睡了很久,她侧卧着,手背和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清晰可见。我怕自己不小心弄出的声响会打扰她,便关上门坐在医院的走廊上。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等回到病房,见她端正地坐在床上,头发丝一根没乱,好像她不曾躺下去过。

张秀兰没有转头看我,但知道我进来了。她依旧保持目光盯着床前的那堵墙,要不是她张口说话,我会以为她中了邪。

“你说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张秀兰提问了一个问题,但她显然没指望我会回答。

我没说话,走到床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苹果。每当这种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削水果。

张秀兰干巴巴地眨了眨眼,这样的动作在她思考的时候显得有些多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还保持原来的姿势,连手指摆放的位置都没动过。

“是我错了吗?是我不该把子美和袁松的事告诉子夜,如果不说,之后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张秀兰陷入深深地思考,“可就算我不说,子美最后的结局会怎样呢?她会背着这个秘密幸福地过一辈子吗?”

我把削好的苹果递到张秀兰面前时,大拇指的关节处感受到一滴热泪的亲吻。它摇晃着不肯从两侧滑落,我便翘着手指,把苹果放在张秀兰的掌心,再把手抽出来,让那滴泪落在她看不到的水泥地上。当眼泪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它以粉碎性的姿态炸裂开,没有一丝犹豫。几秒钟的挥发,谁都不会记得那滴眼泪曾经存在过,而这正是它存在的意义。

张秀兰的手腕朝内弯曲,抵在被子上,掌心的苹果快要掉下来。她还在喋喋不休,自言自语,眼泪“啪嗒啪嗒”垂直落下,印湿了白色的被套,连里面的棉絮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死亡这件事,”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你知道,当一个人亲眼见过死亡,特别是亲人的死亡,那种恐惧后的平静是连自己都害怕的。明明好好的走在回家路上,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一阵孩子的哭啼声,也许是刮过的一阵风——整个身体都像触电一样浑身发憷,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每根汗毛都做出强烈的反应,”张秀兰的表情略带恐慌,身体也随着发抖,好像正在经历她所说的那种感觉,“一切都历历在目。”

“老天选择让你活下来,必定有它的用意。”这是一句毫无意义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的话,但只是因为我想到,老天既然让我活下来,而不是随母亲一同离开,也必定有它的安排。

“如果能让他们回到我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张秀兰说到这,跟着闭上眼睛,她知道这个话题到这,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人生就是这样,总在可望而不可求的边缘让你束手待毙,那种无力感像是长在身体里,时不时提醒你它的存在。

外婆去世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就好像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关心你的人终将弃你而去,尽管两个人都不愿意,可这已经被列入生死簿,成为板上钉钉的事,任何挣扎都是徒劳。外婆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病情没有一点好转。弥留之际,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我靠近她 ,想听清她最后的遗言。可我听见的,却是她念着母亲的小名,喊她回家吃饭。

后来,这个场景在外婆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反复在我梦中出现,梦里我拼命放大自己的感官,想把外婆的样子和说的话牢牢记在脑海里。可我越睁大眼睛越放大耳朵,身体感受到的焦虑和无助就越大,以至于最后不得不醒来让自己解脱。

顾长江知道外婆病了,却不知道她病得这么严重。葬礼那天,他没来,我没有通知他。

最开始,我一直在思考顾长江以什么身份来参加外婆的葬礼。他是我的父亲,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称得上是外婆的女婿。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到他喊外婆一声“妈”——他们之间好像不需要称呼,每次也能交流的通畅。更何况,在张秀兰知道我的存在后,顾长江每一次的到访都会带来“意外的收获”,而这一次,我不希望外婆再被人打扰。

之后,当我说服自己以一种自虐的方式表达对外婆的祭奠时,便决定不告诉顾长江这件事。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任谁敲门都不开。我可以几天不吃东西,饿了就喝水,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哭。我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但心里却隐约有个声音在回响:只要自己多受点苦,外婆在天堂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一个无神论者相信上帝,那一定是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

当顾长江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外婆去世十几天后的事情了。他问我需要什么,要不要重新给我找一间房子,我统统拒绝了。也许对他而言,有养育我的责任,可对我而言,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改变“父亲在我出生时就将我遗弃”的印象——尽管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还是执拗地将这个观念衔在脑海中。

我只是他几个孩子中的一个,甚至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我们出现在对方生命中的时间并不长,我不知道他对我是愧疚还是父女之情,我也不曾开口问过。未来的生活要靠自己,无论是好是坏我都会接受。

而就当我以为自己足够强大时,听到张秀兰的一句“如果能让他们回到我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对父亲的思念还是如潮水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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